第39章 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天色昏暗, 四下悄然无声,徒有满园的雨声作陪。青石板路僵硬冰冷,倘若真在这跪上一个时辰, 且不说明日她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 回去后, 她的双膝定守不住,或许明日连路都走不了。

皇后娘娘厌恶宋令枝, 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如此。

侍女趾高气扬丢下一句, 不耐烦催促道:“……宋姑娘可是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她弯唇,“且三殿下向来孝敬皇后娘娘, 宋姑娘此举, 也算是帮殿下尽孝心, 不枉进宫一趟,想来宋姑娘也没有不愿的理。”

雨丝飘摇, 竹影参差。

朱红袍衫转身,沈砚垂首,慢条斯理拂去衣袂上的雨珠。

蓦地,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被一只小手攥住。

指甲染着凤仙花汁, 指尖莹润细白,再往上, 戴着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的手腕纤细白净,似皓月冷霜。

两三滴雨珠顺着伞檐滚落, 顷刻泅湿妃色袍衫。

沈砚漫不经心往后望,隔着飘渺雨雾,宋令枝不安望着自己, 红唇轻轻嗫嚅:“殿下。”

她声音极低, 霎时淹没在倾盆雨声中。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漆黑瞳仁淡淡,平静如秋波。

朱色袍衫无声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宋令枝大惊:“殿下!”

沈砚回首,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他难得有耐心。

“我不想跪。”

油纸伞轻抬,伞下的宋令枝肌若凝脂,巴掌大的小脸,杏眸圆睁,惴惴不安,身影单薄孱弱,妃色锦衣落在茫茫雨幕中,更添孤寂无助。

侍女双目瞪圆,一句“放肆”尚未脱口而出。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一声轻笑,那双如墨眸子蕴着浅淡笑意。

侍女心口一紧。

沈砚泰然自若:“冲撞了母后,自然是不妥的。”

侍女眉开眼笑。

宋令枝双目怔忪,下一瞬,她忽的落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沈砚揽着她,朱红身影融入如雾雨幕,往宫门口走:“走罢。”

侍女目瞪口呆,提裙上前拦人:“殿下!”她焦急不安,“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沈砚轻转手中的青玉扳指,喉咙溢出一声讥笑:“母后金尊玉贵,若是冲撞了母后,岂非是我们的过错?”

他眼皮缓慢抬起,半点笑意也无:“这话,不是姑姑自己说的?”

侍女忐忑不安:“皇后娘娘只让宋姑娘一人……”

沈砚冷眼望去。

侍女再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隔着朦胧雨幕,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小太监躬身跑来,毕恭毕敬请沈砚和宋令枝入殿。

“殿下,宋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

国舅爷夜里出事,皇后娘娘自得知消息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坤宁宫愁云惨淡,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垂手侍立,静悄无人低语。

太医院院判为皇后娘娘请完平安脉,躬身退至缂丝屏风后,浑浊的嗓音沉稳:“娘娘这是忧思成疾,思虑过重。”

皇后娘娘一手抚额,余光瞥见步入宫殿的两道艳丽身影,只觉心火愈旺。

摆摆手挥退宫人,皇后无视宋令枝,只同沈砚道:“砚儿可知,你舅舅昨夜出事了?”

沈砚不冷不淡:“嗯。”

皇后娘娘横眉立目,凤眸冷对:“那你今日还……”

紫檀架上供着墨烟冻石鼎,四面墙壁玲珑华丽。

沈砚华衣锦冠,气宇轩昂。园外雨声淅沥,沈砚面容自若,闲情逸致。

像是来宫中……赴宴。

皇后压下心底怒火,如天底下慈母一般,循循善诱:“你舅舅如今躺在榻上,宛若废人……”

沈砚面不改色:“他何时不是废人了?”

皇后气急攻心:“砚儿!你这般口无遮拦,是存心和母后过不去吗?母后还以为你今日来,定是、定是……”

槅扇木窗半掩,风灌进来,轻拂动沈砚半边广袖。

他弯唇,慢条斯理执起青瓷茶盏,只尝一口,遂随手搁在案几上。

他从容不迫,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儿臣今日入宫,本就是带枝枝来看戏的,母后以为如何?”

