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常言道说来容易上手难, 真要掀李怀雍的老底,掀到哪份上,云箫韶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直说我通灵显梦, 梦见李怀雍忘恩负义, 当上皇帝就将咱家赶尽杀绝?
还梦见筝流嫁到徐家, 没活过二十, 芳年早逝一尸两命?
别说母亲一准不信,怕还要说她颠三倒四,真是, 咒谁呢。
如今之计, 或者只有把徐茜蓉的一档子事将拎出来说一嘴。
光是这个云箫韶也头疼。
说深秋时光, 她身上终于好些, 虽没好个全乎,是能起身,遂这日出府来转。
早该享的便利,这是身在王府的另一个好处, 不比在宫里, 出入还要牌子记档, 生怕出来次数频繁惹眼,在王府可不想出去散心就出去散心?
也合她好好散一散心,在府里镇日看见李怀雍就厌烦。
她领着画晴到鏊子街,别鹤的主持, 买卖已经开张, 开一间小小群古斋, 往来买办些珍奇摆件玩意儿, 倒也过得去,她今日得空来看。
望明间坐下看一会子账, 别鹤诚惶诚恐,连称经营不善,云箫韶叫他别慌:“咱这买卖是这个调性,开张吃半年,不急。”又勉励几句,恐耽误主顾进来看货,遂到内院坐。
甫一进来,云箫韶脚步一顿。
犹记盛夏艳阳天,她心里要在这院子中央搭一座葡萄架,奈何知易行难又暑气恼人,未能成行,可是今日怎的?院子还是从前的院子,当中平地起,白玉亭台樟子木,青鸟案首贵妃椅,搭得好一座葡萄架。
画晴叫来别鹤:“这几盆葡萄是谁移来?”
别鹤答说是他自作主张,眼瞧一半台柱,空着也是空着,云箫韶赏过,他告退出去,画晴奇道:“这个厮儿,倒有眼力劲儿。”
云箫韶抬手握一握枝上紫馥馥果实串儿,摇头道:“这正经是大宛红,宫里苑圃房精心培的,他一人之力恐怕移不来。”
主仆二个不约而同一齐眼风外飘,望一望隔壁清香四溢的茶楼。这座葡萄架子甭管是谁动的手,拿主意的一定是茶楼主人。
云箫韶立在葡萄架下,这时节真是赶巧,紫红紫红的果儿盈满枝头,恁是喜欢人,画晴问她:“娘,咱契这座院子又开商肆,原承他的情,如今又葡萄架也差人搭来,咱怎谢他的?”
叹气,云箫韶道:“他明里不肯领功,咱们怎么谢?”
思忖片刻,心里主意定下。
“如此,这果儿挂着也是挂着,咱采回去,动手制些小玩意儿小吃食送他罢。”
主意说了,别鹤叫来伙计小厮,连枝子剪下成串的葡萄,使葛布分包再呈盛进冰鉴,说给送到王府,只说是娘娘路上相中买来又怎了?值什么,云箫韶说可,到府上先叫画晚收下。
这项忙完,云箫韶主仆二个又在院中坐一刻,常言道无事夜晚不行路,无事背后不说人,可见是警世箴言,云箫韶刚和画晴说一嘴他六叔真是,无事不体贴,话音还没落,影壁边上别鹤探一个头。
笑道:“娘娘,外头泰王爷来了,说是恰在清雨阁看账,听闻娘娘驾在此。”说罢递来李怀商的帖。
嗯,他如今不只是六王爷,他是泰王。
云箫韶分付把主院垂花门开了,说请见。
怎能不见?好在人家给搭的葡萄架子下歇脚,不见人?不是那样规矩。
李怀商进来,两人见礼,隔石案远远儿坐下,画晴与望鸿分立两侧,云箫韶赞两句别鹤得力,李怀商颔首,只说绵替嫂嫂分忧。
又说起:“实不相瞒,别鹤原在我处搭南北茶叶生药铺,也忝管些旁的。”
这一听,云箫韶问:“如今呢?这一向买卖叔叔不做了?”
李怀商摇头,说是周转不开,云箫韶这一听,周转不开,咱们手头旁的没有,银子管够啊。
做买卖,自己做,分心费神还容易露出首尾,这笔进项可不想进王府的库,若是、若是走李怀商的路子呢?
不好贸贸然开口,云箫韶只半是顽笑:“或者我赁与六叔?利钱比市面少算叔叔的。”
李怀商竟然真的接茬,真正问起几分利,云箫韶哪个知道?
本是试探,云箫韶推笑道:“几分利值什么说,只要六叔别上官府告我放官吏债便好。”
两人又说几句,似乎都有意动,只是没说定,话头暂且撂下。
又说起云箫韶的病,李怀商道:“听闻嫂嫂身上不爽利,如今大好了?”
