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离开吧

接下来两个周末, 记挂着要给县医院送的药,秦艽都是早早的回家,先给陈老师看诊。自从吃过她配的药后, 陈老自觉心悸胸痛的毛病好了很多, 这种变化已经很多年没体验过了,所以当赵青松几次提议动脚前往冷河镇,他都拒绝。

他想再看看,小秦能把他的病治到什么程度。

白天,秦艽也没睡懒觉,早早起床带大姐上山采药,她需要尽快教大姐认药,万一以后课业更加紧张,她就不一定有时间回家过周末了。

夏天的天气很好, 今年雨水充沛,山上很多草药长得好,有些已经可以采摘了, 秦艽打算趁着不忙可以多摘点。

“来娣你看, 这是不是你说的杜仲?”

“哎呀这好像是当归, 可以挖回去!”

“还有这个,是鸡血藤!”

秦艽看着大姐像小孩寻宝似的,一会儿惊呼, 一会儿雀跃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很快姐俩就找了满满两背篓的草药。

下山的时候,太阳还没升到当空, 遇到的社员们都知道她们是去找草药, 也不会多问, 毕竟这些药他们去看病的话,来娣也是近乎免费的给他们的。

甚至有好心的老大娘老大爷,还会给她们塞俩红薯土豆,“你们家姊妹多,拿回去烤着吃,啊。”

秦爱兰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关切了,住钢厂大院那几年,刘家不会做人,跟大部分邻居都不和睦,压根没人愿意跟他们来往,更别说给点吃的喝的。

“大姐你别多想啦,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调养好,奶还等着你照顾。”

责任心和使命感,让这个长女挺直了脊梁,“好,我保证啥也不想,我现在就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姐俩说着,刚走到家门口,就跟刚从隔壁院里出来的刘宝珠撞上。“哎呀来娣你们回来啦,那天可真谢谢你啦,陈老师好多了,本来想要好好谢谢你的,但我们家青松不放心,还是带他上县里看了……毕竟,你只是个兽医嘛。”

“对,我专医你这样的。”

刘宝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骂自己畜生,“你!”

秦艽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关门,放兔子。

她今天心情好,因为刚刚接到贺连生电话,他马上就要调到石兰省,俩人即将结束分居状态,她能不高兴吗?

*

等啊等,这一天,刚下课准备去饭堂,忽然刘干事就抱着厚厚一沓试卷走进教室——临时突击要考试!

众人大惊,不是说理论结束上临床吗,咋忽然又多出来一场考试?这场考试是不是还得筛掉一些成绩不好的,要是被培训班开除,以后回家都没脸见人。

于是,哪怕是有基础的,也不敢马虎,试卷上只要有空白的地方,等多写几个字是几个字,万一就给碰到正确答案了呢?

两个小时一到,甭管写没写完,刘干事就勒令所有人停笔,要是有还继续写的,情节严重直接开除,所有人战战兢兢放下手中的钢笔,眼睁睁看着只做了三分之二的卷子被收走。

“两个小时做这么多题目,我好些拿不准的都没来得及猜一个……呜呜……”

“我最后两个简答题还没来得及写,咋办啊?”

“完了完了,我肯定不会及格。”

“……”

秦艽上辈子辅导赵海洋兄妹俩作业,对于应试教育的考试环节很有心得,知道怎么分配时间提高效率,所以同样的时间里不仅做完所有题目,还认真的检查了一遍。

大家见她这么沉着冷静,估摸着又是跟上次一样的稳操胜券,有女生大着胆子跟她对答案,对上了就欢呼雀跃,对不上又愁眉苦脸,一时间教室里热闹极了。

“好了,静一静,卷子今晚我们会组织人员批改,成绩明早就能公布,现在大家先带上笔和纸,按照下面的名单分组,来一趟带教室。”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分组跟着去。

“怎么办啊秦艽,我理论肯定过不了……呜呜……”同桌哭兮兮。

更让她绝望的是,没多久先出去那几个组回来,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原来,这是第二场考试,考试重点是中医四诊。

就是由老师假装病人,模拟的是看病场景,从“病人”踏进诊室那一刻开始。很多学员以前从没接触过门诊,哪里懂这些啊,有一来就要给“病人”打针的,有让去做检查的,还有的倒是没把病人支走,对于四诊却毫无章法,东一棒槌西一榔头的,当场就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

更关键的是,每个人考到的题目都不一样,有的主诉是眩晕,有的是腹痛,有的是恶心,就是想照抄也不行。

“这样,你进去以后先问病人哪里不舒服,然后问这种不舒服持续多长时间了,中途去哪里看过,吃过啥药,做过啥检查,这些是现病史,然后再问既往史,按照咱们的《十问歌》进行,还记得吗?”