“你——”

紫檀案几被猛地一拍,摇摇欲坠,皇后目眦欲裂,“荒唐!那可是你舅舅,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视线落至沈砚和宋令枝二人身上,皇后气不打一处,沈砚朱红袍衫,宋令枝亦是妃色锦袍,云堆翠髻,羽步翩跹。

她昨夜一夜不曾闭上眼,今早起来草草梳洗一番,哪有闲心描眉画眼,如今一比,自己倒是落了下风。

皇后怒极:“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倒教得你如今这般不成规矩,来人——”

沈砚轻缓抬眸:“母后这般急做什么,来人,将人带上来。”

风声鹤唳,廊檐外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呜咽之声,一肥头大耳的男子双手被绑在后背,嘴上塞着厚厚的布条,瞧见上首的沈砚,整张脸憋成猪肝色。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是昨夜同国舅爷吃花酒的同僚。

沈砚目不斜视,笑望上首的皇后:“母后想要知晓舅舅昨夜说了什么吗?”

皇后脸色大变:“这……”

国舅爷是何性子她怎会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不许对方出府,然他还是不听。

皇后深吸口气:“酒后之言怎么可以相信,砚儿你怕不是……”

沈砚置之不理:“说罢。”

男子连连伏地叩首,嗓子哽咽,眼泪滚滚落了一地:“国舅爷、国舅爷昨儿在醉仙楼……”

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国舅爷□□熏心,不仅在花楼大骂沈砚,还将皇后拖下水,笑她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害怕,大惊小怪,还勒令他不许出门。

这中间,还混着些污秽之词。

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滔滔不绝,牙关直打着寒颤,颤巍巍抬头瞥沈砚一眼:“国舅爷还说、那姑娘一看就不是……”

沈砚淡淡:“闭嘴。”

挥袖,登时有人将布条塞到男子嘴中,堵住满嘴的哽咽,麻利将人拖下去。

沈砚垂首,百无聊赖把玩手中的青玉扳指:“污蔑皇子,依律当斩。”

皇后着急:“砚儿!”她面容憔悴,强撑着心神为胞弟开脱,“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舅舅向来口无遮拦,想来得罪人也是有的,焉知这不是那人胡诌,污蔑你舅舅呢?”

沈砚不疾不徐:“昨夜在醉仙楼,舅舅房中有十名舞姬作陪,母后若想听,儿臣也可将她们寻来,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瞠目结舌:“你……你当真要和你舅舅过不去?”

皇后泪如雨下,“你外祖母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你这般行事,教母后日后如何去见他们?”

沈砚面不改色:“不见就是了。”

皇后:“你——”

她还以为沈砚今日进宫,意在此事还有回旋余地,不想沈砚如此决绝。

盯着沈砚看了半晌,皇后终还是长叹口气,恨只恨她慢了一步,让醉仙楼的人落在沈砚手中,不然她如今还能来个死无对证。

说再多,自家弟弟的腿也痊愈不了。

皇后眉眼倦怠,扶着眉心无奈:“罢了,这事本宫不管了。后日是你兄长的生辰,这两日你就待在宫里,也好陪陪母后。”

连着说上好一阵子话,皇后好似才发现宋令枝的身影,她弯唇:“瞧本宫,和砚儿说着话,竟忘了宋姑娘也来了。”

宋令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一颦一笑,进退得宜,便是皇后,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后心中不悦,只当沈砚私下寻了教习嬷嬷,她莞尔:“本宫先前听说宋姑娘人比花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宋姑娘今日是头回入宫,怕是宫中规矩也不太懂。”

皇后笑得端庄,“宫里贵人多,若是冲撞了也不好,那些可比不得本宫好说话。倒不如留在本宫这,陪本宫抄抄佛经,宋姑娘瞧着……如何?”

宋令枝福身轻笑:“谢娘娘抬爱,娘娘好意,本不该拒绝。”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

宋令枝面色从容,悄悄往沈砚轻瞥一眼:“只是民女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并不识字,娘娘这番好意,民女恐怕要辜负了。”

皇后眼中笑意全无,愕然:“……你不识字?”

出身卑微便罢了,竟然还大字不识一个,皇后震惊之余,又望向沈砚,难以置信。

宋令枝垂首敛眸,不卑不亢:“是。”

怕皇后又心血**想出什么法子折腾自己,宋令枝咬牙,面露三分羞赧,“殿下先前还说,说……喜欢民女的无知纯粹。”

皇后如鲠在喉,又想起“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宋令枝这般无知,在沈砚身边也待不久。(*出自《汉书?外戚传》)

她摇摇头:“罢了,本宫也乏了,下去罢。”

槅扇木门推开又掩上,侍女步履匆匆,顾不得衣衫沾带着水汽,屈膝半跪在脚凳上:“娘娘,不好了。”

皇后无精打采,捏着眉心:“可是国舅爷又出事了?”