云箫韶答好个囫囵,多谢六叔的问。
他又说:“秋日风疾,或许进屋略坐坐好些。”
说着起身要告辞。
也是,两人单独在院中,已经有些在边上显出皂白,再进屋儿,不像样。云箫韶站起来送。
临出去前,李怀商抚一抚栏杆:“这台子倘合嫂嫂心意,只管常来,小王庶务繁忙,或许不在楼中,只消对伙计说,叫他们奉茶便是。”
云箫韶一听,知又是他的体贴,生怕他杵在这里多有不便,因说一句:我忙得很,不常来。
福一福谢过,云箫韶看他手上正搭在栏杆头上的雕,遂赞道:“这台子精巧,青鸟儿雕得显羽欲飞,好巧思、好手艺。”
李怀商目光克制,不多瞧她,只道:
“那嫂嫂只管多来散心。虽然未知嫂嫂何故忧思成疾,只想来,与二兄脱不开干系。贤伉俪堪为我兄弟表率,只是万请嫂嫂凡事放宽心,身子要紧。”
云箫韶脱口而出:“你怎知我是为着他忧思成疾?”
李怀商手收回去负在身后,只望着葡萄架:“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捲帘看。倘若只为着葡萄,美人何故夷犹?还是为着青鸟罢了。”
他声调沉着,语意郁郁迟缓,一时说得云箫韶也深思,仔细算又说不清思虑的甚,只是飘忽忽浑然。
“再及,”他忽地又道,转叫望鸿呈上一只梨花木匣,将掀开,“按说这东西小王送来不合规矩,只是毁嫂嫂一枚的,也该补上。”
云箫韶教画晴接过,一看之下分外哑然,匣中不是旁的,竟然是从前她在文华门外头遗落的帕子。
这帕子当日他兄弟两个一人一半儿,后来李怀雍送来一副十二枚簇新簇新的苏绣,李怀商的这枚,竟然不知望何处寻的巧手绣娘,一针一线扦攓补救,又在接处双面绣一片凤凰羽,堪堪遮着断绝处,一丁点瞧不出端倪。
落后送李怀商出去,云箫韶忘了,又短他一句多谢。
画晴说:“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一枚帕子罢了,值当下这许多功夫。”
云箫韶只是默然不语。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话是这样说,可若要云箫韶来选,她和李怀商一般的人,即便是衣,也自中意旧时衣。
她告诉画晴:“还有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人白头到老尚且陌生,可见人心不以老旧为真。”
一时头顶上葡萄叶挟风声簌簌,低头再看手中木匣,匣里纤手素,头上一声秋,云箫韶一个激灵醍醐灌顶。
是了,我何故夷犹?
她犹豫什么?只管告诉母亲,李怀雍又不是衔她姻缘的青鸟,她哪个怕惊着?犯的哪门子犹豫?她实打实是母亲心尖儿宠爱,她这袭女儿衣,无论新旧破损,从来是母亲心头第一桩,母亲要心疼,可母亲又不是怯懦的人,难道只会一味伤心?如这匣中帕子一般,母亲难道不会张罗着缝补?
未免看低母亲也看低自己。
打鏊子街清堂口出来,云箫韶一解多日萦也似的忧思,回到王府心中凝定,使人去襄国公府上下帖,说新居寂寞,请府上大姑娘一叙。
空口白牙,她说什么李怀雍与徐茜蓉的首尾,终究不够数儿,不若教母亲亲耳听一听。
很快徐茜蓉回帖,约定后日叨扰。
得着信,云箫韶又借着给筝流送蜜茶果子给家里去信,请母亲后日悄悄进来,从后角门进,务必勿惹人注目。
一应盘算落地,只待正日子。
当中又出一件事儿。
这日李怀雍清早来看云箫韶,言道:“我瞧你还是消减得多,从前颊上丰如盈月,如今削似的清瘦。”
从前?从前云箫韶就不爱搭理他,听他在母亲跟前卖癫,如今只有更不爱,只说:“年岁长身量长,脸型有变也不稀奇。”
李怀雍叹口气,眼睛似乎瞧着案上她手里按的帕子,又似乎没瞧着,又说:“城外宝檀寺有一姑子云游,专攻妇女千金科,久负盛名,你心里向来觉着不好,我使人请她来看你。”
云箫韶推辞,他说:“不必多话,你也早养得强健,母亲也宽心不是?人我已经下帖下封说好,一时就来。”
要你管母亲宽心不宽心?任他温言款语,云箫韶只想翻眼睛。不过既然什么姑子请到跟前,没有空打发回去的道理,遂请来看。
那姑子生的宽山鼻子、莲瓣嘴,端的慈眉善目,看过云箫韶面色又切脉,说得一两项症结,竟然全中,云箫韶看她好手段,她开一味荜澄茄散也就收下。
晚间服药,画晚照案煎来,云箫韶呷一口,嗯?入口似乎与寻常荜澄茄散不同,甘口儿,画晚说那可不,里头甘草添到八分。
八分?荜澄茄散哪个没见过,甘草分明只有一分的量,云箫韶几个都不很精习岐黄,当是那姑子秘方罢了,横竖服过药云箫韶精神头足着,可见起效,也就罢了。
服用几日,竟然更见康健。
如此李怀雍自记上几分功劳,央云箫韶道:“我从前一念之差,不该逼你处置文姑子,如今这名你看着好?或请进府来,园子西面改一间佛堂,只当供养一名家生姑子。”
这名看着好不好、佛堂施不施,文姑子也活不过来,那一日的惊魂收不回去,好几日短的魂梦也安不下,往事后期空记省。云箫韶没答应李怀雍。
如同他明里暗里无数次的示好,她未说好,未说坏,只是不言不语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