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知怎的, 李怀雍今日恁地浅量。
或许也不是,她素白一双手捧来的杯儿,李怀雍哪个忍拒, 或许不知不觉贪杯多饮也未定, 不一时只觉脑中熏熏然蒸着, 头脸腾云。
对云箫韶说:“凤儿, 我不济,有酒了。”
醉昏睡去前,他看见云箫韶对他柔柔一笑:“睡罢。”
好, 酒是好酒, 想梦也必定是好梦, 李怀雍沉沉睡去。
这日往后, 云箫韶一改长来的疏隔态度,三不五时亲手制细巧果子吃食,叫画春送去李怀雍书房,有时李怀雍来她屋里, 用饭闲坐说话儿, 她也舍的好声气, 夫妻两个稀罕是日渐融洽,不题。
表一表由来一件,说这一任的两广布政使兼巡盐通政云雀山,奔波两月, 遇山翻山遇海跨海, 终于紧赶着腊月头上抵达京师。
也不知他得着圣上甚么密旨, 要这样赶着。
云箫韶去看, 看见父亲精神气色尚好,松一口气。
归家接风少不了, 只是暂没轮上云箫韶。
说这云雀山云大人,先前赴任两广,再望前任过翰林春坊官,手底下点过好几榜进士,这些个学子,管是状元及第还是陪榜末甲,都要称云大人一声老师。恩师回朝,你看是不去拜会?天地君亲师,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因此云大人归府不得闲,接连十来日宴饮不断。
比及回云箫韶帖,已是深腊天气。
那日是李怀雍亲送云箫韶回门,四街八坊的邻家瞧着,隐王妃是王爷大驾陪着,金顶红幔的轿直抬进二道门,好不风光。
云箫韶原本就不上看,心里按着八百个不耐烦面上忍耐,哪知道更不上看的还在后头。
过没两日,宫里传出旨意,徐皇后寻个由头,要见筝流。
这一下好脾性如杨氏也是作色,对云箫韶说:皇后未免忒心急,你父亲回来,便是圣上还没召呢,正阳宫先见家眷,这像样儿?
确实,不像样。
这个,原本圣上要见父亲的,可是皇后先见筝流,或许圣上就要打量打量。须知云父卸任还朝述职,接趟是擢是贬还没个定,成败只在见圣上这一面中,万一圣上心里生出芥蒂,就不见他了,那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皇后此举不仅心急,实在也阻人前程。
云箫韶给母亲小妹支招:“先去慈居殿拜见太后,别怕,素也是女眷进宫的规矩,落后再去正阳宫,坐一刻就告辞,她要强留,就说你身上物件落在慈居殿。你要去慈居殿,她总不敢拦你,借机出来就是。”
杨氏说:“咱每钻这个空子,也是皇后没个缜密,凡问你的亲事,你只说一切听父母之言。”没入宫拜见过贵主子的小娘,按理是该主母带着进宫才是,可徐皇后急躁之下没提这句,该她吃的亏。
云箫韶犹不放心:“穿也简素些,阖宫也看看,咱们没当她正阳宫甚巧宗高枝儿。”
后头娘儿两个把云筝流说耐烦了,她道:“罢么罢么,我不爱搭理,她还能按头安排我不成?真当我是个任人摆布的。”
别说,她性子这样,她不乐意还真没人能迫她,云箫韶和杨氏稍稍放心,送她进去给皇后磕头。
她两个这心,不该放。
回转时,云筝流带回来正阳宫一遛的赏赐,布匹首饰珊瑚摆件,生怕旁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对云二姑娘的中意。
又问谈些甚,果然说皇后娘娘屡屡提及她娘家一位徐大郎。
杨氏叹气,云箫韶所言不虚,皇后必定存着做亲的心思。
这话递到云父跟前,杨氏意思早做打算,趁着皇后那头总还没有明的指婚旨意,先头给筝流定下旁人,总有个余地不是。
可云父不很依。
原来云雀山此人,读的是圣贤书,忧的是君王事,最是奉怀人臣忠耿,言道:“皇后娘娘千岁尊驾,既然属意垂怜,咱家里怎好忤逆她老人家心意?”
杨氏将云箫韶原话一五一十告到,说这襄国公府徐大郎是如何的不检点,镇日撒漫肯使,招拢一帮浪闲抹嘴、帮嫖贴食子弟,飘风戏月嫖赌齐行。
云父把尺长胡子捋了,花白眉毛也皱了:“你旁的话说也中听,这等污言秽闻何处听来?襄国公祖上从龙之功,怎会家教如此松纵,他姑母又位及中宫,不说他来?想是傀儡儿的戏,只有影、没声气。”
杨氏见他不尽信也无法,终究又没亲眼见着,哪个又抓着徐燕藉的现行?