侍女左右张望,确保无闲人在侧,她压低声:“娘娘,有人检举户部侍郎玩忽职守……”

户部侍郎本是皇后娘娘的人,这几月也不知怎的,皇后埋在朝中的暗桩,一个接一个出事。

若是往日皇后娘娘定当亲自过问,只今日她受连着遭受重击,国舅爷如今还生死不明,皇后乏力摆摆手。

“罢了,本宫懒得管。”

左右不过一个户部侍郎,她再挑一个就是了。

侍女忧心忡忡,望着皇后欲言又止。主仆有别,心中疑团重重,也没敢多问。

她总觉得,这事莫过于巧合了些。也是那户部侍郎运气不好,偏和国舅爷撞在一处。

……

阴雨连绵,苍苔浓淡。

坤宁宫沉在身后雨幕中,烟雨飘渺。

宋令枝亦步亦趋走在沈砚身后。

乌木长廊迤逦,檐角下铁马叮当,清脆悦耳。

一众宫人垂手,毕恭毕敬走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不远不近。

沈砚脚步放缓,侧目望去。

宋令枝驻足,不解回望:“怎、怎么了?”

雨声濛濛,宫人自觉往后退开两三步,无人听清宋令枝和沈砚的言语。

沈砚弯唇,秋后算账:“……我怎么不知,我喜欢你的无知纯粹?”

宋令枝面色一红,语无伦次:“那是我、是我……”

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想得着沈砚会再次提起。

宋令枝眼睛低垂,目光落至脚上的乳烟缎芙蓉软底鞋,“殿下若不喜欢,下回我……”

下颌忽然被抬起,那双如墨眸子近在眼前。沈砚眼中淡淡,并无责怪之意,只蕴着戏谑揶揄。

先前碰上云府护院,沈砚笑宋令枝狐假虎威,也是用这样的眼神。

像是……嘉奖。

那夜黄鹂落在沈砚掌心,沈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心口如鼓点敲打,惴惴不安,被指尖扼着的下颌隐隐作痛。

沈砚垂首端详,不曾多语,只无声打量着人。

雨水冲刷着台矶,蓦地,身后传来宫人的福身行礼。

宋令枝往前望,竟是太子沈昭下了软轿。

她身影陡然一僵。

宫人挽起明黄轿帘,恭敬扶着沈昭下了轿子。许是身上欠安,沈昭身影孱弱,落在雨幕中,越发摇摇欲坠。

薄唇白得吓人,仰头瞧见檐下的沈砚,沈昭挽起唇角,眉眼温润如玉:“三弟,可也是来看母后的?”

沈昭笑笑,转而望向沈砚身侧的宋令枝。

那一回生鱼片的阴影尚在,宋令枝瞧见沈昭,保不齐会记起那日被强塞生鱼片的噩梦。

恶寒的生腥味好似又一次在唇齿间蔓延,宋令枝福身,匆匆行过一礼,规规矩矩退至沈砚身后。

指尖轻颤,她连沈昭一眼也不敢多瞧。

娇小的妃色身影几近藏在沈砚锦袍之后,沈昭只觉莫名其妙,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忽视过。

宋令枝待他,像是避如蛇蝎猛兽,和上回的泰然自若截然不同。

沈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望向沈砚:“宋姑娘这是……”

沈砚轻声弯唇,青玉扳指握在指间,无声转动。

宋令枝就站在自己身后,单薄身影似弱柳扶风,紧贴着沈砚的袍衫,瑟瑟发抖犹如鹌鹑。

鬓间的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轻晃,似是感觉到落在头顶上方的视线,宋令枝侧目,宛若秋眸的一双杏眼惶恐不安。

她又贴着沈砚走近半步:“……殿下。”

声音怯怯,低不可闻。

沈砚垂眸,并未如上回那样,当着沈昭的面强.硬揽宋令枝入怀,只任由她惴惴不安攥着自己的衣袂。

沈砚轻描淡写:“枝枝怕生。”

沈昭皱眉,目光狐疑在沈砚和宋令枝脸上打转。

沈砚轻声:“皇兄还有事?若无事,臣弟先告辞了。”

