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说这李怀雍, 原本玲珑心肝也没少开一窍,七孔齐全,兼之一回生二回熟, 上辈子他一无所知尚能谋得大位, 没道理重来一遭还能手足无措。
由来只有更利落, 手上更有章法, 手下培的更得力。
如此得力,难道没查着清雨阁来历?一意要跟人,难道跟不上?云箫韶那一日去见谁, 他能不知道?
不能。
飞猴儿消息捎回来, 看着笺子上六王爷三个字, 李怀雍当即心头一凝。
病木除须追根, 缫丝捋须从头,李怀雍无限心思结在一问:凤儿难道真和六弟有私?
他自问,觉着不可能,两辈子并一起没在云箫韶身上瞧出过这等苗头, 重来的这一遭她虽然冷心冷情, 也事出有因, 是他亏欠她良多,是以她才不假辞色,并不是因她一颗心曾落在旁人身上。
上辈子更不消说,云箫韶待他的心天地可鉴, 眼睛里都是他, 哪个有一丝一毫的余光分给他兄弟?
紧接着李怀雍忆起一件, 那头李怀商一辈子未娶。
未娶, 没立王妃,为这事还闹出些风波。李怀商的娘温太妃倒没话, 有话的是李怀雍的娘徐太后。那时李怀雍刚刚登基,徐太后为着他娘儿俩声名,说李怀商老大不小,没得硕果仅存两个兄弟,死一个另一个还不给成家立业,不像样,张罗着要给李怀商相看王妃。
那时云家满门抄斩,云箫韶殒命,朝中民间没少议论,说新帝待手足、发妻、岳丈一家俱是薄情寡恩,徐太后哪个坐得住?似乎有意要拿李怀商的亲事弥补,好叫天下人瞧瞧,李怀雍是个友爱的君王。
可李怀商不愿意,上表只说皇考先去,国礼有丧,不宜娶妻。
先头李怀雍打量这个兄弟,别是心有所属,或者女方身份差着些?因此经年没有立王妃,遂派人探查,预备成全。须知在李怀雍与冯氏争储时,李怀商没少帮衬他,他记着这份情。
可手底下人查明禀来,说泰王爷府上并无嬖宠。
他召李怀商亲自问,犹记彼时李怀商面上无波,目光低垂,只说无意,后来徐氏被发罪,徐太后幽居,也就没人再提这茬。
万没料到,李怀雍手中笺子捏得纸缕稀碎,说他这兄弟缘何帮扶,缘何不娶,关窍在这儿。
他非是帮他,是帮她,是帮云箫韶。
怪不得怪不得,李怀雍恍悟,怪不得他登基之后李怀商挂冠南去,不愿为新朝效力,原来都是为着云箫韶。
善,李怀雍森然冷笑,箫娘没这个心,他这个好弟弟,可不一定。且把冯氏这椿料理妥当,再来好好计较计较。
……
梧桐苑。
徐茜蓉哭道:“太子妃娘娘,奴先有不敬,你且记奴的,一切都是奴的罪,求您万勿与表哥置气,劝他一句罢!”
说罢她插烛似的一拜,云箫韶瞧着,倒比以往哪一回都心甘情愿,她心高气傲从前决计不肯自称一声奴的,如今也勾了,哭的神情也真真儿的,掏心窝的真挚。
又听她求告:“姑母说话也不好使,父亲也劝不听,如今只有娘娘能劝得,承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全家上下奉力举首,记娘娘的恩德!”
云箫韶叫她起来,她哭得楚楚可怜:“宫中姑母还盼着回话,劳娘娘费心。”云云。
她出去,云箫韶装模作样望崇文殿转来,问李怀雍这话怎么回。
李怀雍似乎正忙着,案头的条陈笺子几尺厚,堆烟积云,一案的浩渺中他抬眼,定定道:“你且告诉母后,以退为进,有冯氏吃挂落的时候。”
云箫韶不动声色,假作关怀:“看来司天监有冯氏党羽。”
“凤儿,”李怀雍温言,“你安心,你我都知,这一遭是迟早。”
云箫韶头儿轻点,是呀您想得开就好,这可是您自跳入咱这彀中。
面上只顾平平,她话锋一转又问:“陛下的病是冯氏所为,这话也说?”
“说,”李怀雍道,“那日事发突然,母后难免急躁,后头我说过,舅舅也说过,她心里有数。”
行,云箫韶依言进宫回话。
比及见着徐皇后,果然态度与前大不相同,沉稳有余的中宫调性拿在身上,见着云箫韶只是叹气:“也不知你父皇的病怎样才能见好,念经祝祷还要你上心。”
云箫韶一锤子直捣:“是病还是药,疾病有天时,人祸说好就能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云箫韶又道:“因此殿下说暂避其锋。不作出些儿样子,陛下的病管是好不了。总要防冯氏狗急跳墙,万一陛下真有个山高水低,如今慢说朝中冯氏党羽遍布,就是清心殿内外,宫中内外,她们姑侄手底下人合围包揽,铁桶也似,殿下并无胜算。”
徐皇后面上稍晴又转阴:“太子之位得来不易,只怕卸去容易封回来难。”
云箫韶道:“殿下自有章程,咱们唯不拖累便了。”
话说其实,这句话传到,云箫韶恨不得立时告辞。
可惜徐皇后并不遂她的愿,拉着她又说起旁的:“算你娘家父亲今年到任?”