又过几日,更不得了,说襄国公府上忽然兴土木,东路院子起卷棚、搭绣楼,说像什么?俨然做婚庐腔调。
这等圭角露出来,虽说人家府上半个字没说过云筝流的名儿,可任是谁不联想着皇后召见云二姑娘时送的礼?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传说隐王妃要嫁小妹,隐王爷要娶表弟媳,一家双姝不进两家门,看是亲上加亲的好亲事。
杨氏本想再慢慢劝一劝,可他徐家恁地乔样的张致,这那还坐得住?只得急忙对云箫韶说。云箫韶一听,这桩亲事,父亲话风里竟然没有很不愿意?不成,这哪成,家主一旦点头,亲事板上钉钉。
连忙先安抚杨氏,定下她亲自对父亲说,私底下搜拽出一张身契合一副十二支镶珠宝玉钗。
钗上珠光熠熠,云箫韶抬手抚一抚,叹口气。他六叔送来的这两样罪证,轻易她本不想起用,如今是藏不得,明珠总不能蒙尘,须亮出来好好说一说。
这日云箫韶说家去,李怀雍照例送她,她笑道:“不过陪着说话,至多夕食前就回,也要人送。”
李怀雍温言软款:“要送。”
成,他送他的,云箫韶坐在轿中,袖子里稳稳当当揣着掀他徐氏脸面的东西。
迳到云府,云箫韶在门内看着李怀雍回,扭头先到杨氏屋里。筝流也在,姊妹二个陪母亲说一会子的话,少一刻,单门撇下画春,云箫韶独自望前头父亲书房走去。
“父亲得空儿?”她立在廊下规规矩矩问。
云父在里头唤她:“凤箫儿进来。”
又说:“你这孩子,自进来罢了,哪个拦你?要白问一句。”
云箫韶观父亲神色,眉心刀斧削刻一般的川字,冷直挺挺的嘴角,最是严正肃穆的人,可言语里只有慈爱可亲,是仅对着她的。
也对着筝流。
再看她父亲书房铺设,简素板正,座屏梁上悬的字,是“宁静致远”四个字,云箫韶知父亲的为人,今日怕是要好一番矫。
蓦地,云箫韶在书案前笔直跪下,口中道:“女儿不孝,偶闻一事,长自在怀,如鲠在喉,拿也不是、搁也不是,连母亲也未说过,今日贸呈与父亲。”
云父见她神色郑重,问她何物,她将袖中暗窠院子的身契和头面奉上。
又说:“常言道九龙庭也生睚眦,草鸡窝也飞凤皇,好人家未必教养不出坏德行子孙,请父亲明鉴。”
云父细细看过一页满沾脂粉气的身契,又看匣中宝钗,良久叫起,令她:“你头尾全着说来。”
云箫韶得着准话,把徐燕藉在外包占粉头、象姑的一码子脏烂事说一遍。
末了云父问她如何得来的信儿,证物也握在手里,她没提李怀商,只说自己与襄国公姑娘相交,冷眼瞧着并不很有闺秀样子,如今传出做亲的传言,少不得心里踌躇,就对闺中交游秦玉玞说过一嘴,秦玉玞请家里兄弟暗中查问徐大郎品行,三问两不问,问出这些个好歹。
云父听罢,道:“如此出力,做事停当,你好生谢秦小娘和她兄弟。”
云箫韶称是。
又问:“这门亲,父亲瞧也做不得罢?”
云父叹气:“只一件,前日为父见你夫婿,虽未说定,却也与他曾有一言。”
?云箫韶心中一阵警醒,何时?李怀雍上覆过父亲?提过这门亲事?
好个李怀雍,在她跟前百依百顺,背地里竟然先下手为强。
面上不露声色,云箫韶与云父磨一回墨,闲谈两句,这才探问:“未知外子与父亲的话,早知他要来,我早与父亲明言。”
云父仔细看她一眼,道:“王爷是挂念为父罢了。从前他和六王爷,如今是泰王,年小时为父挂任过他二人的文师,见为父还朝,他来拜会。”
又说:“凤箫儿,你自幼心里有主意,只是夫婿跟前莫要逞刚强。王爷是个有能耐的,又是中宫嫡子,如今退居亲王位不过缓兵之计,你待他须打着些尊重才是。”
两句话把云箫韶说杀了,当即又跪:“我敬他是夫君,操持中馈孝敬婆母友待小姑,何处不尽心竭力?”一不做二不休,闭眼编排一段儿,“只是父亲没听见她的,我年前怀身子,还没落地听个声响呢,皇后就筹谋,说只待我生产动手脚,使我一命呜呼,将来她侄女进来孩儿就过去养,如此既传宗接代又有孩儿做纽带,接趟得着咱云家助力。”
这话从头是虚,可云箫韶上辈子命途也差不离,不算她冤枉人。
云父面上只是深思:“果真有此事?”
云箫韶声泪俱下:“如此薄情寡恩,徐氏岂可相与?我命何贵,可倘若真叫李怀雍登位,家里焉有好下场!”说罢只是只是垂泪。
云父思忖一番:“这一向,倒与你夫婿所言实不符。”
云箫韶问李怀雍到底许下什么应承。
云父道:“为父观他人材,又看他身在逆旅犹有风骨,因高看他两分听他一言。”
“你夫婿说值此存亡之秋,云氏与徐氏当携手共济。”
“为父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