雨幕清寒,空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沈昭赶着去见皇后,未同沈砚多言,匆匆压下心底疑虑,转而往坤宁宫走去。

一众宫人浩浩****,随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消失在乌木长廊。

脚步声渐行渐远,笼在心中的压迫稍减,宋令枝仰首,猝不及防撞入沈砚一双幽深眸子。

指尖松开沈砚衣袂,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畏惧从未离开半分:“殿下,我……”

沈砚面色淡然,揽过她腰肢步入软轿:“走罢。”

……

……

雨接连下了半日。

白芷和秋雁都是第一回 陪着宋令枝入宫,自是战战兢兢,不肯多看一眼行错一步,深怕为自家主子招惹祸事。

青石甬路,夜雨潇潇。

白芷撑着油纸伞,为宋令枝遮风挡雨。

前方亦有一名宫人引路,她躬身,往后退开半步:“姑娘,皇后娘娘就在前方的亭台等您,姑娘从这转过,直走便是了。”

宋令枝不动声色,掩唇轻咳两三声:“直走便能瞧见吗?”

宫人福身应“是”,嘴上笑盈盈:“姑娘快去罢,皇后娘娘寻你,是为和姑娘说些梯己话,故而才没让三殿下一起。”

她笑笑,“皇后娘娘仁厚慈心,姑娘且放宽心,快去便是了。”

宋令枝颔首,微屈膝:“劳烦这位姐姐带路。”

宫人粲然一笑:“不过是奴婢的份内事罢了,姑娘还是快去罢,莫让皇后娘娘空等。奴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一起了。”

白芷匆忙喊住人,声音匆匆穿过雨幕,却并未留住宫人的脚步。

白芷气得直跺脚,小声嘀咕抱怨:“这什么人啊,夜黑风高的,把人丢在这不管了。”

她转首朝后望,雨幕轻冷,隔着茫茫雨幕,只依稀望见青松抚石。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瞧前方台阶陡峭,许是不好走。您扶着奴婢的手往前,小心莫摔着了。”

阴雨不绝,偶有雨丝飘落在宋令枝衣衫之上。她声音轻轻:“白芷,刚刚那人,可是说皇后娘娘在前方的亭台等着我们?”

白芷不解其意,只点头:“是。”

宋令枝唇齿轻溢出一声笑:“走罢。”

白芷赶忙扶住人:“姑娘,你走错了,这是我们来时的路,皇后娘娘应是在那边……”

手臂抬至半空,倏然又被宋令枝拉下,她淡声:“我知道,回罢,皇后娘娘不会在那亭台的。”

若宋令枝今日是第一回 进宫,或许还会上当受骗。只是皇后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挑这路。

往前走的那一方亭台,宋令枝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这是她前世回漪兰殿的路,那亭台也在漪兰殿附近。漪兰殿本就荒无人烟,那亭台更是年久未修,彩漆剥落,破旧不堪。

皇后若真寻她有事,也断不会挑在那一处。

白芷愁眉苦脸,为宋令枝发愁:“倘若皇后娘娘留了人在那,又一直等不着姑娘,姑娘又该如何?”

宋令枝轻轻:“不如何。”

她拍拍白芷的手背,温声宽慰,“那亭台盖在假山后,四周连一处避雨之所都无,便是那亭台,亦做不到遮风挡雨。”

皇后明摆着是在为难宋令枝,才故意挑了这一处人迹罕至。

宋令枝若真是在这等上大半夜,那才真真是遂了她

的心意。

白芷气恼不已,又想着这是在深宫大院,保不齐隔墙有耳,只暗暗在心底为宋令枝抱不平。

须臾,白芷好奇,“姑娘怎对那路这般熟悉,可是三殿下提过?”

宋令枝心口一滞,而后方轻轻点头:“……嗯。”

夜色深沉,白芷并未瞧见宋令枝脸上的异样,她一心顾着夜半清寒:“姑娘您本就畏寒,在这雨夜走上一遭,身子怎么受得住?早知这一处这么偏远,奴婢刚刚应为姑娘多带一身披风……姑娘,您的手怎么不冷了?”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眉开眼笑,“可是奴婢先前在百草阁抓的药见了效?依奴婢说,姑娘就不该讳疾忌医,倘若姑娘早早应承奴婢,何至于受那么多的罪?”