云箫韶只说:“是,只是交职文书,再有路途遥远,真到京只怕要往明年开春上数。”
“嗯。”徐皇后一脸若有所思,说几句你母亲独自在府中支撑,这么大一家子,也是艰难,言语间体恤非常。
又说:“都是冯氏一起子贱人闹腾,本宫实劳心费神,竟是昏头,没多与亲家走动,你多上覆母亲,回头事了本宫再请她进宫来坐。”
云箫韶应下,心里觉着有诈,徐家人惯是无利不早起,没得要在母亲跟前献殷勤?再想她说一嘴父亲,再想想李怀雍如今处境,云箫韶心里明镜似的。
果不其然,徐皇后接着道:“是了,你娘家还有一个妹子是不是?可惜她没到年纪,不及进宫来见,本宫倒想着。”
云箫韶微微一笑:“娘娘还未见过她,怎就想着?”
徐皇后脸上有些讪讪:“只看你的人品,自知道她是个好的,虽未谋面已是知交,本宫念及她就觉着有缘。”
有缘?这说法儿,不清不楚暗暗昧昧,可不好。
云箫韶自然知道这是哪出,冷眼看徐皇后装作福至心灵,望一旁春荣:“阿呀,本宫浑忘了,家里燕藉说亲没有?”春荣说尚未说亲,徐皇后一脸笑意向云箫韶道,“这可不是天凑来的好姻缘?你家里二姐总也到说亲的年纪罢?”
云箫韶心中冷凝,嘴上道:“娘娘这话,虽说陛下的病咱们都知道内情,可明面上总是重疾,等闲娘娘要张罗亲事,恐怕不好。”
徐皇后一怔,连称几个是:“是本宫的不是,多亏你肯警醒着提点。好孩子,又要陪着我皇儿吃苦受累,真是苦了你了。”
一味拉她的手长吁短叹,嘴里全是“多亏”、“多谢”,又说将来撂倒冯氏,再望后她皇儿又大造化,就是云箫韶的好日子,绝不亏待你。
说来捯去,没一句实诚话,干净是空头的银票天价开,唬弄谁呢,云箫韶听过就听过,再没有上一世的感恩戴德,纯当耳旁风。
出得正阳宫,云箫韶忽地想起一桩,先前徐皇后借徐燕藉的手给她划拨人手,甭管安的什么心,面上总是施恩,她少一句谢,因又回转。
说这正阳宫,原本该是诸多宫室当中最华丽、最受追捧的去处,按例也该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太监最多,可是如今宫中就不循这个例,冯贵妃当家,寻不少由头克扣正阳宫的份例,又是短供应又是裁人,因此正阳宫在本朝,是独一份的清净。
清净,殿门口侍应的宫女儿不知跑哪顽去,云箫韶打廊下转来,竟然无人进去通禀。
腿一迈,嗓子清清,云箫韶心想自进去罢了,又不是神仙菩萨,摆的哪门子架子,跟徐家人又论甚礼仪。
冷不防殿中一句,毒长虫吐信子钻似的,飘进她耳中。
“她妹妹嫁到娘娘家里,就是徐家的人,死活贵贱不是表少爷一句话?”
是、是春荣,云箫韶听出来。
又听徐皇后声气里满是算计:“她爹替陛下巡盐,又过问马政,哪一项不是金粟米漏油的差事?她家里有万贯之财,就是宫中内库都比不得。她的嫁妆她捂得严实,一味不吐口,她妹子的咱们可要盯紧,务必得落在咱们手里。”
春荣应和:“可不?听闻她家里宅院去年刚扩一圈儿,坊内无外姓,都是她云家人!买卖做到南边,富裕得很。”
此一类听在云箫韶耳中,一股火气直燎上天灵盖,当是什么,还是记挂着她家里财帛,打得好主意!筝流才几岁,要受你们算计!
殿中还没完,徐皇后另起一茬:“怕就怕,她娘家妹子如她一般,心里有主意,不好拿捏。”
春荣道:“奴婢说句不尊敬的话儿,她腰杆子直,无非倚仗殿下宠爱。她娘家妹子哪有这个命?表少爷胸怀四方,哪是肯为家里老婆折腰俯首的人。”
听徐皇后赞同:“是,燕藉不是个伏小做低的,”又发忧愁,“说这燕藉,在外也该收敛,听闻陛下最不喜这一起子花柳事。”
春荣搭腔,劝说娘娘别急,慢慢儿教导便是,云箫韶听见心中大恨,筝流好好的女儿,都给她徐家祸害了!明知道是什么贼囚烂根子,还要说给她家里做亲,安的什么心!
安的什么心,听得殿中徐皇后语气逐渐忿忿:“两个小寅妇,福气勾的,投得好胎。待我皇儿登大宝,只管把她云家抄了,要我这般低声下气!还叫蓉儿受委屈。”
殿外云箫韶一字一句听在耳中,一个子没漏,脸上云淡风轻,手上一紧,一枚上好的陵绫帕子生扯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