同桌赶紧点头,“记得,上次你让我背的。”

“记得中途一定要配合切脉和望诊,这两项才是最重要的。”很多学员就是只顾着问病史,把中医精髓给忘了。

“等一切都做完,再下诊断,而辩证纲领无非就是八纲、脏腑、经络和病因……”

她本来只是小声教同桌,但大家实在是太紧张了,没人说话,很多人下意识就竖起耳朵……随着她的娓娓道来,原本紧张的学员们也渐渐冷静下来,等到她说完,竟然意犹未尽。

“哇,秦艽同学你说的跟老师说的一样耶!”

“也不一样,秦艽同学讲的更系统,更具体。”

“啊对,老师讲的我听不懂,但秦艽同学讲的我都听懂了。”每一个词都是老师讲过的,可他们没办法联系起来,此时秦艽就像把散乱的珠子一颗颗串起来,逐渐串成了一条精美的项链。

秦艽笑笑,没想到自己还有当老师的天赋,这算是上辈子辅导作业差点被逼疯的“福报”?

很快,同桌那组进去,十分钟后出来,大家神色都不像前面几组的郁闷了,至少同桌就拿了70分,已经大大超出预期。

“我都快紧张死了,脑海里只记得秦艽同学说的,就照着她的步骤来,居然真的得了65分!”

“哎呀我也是,老师说我的诊断虽然错了,但过程很规范,给了我30分呢!”

众人这下看秦艽的眼神简直就跟救命恩人似的,再也不会怀疑她入学考试的成绩了。

没一会儿,轮到秦艽这组进去,她眼前的模拟“病人”居然是卫生局张局长!

张局长见她要打招呼,抢先开口:“大夫我最近胸闷,你给看看吃点啥药?”

秦艽一秒进入状态,“我先看看您的脉。”

她将手搭到张局长的桡动脉上,开始结合脉象例行问诊,因为病人是模拟的,症状可以无中生有,脉象却是实打实没问题的,脉诊只是走个过场,重点还是在问诊,根据对方描述的症状……这分明跟陈老的病情一模一样。

秦艽虽然心内奇怪,但还是中规中矩地说:“您这是胸痹病。”

张局长很满意,“能跟我解释一下吗,大夫?”

“胸痹是中医病名,在西医上就是心脏病,以胸闷胸痛心悸呼吸困难等为主要症状的疾病,常因天气、情绪、饮食和劳累等因素诱发,根据描述,您这个情况是气滞血瘀,心脉不通,治法主要是活血化瘀,行气止痛,您看我说的对吗?”

张局长眯了眯眼,“那要是让你开个方子呢?”

秦艽一愣,前头那几组可没说要开方,只需要诊断出疾病和症候就行。

但张局长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不好问,接过他递来的信签纸,开始唰唰唰的写起来:炒枳实12g,薤白12g,桂枝10g……

三分钟后,张局长看着她写的方子,愣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喃喃:“张仲景的枳实薤白桂枝汤?”

这首方剂授课老师没教过,因为这是出现在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的经典方剂,而现在的授课以常见基本方为主,关键要学到这首方剂,哪怕是正规医学院校也得是大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

“你自学的吗?”

秦艽点头,又摇头,“我师父老人家很是推崇经方,我入门第一课就是背诵《伤寒杂病论》。”

张局长掩饰住内心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震惊,看来这小姑娘的经典功力也很深,而这正是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中医人即将丢失的本心——而这,才是她的方子能对陈老的多年心脏病起作用的原因。

接到省里电话的时候,他以为对方是不是弄错了,基层是有一个叫秦艽的学员,但那连赤脚医生都算不上,上面居然跟他要人,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只知道她理论基础好,入学考试十分优异,简直都优异过头了,一直以来是他重点观察对象。

只是没想到,她不仅理论强,临床更强。

所以,他才设计了今天这出,他想看看,这个秦艽是不是有真本事。那些方子,是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看着方子,一连说了三声“好”,“你先回教室吧。”

她前脚刚走,后脚负责记录分数的刘干事就问:“张局,这学员您给打多少分?”

“90分。”

刘干事大惊,要知道这些模拟“病人”中就属张局最为严苛,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有胆子小的女学员直接就给吓哭了,打分的时候他更是一点也不留情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仅考察学员的专业能力,还把他们对待“病人”的态度也当成一个重要得分点,刚才考了十几个考生,他最高分只给到60分,堪堪及格……秦艽居然能从他手里拿到90分!

