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仁和帝, 云箫韶脑中一遛转过,愣是没搜刮出甚鲜明的印象。
不过,只瞧着咱们这位圣上德性, 一边腚上生疮坐杩子一般, 只是歪屁股, 把个冯贵妃宠得无法无天, 几乎甫一进宫就寻由头赐下代掌六宫的权柄,做下多少阴司勾当,六宫乌烟瘴气苦不堪言。
——这项上只有冯太后撑腰断断不够, 没有仁和帝纵容决然成不了。
便知, 他吃他的好母后、好爱妃灌毒, 实乃自食其果。
罢么罢么, 云箫韶跟着一只脚踏进清心殿,别人家的事儿,哪个要咱操心,先头第一件不如想想, 仁和帝召见做什么。
大约是, 递到慈居殿的陈情书, 也传到清心殿。
仁和帝,会允么?
云箫韶拿不准。
要他不答应,云箫韶眼观鼻鼻观心往地上跪,拜一拜, 心想要他不答应, 做样子一头撞上他殿里立柱罢了, 即便看父亲面子, 老皇帝总也不能不吐口。
要他答应,嘶, 上头仁和帝叫起,云箫韶起身,眼睛安在足尖三寸,分毫不望上首瞧,心说他要答应,那未免也太好。
真如此顺遂么?就此脱开李怀雍,云箫韶简直难以置信。
这话说回来,李怀雍舍她究竟为着什么,只为着投饵钓李怀商的襄助?似乎,云箫韶怎么思度怎么觉着不像。
或者像先前与母亲说的,为着在仁和帝跟前落一个可怜?教仁和帝瞧瞧他受的欺压和委屈?似乎也,不很像。
正想着,上首老皇帝忽然问:“云氏,你这表上说,‘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你读过不少诗书?”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云箫韶借古人诗陈她的姊妹之情,意在表明筝流与她同命,筝流受辱即是她受辱,她与徐燕藉不共戴天。
云箫韶敛着神儿欠一欠身:“回陛下的话,诗书谈不上,只略识几个字。”
有一刻,皇帝没言语,过一会子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兄弟还相忘,兄弟还相忘,一介女子尚且明白这道理,唉。”
?云箫韶听着,怎说的?陛下嫌弃膝下几个皇子不懂得兄弟友爱么?
这你又要怪到哪个头上呀陛下,您要对他们的母亲该是尊、该是卑都守着规矩,位尊者不彷惶自忧,位卑者不生不该的野心,那您后宫一家人也能和和乐乐。
再说咱和筝流实打实一母同胞,嫡亲的姊妹,咱父亲可没像您似的三妻四妾。
她正暗自腹诽,冷不防皇帝忽然招呼她:“云氏,你来。”
“是。”
她一步一步端正行过去,皇帝又指她磨墨。
书房活计她是惯熟的,幼时甫一够着书案就往父亲书房溜达,再上辈子也没少进李怀雍书房,虽说经年过去,总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不仅没抹黑,反而轻车熟路,熟稔极了。
她不慌不忙,手帕衬在掌心去握漆烟墨。拇指分力为之握,五指齐聚为之拢,她手上规规矩矩五个指头尖儿捻在一处。
边上和公公给铺纸,皇帝御笔狼豪蘸上,慢慢摹一首《桃李》。
一壁下笔,他一壁与云箫韶说道:“你妹妹诸事,你父亲与朕说过,是徐家欺人太甚,不怪你妹妹生气。说吵嚷着要铰头发做姑子去?你归家也劝劝。”
!云箫韶五脏六腑燎起热乎劲儿,蓦地一缕心念飞到九天外,归家也劝劝?这意思?
听皇帝又道:“也不怪你生气,皇后许是年纪大了,耳根子软,禁不的她娘家人劝,竟也替她不成器的内侄求情。你对你父亲说,朕即便驳徐家面子、驳皇后面子,也要替你家二姑娘主持公道。”
“谢陛下洪恩。”云箫韶答一句。
心里一叹,徐皇后,中宫位上二十来年,白活了。不得圣心,她徐家不得圣心到这地步,独一枝儿的子侄,比不上不相干一个臣子家的闺女。
要说云箫韶面上功夫还是到家,心里再是感慨面上分毫不显,她神情安静,仿佛一身一心全系在面前一座砚台上,眼里心里别无他物。
她如此专注,皇帝瞧她两眼,并指朝她一点:“你父亲习得好字,由你代劳,今日这幅送你父亲品鉴罢。”
皇帝赐字,云箫韶拜下谢恩。
转念又一想,赐字是恩赏,赐一幅《桃李》,又是何意?
