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祠堂誓
张槿云是小碗的亲娘。
在小碗九岁的时候意外离世,除了御膳房的几个老人儿,甚少有人知道,也没人提起过这事。
因为按照宫规,小碗原本是不能在宫内出生的。
明德帝登基后三年有余,后宫内除了一直备受恩宠的淑妃怀有三皇子,再无后妃有孕,无一子出生,经过彻查,是因为御膳房的井水之内,一直被人添加了不能有孕的药物。
这个罪名,后来落到了一位柳昭仪身上,柳昭仪母家被革职抄家流放,柳昭仪被困于冷宫一生。
明德帝为彻底解除忧患,御膳房的所有宫人也被遣散。后因不满御膳房的膳食食味不及且铺张浪费,革掉了当时的御膳房总管。新上任的御膳房总管常成才偶然从京城醉饮楼寻到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娘,将其带到了御膳房,此厨娘便是张槿云。
张槿云到御膳房一月以后,才发现其已有身孕。常成才惊觉惹了不详之事,立马想把张槿云送出宫,只是当时已有身孕的贤妃,也就是江凌远的母亲,孕中只吃得下张槿云做的饭菜,张槿云才留在了御膳房。
小碗出生后,因为张槿云在荆州无亲无友,不能交于他人抚养,小碗就被困在御膳房后院,不被允许外出。
直到小碗十岁,入了宫女名册,在御膳房当差,小碗第一次随司膳小宫女给南书房送餐食,便被太傅桌上的一幅《春日野雁》吸引,便自动揽下这份差事,每日中午给太傅送餐食。
因着小碗的勤奋好学,两年以后,被秋自白挑去了南书房,做了江景景的伴读侍女。
*
看着眼前的灵牌,一些幼时的记忆碎片在小碗眼前划过,那是小碗童年仅有的温暖,来自亲生母亲。
小碗呆立在门前,半晌才回过神,对上江知酌的眼睛,小碗眼眶灼热,说了一声“谢谢。”江知酌一直站在小碗身侧。
江知酌的做法,戳中了小碗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她也知道了江知酌为什么要送宅子给她。
小碗从秋府出嫁,入了秋家族谱,无论是以前的皇宫,现在的秋府还是东宫,都没有她供奉张槿云牌位的地方。
小碗也从来没有跟人提过,她也习惯了任何事情自己扛,自小也没人教过她怎么依赖别人,甚至是怎么处理感情。
一句“谢谢”表达不了小碗此时对江知酌的情感,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江知酌看向小碗的眼神温柔得过分,坦然地笑笑,刚想说什么,小碗突然捂着嘴巴跑出了祠堂。
在不远的檐下大口呕吐起来。
小碗支撑不住身子跪地吐地猛烈,早饭午饭一并吐了出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江知酌慌忙追过去,扶着小碗单薄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离远点,”小碗用手臂推了推江知酌,含糊地说,“脏。”
小碗的身子止不住的战栗发抖,口水在呕吐后不受控制地挂在下唇,垂落在地上,眼前一片污秽,味道也肯定难闻得很,小碗没有味觉,嗅觉也比旁人弱很多,但这一地的不堪,她自己是清楚的。唯一庆幸的是这是在院子,气味没那么直冲,也万幸没吐在祠堂里。
实在狼狈至极。
江知酌从袖口掏出帕子,擦去小碗的口水和嘴边的污秽,将人抱到一边,昨天刚下过暴雨,地上潮湿,不能把小碗放地上,江知酌只能抱在怀里。
小碗难堪地用袖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两名侍女见此情形,忙过来询问有什么能做的。
江知酌用眼神示意把地上处理干净,然后说:“去准备一壶热水,还有浴桶放我屋里,让重云赶紧去东宫把太医叫过来。”
“不用,”小碗捂着脸小声地说,“真的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江知酌抱着小碗一路来到了他之前住的屋子,把小碗放在**,让小碗靠在床头。
侍女接着端来热茶,江知酌接过递到小碗嘴边,说:“先漱口,下ᴊsɢ一杯再喝。”
小碗眼里还有刚才溢出的潮气,眼尾泛着红,江知酌大手捂着小碗的肚子,轻轻地揉,问道:“肚子疼?还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不疼,”小碗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说,“可能是刚才一时情绪太激动了,没事了,真的。”
小碗膝盖和小腿处的衣服沾了不少的泥,脚上还穿着鞋,小碗窘迫地看了看,江知酌的床被她弄得挺脏的。
江知酌根本没介意,说:“不舒服一定告诉我,你可以在先洗澡,换身衣服。”
“可是我没有换洗的衣服,让侍女去拿,还是让十七给我送来?”小碗也嫌弃自己此时的狼狈样。
“有,”江知酌摸摸小碗的额头,确定没发热,“这是你家,什么都有。”