这是啥概念啊,这秦艽可真了不起,能在局长心里挂上号,那以后去县医院工作还不妥妥的?那他可得早点打好关系,万一以后自家亲朋好友需要看病啥的,也能有人安排一下不是?

“实习分配名单我看一下。”

刘干事心说来了来了,看吧,局长肯定要把秦艽挑到县医院去。

考试后,按照综合成绩排名开始分派实习医院,这是上级文件指示,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要是能分到县医院,好好表现,以后能留下来的概率也要更高,可……诶等等,张局怎么把秦艽的名字给划了?!

“张局这是……”他弱弱地问。

张局长淡淡的笑笑,“这次考试是全省范围内的,秦艽表现不错,在省内都能排到前十名,肯定不会留在县里。”

何止啊,据说她这次分配要配合她爱人的工作调动,这种时候他们小小一个卫生局也没有反对的权利。于私来说,这样优秀的中医工作者,应该去更好的平台。

*

就在秦艽耐心等待分配消息的时候,陈伯寒再一次走进了秦家的大门。

秦桂花脸色不太好看,这老头子又来蹭饭吗?他鼻子倒是灵,知道今天老三回来她们会做好吃的。

“你也不用给我摆脸色,我今儿来是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你这大孙女,我准备带走。”

“带……带走?”

“我马上要调回省城去了,爱兰必须跟我走。”

秦桂花眼睛一瞪,双手叉腰,“凭啥?”

“凭我不会做饭,凭我工作忙,总得有个照顾的人。”凭你家爱兰需要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秦桂花更气,“呸,这不就是保姆吗,你倒想得美,吃我家住我家还想把我孙女拐去当保姆,你……”欺人太甚。

“我开工资。”

秦桂花的气势立马就瘪了,“开多少?”

“25。”

秦桂花祖孙三个一年到头只能分到六十块钱,爱兰一个月工资就二十五,还有这种好事儿?

秦艽也很意外,看向大姐,见她一点也不意外,估摸着是早就知道了。

她并不觉得给人当保姆丢人,八十年代进城打工能当保姆都很体面,反正都是凭自己劳动吃饭,又不偷不抢,再说了,能给陈老当保姆,这一般人还真想都不敢想。

至于什么男女有别,陈老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风光霁月,谁要往那方面想谁就是下三滥。

秦艽连忙将奶奶拉到一边,“奶,就让大姐去吧,有份工作可比在家种地强,再说了您看陈老师也不像普通人,以后说不定还是大姐的造化呢?”

她知道奶奶的心思,当年把她们姐妹三个换着赶去何老跟前送饭送水,可不就是为了有个好出路?

果然,秦桂花眼珠子一转,当即改了语气,对陈伯寒说:“你可不能骗咱们乡下人,咱们心眼子没你们多,但我秦桂花也不是吃素的。”

陈伯寒无语,跟这老太婆真是没啥好说的,“现在就去打介绍信,工作函已经发过来了,盖着红章还能骗你?”

其实,他想带走爱兰并不是临时起意,他无儿无女,村里人都怕被他连累,只有温柔善良的爱兰总是嘘寒问暖的关心他,就是做的饭菜也很合他胃口,这样的女孩子留在农村,过不了两年这老太婆肯定会给找婆家嫁出去,浑浑噩噩过一生,可跟着他去省城,他就不会逼她嫁人。

他一直觉着,女同志的归宿不是嫁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爱兰自己想嫁人,省城的好男儿也多,随便拎几个出来不比村里的强?

别以为他不知道,村里多少人家打爱兰主意呢,他又不瞎!

“那去了省城,你不会不让我孙女回来看我吧?她第一次出远门,要不我跟着去看看?”

“你不会饿我孙女吧?她脸皮薄,饿了肯定也不好意思说。”

“你不会打骂我孙女吧,我可警告你……”

陈伯寒无语,“行行行,不会不会,赶紧收拾东西,过几天就出发。”

“你也去。”

秦桂花一愣,“我老太婆去干啥?”

陈伯寒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艽,“你还没接到通知?”

秦艽眼睛一亮,想起中午刘干事给她打的电话——她的实习医院不在红星县,而是412厂卫生室。

虽然卫生室说出去不好听,但其实412是部委直管的国营大厂,厂医院的级别也比公社卫生院更高。

那里,曾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那里,有老贺正在等着她,他们将在那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秦艽眼神坚定,“奶奶,收拾行李吧,咱们走。”

离开这个不够美好的地方,去冷河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