皇帝叫起,没再问旁的,教她领旨谢恩,她听令退出殿去。
出宫路上,和公公一改方才桀骜,笑道:“今日上门叨扰,令尊不在府中,咱家冒犯了,改日定要上门赔不是。”
云箫韶微笑:“公公那的话,劳烦公公跑一趟,实在已是辛苦,今日是府中招待不周。”
和公公又客套。
说这和公公,凹湛湛枯瘦眼眶,内里透出来全是精光,赶着巴结,言语间左一个云大人右一个令尊大人,热乎极了。
他说:“可见是陛下心疼贵府上二姑娘,连国公府的公子也得让道儿呢,二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气想还在后头。”
“借公公吉言。”云箫韶答一句。
答完她蓦地一顿,让道?
国公府给云府让道儿,显出来是仁和帝不偏帮皇后,不肯赦徐燕藉的罪,因此才有的这句。那麽,那麽,显出来是仁和帝允她云箫韶的陈情书,允她和离的请,还挑她手书当中诗句临摹当赏赐,又是甚么弦儿?
是否皇帝心中,云府,不仅越过国公府去,还能越过隐王府。
云箫韶心头隐隐觉出什么,细说又未定,将信将疑回去。
府中她屋里是李怀雍在候她,见她进来,李怀雍唤她:“凤儿,你回来了。”
云箫韶正待问他何事,可眼风一错,好巧不巧他神情撞入眼帘。他面上似是平常,可眼中浓黑翻滚,似有十方天兵陪着雷公电母要兴雷雨,按捺又奇异。
这、这是又闹甚幺蛾子。
李怀雍问她:“父皇见你?”
“是,”云箫韶定定神,那幅《桃李》将抻展开,“没旁的话,只给父亲赐下这幅字。”
李怀雍垂目看几眼,旋即收回目光,也没说旁的。两个又闲话几句,云箫韶说暂且分离已成定局,想带碧容家去,相处时日久了,怪舍不得她,李怀雍没二话,只说好。
没说两句,他即告辞。
教画晴送出去,云箫韶回过味儿,怎么着,到底来咱这处何事,丢魂儿似的,仿佛只为等她一句答话。
!等她一句答话?
是,是了!可不等着她的一句话?一句宫里带出来的话,一句仁和帝亲口说的话!
正琢磨不明白他呢,缘何此时肯放手,原来关窍在这儿!他不是单门为着拉拢李怀商,也不单是为着落冯氏的口实,而是在试探!
仁和帝保筝流,仁和帝又保云箫韶,生要斩断云家与隐王、与徐家的干系,允云箫韶家去,这是将云家从夺嫡之争当中摘出来,至少是从皇后党当中摘出来。
摘出来……
春暖天气,暖风拂入夜,却一霎雪光入怀,云箫韶心中雪亮,又着李怀雍道儿了。一个徐燕藉行强盗事,试出来皇帝心中徐家地位,一个她云箫韶和离,可不又叫李怀雍试出来他皇帝老爹心中他的地位?
如今他心里当是门儿清,他李怀雍,并不是仁和帝属意的储君人选。
在窗前独坐许久,画晴进来两回催安置,云箫韶方慢吞吞起身,匀面脱衣上榻,面朝里躺好。
今日她这困头来得快,原没有不舍,如今更好,摸透李怀雍的用心,她心中再无纠结。
吴茱萸下得重么?不重,毕竟她这枚棋子在李怀雍处,实在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阿。
隐王妃作别隐王爷归家这日,王府门口可是热闹。
云府自派轿子小厮来接不提,就是压门面来送妆,忠勇伯秦家大娘也上门,上直卫指挥使庞家也遣人上门,还有隐王爷的人,又留下十足的情面,当年纳的采陪的嫁分文不取,都给王妃带着送回,好么那好大一行人迤逦行来。
知道的是和离送妆,不知道的还当是过门送亲。
临出府,李怀雍握云箫韶的手不肯撒开,云箫韶低着眼睛垂着头只不说话,踅摸半晌,李怀雍道:“箫娘,我舍你不得。”
云箫韶则道:“过两日奴家生辰,还望王爷全脸面,切莫致礼,没得惹人议论。”
李怀雍张嘴结舌:忘记这茬了。
一起子筹谋,打去信李怀商始,紧锣密鼓到今日,他捧着荆山玉当顽石相似,昏了头了,竟忘了四月二十是云箫韶的生辰,急不的就要送她归家。
火烧火燎一样,一日等不得一样。
李怀雍张嘴待说什么,可说什么?
他呆愣神儿的档口,云箫韶最后向他拜一拜,扭头离去。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李怀雍忽然地后悔,眼瞧云箫韶一只脚迈出王府的门槛,他蓦地生出老大怀疑:她此去,真还能回得来?
她此去……
她上轿,头也不回,好似全无留恋地,“凤儿。”他喃喃念一声。
依稀地,他心里生出一比:上一世他没能接她进宫,这一世是否,他又一次亲手将她撇开?
不,不能罢?不会的,他两个说定的,将来他得登大宝,她会回来他身边,当是如此,必定如此。
只是运筹帷幄如李怀雍,不得不认,某个春夜里偎他怀中默默垂泪的那个贴恋他的女子,仿佛只是他晚夕间错过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