小碗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落烛寺那座老钟,被江知酌震了一下。
“十七现在在东宫,是我不好,没让她跟来,”江知酌说,“我本想今晚先让你看看,就带你回东宫。”
侍女放好了浴桶和热水,把小碗要换的衣服也放在小架上。
“奴婢们伺候太子妃沐浴。”侍女站在床边。
“不用,”还未等小碗拒绝,江知酌先出了声,“以后太子妃不传,一律在外面候着。”
“你怎么不出去,”小碗等了一会儿,江知酌依然守在床边,“我要洗澡了。”
“嗯,我看着你,”江知酌有理有据,“你现在身体正虚弱着,本来不适合洗澡,旁边没人看着,你自己洗澡,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我还能跌在浴桶里?”小碗反问,就算知道江知酌有点道理,她也不能同意,“而且以前不舒服,我也是自己洗澡啊,从来没有什么事。”
江知酌点点头,话里却说:“以前那是没嫁给我,现在你嫁人了,就不一样了。”
“嫁给你以后,我连自己洗澡的权利都没有了?”江知酌今天的纵容,明显让小碗有了一直反驳的底气,也带上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孩子气。
“我不看,行不行,”江知酌妥协,“我就在屋里守着你,背对你,蒙着眼,我如果看了,你回去拿匕首剜了我的眼睛,行不行?”
小碗郑重地点点头,江知酌看着小碗认真地样子算是明白了,如果他真看了,小碗一定会动手。
江知酌找了一条发带蒙在眼睛上,坐在桌前像个盲人一样给自己倒茶、饮茶。
幸亏茶水已经不太烫,漏了几滴也无妨。可江知酌的心被烫了。
不一会儿,浅浅地水花声响起来,江知酌的手被溢出的茶水烫到。
小碗把下巴埋进水里,把眼睛以下藏在浴桶的边缘里,注视着江知酌。
小碗从未主动注视过江知酌,刚开始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喜欢探究别人,后来是不想对上江知酌满含情谊的眼睛。她应对不了,也不想应对。
可此刻小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慢慢地发觉自己有了些愧意。因为这样一份情感,她回应不了。
为什么呢?
小碗也问自己,他与江慕安是亲兄弟,长着有些相似的脸,她面对江知酌的时候,总会不动声色地想到江慕安。
可他们明明不一样,从小碗的记忆里,正式进入南书房当差的时候,任谁都会先注意到江慕安的存在。最华丽的锦衣,课堂上最积极地发言,有着最和煦的笑容,带着让人亲和的气质。
小碗在脑内搜索了一下刚见到江知酌的样子,南书房里的江知酌沉静又普通。
说普通也不对,毕竟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可皇宫里哪个不是千尊万贵的皇子公主。
“你还好吗?”江知酌突然问,“怎么没声音了。”
小碗猛地抽回思绪,口气平淡地说:“没事,我在泡澡。”
江知酌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
水花声继续响起,江知酌怀疑茶水有问题 ,怎么越饮茶越渴。
早知道带着初十七了,给自己找罪受。
小碗没让江知酌受太久的罪,简单洗了洗就从浴桶里出来了,穿好侍女准备的衣服,还挺合身。
能不合身吗,江知酌都肖想八百遍了。
小碗用巾帕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江知酌对面,给自己也倒杯茶。
“我去给我娘上香磕头,”小碗说,“然后我们就回东宫是吗,还有别的事吗?”
“你先去吧。”江知酌说,“头发擦干再去。”
“好,”小碗起身朝门口走去,提醒道:“你的发带可以取下来了。”
什么破发带,蒙着眼都能看到,江知酌起身把它扔进浴桶里。
去祠堂找小碗的时候,小碗还跪在里面,背脊挺直,一动不动,从背后看不见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小碗回过头看了一眼,摸摸膝盖,打算起来了,江知酌走过来跪在小碗身侧。
小碗震惊地看着江知酌,毕竟江知酌身为太子,除了皇家列祖,是不用跪拜其母亲的。
江知酌跪地磕了三个头,庄重地说:“岳母在上,今日是我夫妻二人回门之日,小婿江知酌特来叩拜。”
小碗紧抿着嘴唇,恍然间明白了江知酌今日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江知酌扭头看了小碗一眼,继续冲着灵位说:“今日我在您面前许下承诺,我对小碗,永不相负,即便沧海桑田,东海扬尘,亦不改初衷。如若有违今日之誓,厄运天罚,不得善终。”
小碗觉得自己潮湿的心脏被人捧在手里,江知酌在里面点燃了一个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