白芷絮絮叨叨。

宋令枝心不在焉,心思飘远,手指抚上手腕,果真那一处不再是冰冷彻骨。

她今日早早入宫,并未来得及吃药,唯一吃的,便是沈砚的那颗暖香丸。

白净手指抚上指尖,宋令枝任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主仆二人走过大半个御湖。

再穿过前方长而窄的夹道,便是沈砚的寝殿。

一路上提着的一颗心放下,白芷眼睛弯弯:“姑娘,我们快到了,你身子可还撑得住?若不能,先在前方的水榭歇歇,奴婢记得那水榭……”

仰头望去,清冷雨幕后,水榭盖在湖边,三面临水。

金漆藤红竹帘半卷,雨珠清寒透幕,自檐角滚落。水榭前拄着一盏鎏金珐琅戳灯,光影绰约,映出身后两道影子。

白芷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麻木迟钝,她忧疑望向宋令枝:“姑娘……”

水榭坐着的人,正是沈砚。金丝滚边象牙白暗花袍笼着薄薄夜色,沈砚端坐在茶案后。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白雾氤氲而起,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名女子身着轻薄纱衣,身影纤细窈窕,她款步提裙,按下心底的不安,悄声走近沈砚。

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将漆木茶盘端至茶案上:“殿下,请。”

声音清脆,怯生生。

为今日这一幕,她不知私下练过多少回,就连今日的衣衫熏香,亦是千挑万选。

目光浅浅从那冰裂纹茶杯上掠过,甫一抬眸,对上沈砚如钜视线,女子慌乱垂下眼,深怕沈砚瞧出端倪。

低垂的衫裙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在光下犹如凝脂白玉。

女子声音轻盈,又大着胆子抬头:“……殿下?”

光影晦暗,广袖轻拂,女子起身,半边身子倚在茶案上,宛若皓月的手腕落在光影中。

身后的沈砚面无表情。

女子心一横,咬牙又唤了一声:“殿下……”

沈砚抬眸,冷眼扫去。

女子大惊,跌坐在地,她眼中慌乱不安。

今日若是不成事,回去之后,她必死无疑。若是成了……女子眼中蕴着贪婪之色,若是成了,她便是三殿下的人,有皇后相助,她为侧夫人指日可待。

女子颤颤发抖,跪着上前,双目垂着泪珠,似梨花带雨:“殿下,奴婢……”

沈砚忽的弯唇:“过来。”

女子大喜,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动作,却见沈砚的目光越过自己,幽幽望向身后的雨幕,他轻声,“枝枝,过来。”

女子陡然一颤。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一身红丝织金锦弹墨琵琶袖袍衫,衣裙窸窣,翩跹而至。

宋令枝福身请安:“殿下。”

嗓音如天籁,并不是女子方才刻意的矫揉造作。

女子惶恐跪在地上,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

更深露重,轻薄春衫并无半点遮风之用,女子跪在冰冷地上,身上抖得厉害。

沈砚从未朝她望去一眼,只随手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雨丝脉脉,地上映着三道长长黑影。

宋令枝坐立难安,眼中慌乱不减:“殿下,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垂下眼眸,并不想打扰沈砚红袖添香。

清冷雨声中,少顷,耳边骤然落下低低的一声笑。

沈砚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枝枝觉得……是打扰?”

没来由的,沈砚心底掠过几分不悦。或是宋令枝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或是她脸上的无动于衷。

指腹掐着宋令枝下颌,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并无半点温和笑意。

只一个眼神,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拖着那女子离开水榭。

“殿下!殿下!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

声音凄厉悲惨,宋令枝心口骤停,惊恐望向沈砚,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会死吗?”

沈砚不假思索:“会。”

宋令枝瞳孔骤紧。

沈砚颇有闲趣打量着宋令枝,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想为她求情?”

不待宋令枝话落,沈砚先一步,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染上雨水,乱糟糟的。

她伏首跪地,连连为沈砚和宋令枝磕头,额头血迹斑驳也不敢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在案沿下的指骨并未停下,沈砚眼中带笑:“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先前在客栈那回,只是见到毒发而死的张妈妈,宋令枝便连着干呕好几回,又接连做了好些时日的噩梦。

沈砚垂眸,笑着将袖中的匕首交到宋令枝手上。

“枝枝还没杀过人罢?”

宋令枝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寒意和恐惧遍及四肢,动弹不得。

沈砚神色自若,轻拂广袖起身:“杀了她,或者……”

目光下移,落至那杯不知下了何药的茶水。

沈砚哑声一笑:“你替她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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