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闺名

日暮时分,微风吹拂,墨竹轻摇,“沙沙”声在寂静庭院中回**。

屋内,依稀亮着一星烛火,光芒晦暗闪烁,烛台锈迹斑斑,映照出一道挺拔身影。

裴言渊端坐桌前,墨青长衫纤尘不染,俊美面容幽深淡漠,眸光随着火光跳动,悄然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思绪。

他剑眉微蹙,目光凝滞片刻,随后提笔在宣纸上游走。

笔墨纸砚皆是显而易见的粗陋陈旧,字迹却清晰流畅,笔锋凌厉果决。

仿佛即将出鞘的剑,虽不见血刃,但已然暗藏锋芒,冷光森森。

裴言渊吹熄烛火,借着余晖晾干墨迹,眼底尽是寒凉。

幼时,府中办学堂,他也曾与其他公子小姐一起开蒙,读书识字。

尽管时常受到冷落,可阿娘教他隐忍,因为只有安然活下去,才是长久之计。

他机敏懂事,全都听了进去,收敛锋芒,从不反抗,更不会对侯府与爵位有非分之想。

然而,这一切并未换来安宁。

阿娘无端被害,弃如敝履,含冤而死,入土时都是戴罪的奴婢。

他被下令,终生囚于废院,非死不得出。

至此,他才彻底变了主意。

若生来便是绝路,何不杀出去看看?

权势荣华不足稀罕,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踩着阿娘的尸骨,啖着阿娘的血肉,高高在上地享尽富贵。

幸好,蛰伏此处十余年,终于看到几丝契机。

夕阳如残血般绚烂,大片大片铺满天际,“扑棱棱”一声,一抹洁白灵巧划过,稳当地停在窗台上。

信鸽身形矫健,白羽油光水滑,颇为神气地歪着脑袋,自觉伸长前爪。

裴言渊缓缓勾起唇角,指节抚过它的小脑瓜,把方才的纸条塞在小竹筒里。

如今圣上年迈,皇嗣凋零,为数不多的皇子各成一派,结为朋党。

兄长裴言昭就明目张胆追随五皇子,盼着他登基后,能位极人臣。

侯府现在的门庭若市,也多半是这个缘故。

殊不知,五皇子虽然出身高贵、待下大度,但外强中干、弊病颇多,并非上上之选。

倒是四皇子,看上去不受圣宠、废弃冷宫,甚至血统都有待考证,却手段狠厉,身后还有着燕北旧部。

良禽择木而栖,他愿意赌一把。

裴言渊绑好竹筒,修长手指托起信鸽,利落地将其放飞,与斜阳相伴于颓败庭院,久久伫立。

稍一侧眸,腐朽木门映入眼帘,十几年如一日。

但总有一日,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出去,站在世人面前。

侯爵之位,本不该让那个虚伪愚蠢的人坐上去,他亦会亲手将他扯下来。

倏忽间,大门“哐当”打开,嘉树莽撞地冲进来,脸上挂着莫名兴奋的笑意,眼睛都闪闪发亮。

他着急忙慌地向前跑,一不留神踩到青苔,脚下打滑。

没错,就是上回绊倒那姑娘的青苔,他竟也中招了。

嘉树心中大喊离谱,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近乎飞扑向裴言渊,吓得惊呼出声。

他绝望地闭眼装死,直到结实地触碰地面,才松了口气。

很难想象,若摔在公子身上会是什么场面。

不过无妨,反正他不爱慕公子,不会像那姑娘一样害羞脸红。

裴言渊早已后退,抬手掸去扬起的尘灰,静静俯视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懒得理会般转身离去。

他一听就发觉“莺莺”这名字不真切,所以派嘉树去打探虚实。

但他一直清楚,这人除了忠心之外,只会刻板服从命令,压根儿没指望他真能带些有用的消息回来。

毕竟,这姑娘只是萌生春意,对他并无威胁,没必要上心。

至于那份爱慕,日子久了,自然就消磨了。

与其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心神,不如谋划如何铲除裴言昭。

“公子且慢!我知道她是谁!”

嘉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潦草地拍了拍衣角,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他把见闻掐头去尾、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邀功般骄傲自豪,昂首挺胸道:

“我都打听清楚了,千真万确,错不了!”

说着,他激动地跑到屋内,生疏地拿起笔,歪歪扭扭写下“殷惠儿”三个字。

裴言渊轻描淡写地瞥一眼,思绪随之发散,很快就明白其中含义。

从之前种种来看,这姑娘懵懂生涩。

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敢承认,而是一次又一次来送吃食;想用大义凛然的说辞遮掩心意,却太过冠冕堂皇,一眼就被他看破了。

所以,她一时间羞怯犹豫,做不到把名讳宣之于口,也是人之常情。

可尽管如此,裴言渊仍未点头,总觉得有说不出的不对劲。

仿佛看似正常运转的机括,背后的链条早已互相缠绕,各自错位。

他对上嘉树的目光,显然这小子也明白了“莺莺”二字的内涵,笑得憨厚又自信,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见他并未展颜,嘉树欢欣的笑意收敛了些,好奇地问道:

“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裴言渊垂眸深思,摇头否认,又忽而顿住,视线在嘉树身上凝滞片刻。

如果那姑娘不愿告知姓名,才用了这个化名,未免太过简陋明显。

连缺了半边脑子、愚钝到不会转弯的嘉树,都能独自侦破,换作对侯府熟悉些的,说不定当场就戳穿了。

这样一来,此举失了效用,无甚意义。

虽然那姑娘并不机灵,总是羞恼失措,但既然能想到故意打翻下毒的吃食,应当比嘉树聪明些吧。

稍动脑子就能想到的问题,她不可能疏忽至此。

除非......“莺莺”二字,另有深意。

或许不是掩饰,而是暗示。

裴言渊的眸色深了几分,顺着这个思路想去,还是没下定论。

若真是如此,为何要用“殷”,而不是“惠”呢?

姓有相同,名才独特,幸好府中没有同姓之人,否则,岂不是要认错了?

“莺莺......”

他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淡漠,好似仅仅只是想探寻其中真相。

重复了好几遍,他终于没再出声,眸中疑云散去,冷静的目光恢复清明。

莺,取生机勃勃、活泼灵动之意,叠词用作名字,更添亲切可爱。

加之同“殷”读音相近,算是与本名密切联系。

“不像信口胡诌,倒像是长辈取的闺中小名。”

裴言渊理清思路,把所有消息和线索连在一起,最终颔首认定。

“原来如此!”

嘉树豁然开朗,张着嘴巴使劲点头,不禁暗自感叹,公子真是心思缜密,自己只看懂了皮毛,而公子一下子就看透本质了。

但他蓦然一愣,想到什么似的,喃喃道:

“可是,女子闺名,不是只有亲人和夫君才能知道么?”

嘉树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沉思,恍然间明白过来,猛地抬头看看公子,又看看那姑娘滑倒的青苔,眼神亮得能折射出光芒。

他咧着嘴,笑容愈发灿烂满意,险些拍手叫好。

不过碍于公子在场,到底是忍住了,埋着头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

裴言渊还在考量这个结论的可能性,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应,淡淡“嗯”了一声。

关于女子闺名,他很早就在礼教中学过。

如果幼时长辈取了,便只有亲人知道,婚后才能告诉夫君,唤起来以示恩爱;

如果没有闺名,就由夫君来取,只有彼此间知道,算作一桩情趣。

他与这姑娘素不相识、非亲非故,她自然不可能把他当作亲人。

那就只剩下后者了。

思及此,裴言渊眉峰一动,忽然发觉有些可笑。

方才还以为她羞怯,连姓名都说不出口,现在看来,是绕着弯子告诉他闺名。

当真是一举两得,用心良苦。

“如此费尽心思,何必呢?”

裴言渊的声音沉了下来,漠然中尽是冷意。

侯府危险重重,人心复杂,他从小就见惯了,亦明白其中的残忍可恨。

宁可把所有人拒之门外,也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

况且,他血仇未报,大事未成,十余年在废院背负了太多,从未想过什么儿女情长。

只有裴言昭那种虚伪笨拙之人,才会四处留情。

分明看不上那些表小姐,亦或是落魄的未婚妻,还要君子般收留府中,当花瓶一样观赏和储备,来了兴致就挑一个宠幸。

他与兄长不同,那姑娘的爱慕与苦心,恐怕是白费的。

闻言,嘉树明白他家公子的意思,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哀怨地再次抬头。

他憋了一肚子话,捏紧了拳头,却不敢说出来,只能默默腹诽。

他家公子真是,油盐不进!

闺名也是化名,说到底人家姑娘是矜持娇羞,不愿透露身份,想慢慢相处、互相了解,最后才确定心意。

之前那些女子,头一回见就自报家门,目的明确,无非是深宅大院,闺中寂寞,见公子出身不好又样貌出众,急着结为欢好罢了。

相比之下,这姑娘无私真诚,足可见是真心爱慕公子,而不是仅在乎皮囊。

这份真心,在侯府弥足珍贵,他家公子怎就不懂呢!

“这么好的姑娘,不知下回何时再来。”

嘉树内心扼腕叹息,生怕公子又把人家吓跑,喃喃道。

“她来不来,与你何干?”

裴言渊扫了他一眼,冷然眸光中多了几分质问。

最好是不要来,不然他还要费心神赶走。

“与我无关,与公子您有关嘛......”

嘉树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声音压得极低,后槽牙差点咬碎。

兴许是他语调激动,听起来有些奇怪,裴言渊拧着剑眉思忖,斜睨他一眼,警告道:

“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

主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树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了清丽可爱的姑娘,难免一时新奇又牵挂,但必须抑制。

别到时候中了圈套,毁了谋划,就万事俱休了。

“哦......哦?”

嘉树顺从地应声,拖长了尾音,心底却不以为然。

他这怎么能叫歪心思呢?替公子寻得良配,这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心思了!

夫人若是在天有灵,高低得托梦夸他一句懂事。

等等,这话怎么听起来味道不对呀?

公子有八百个心眼子,而他一个也没有,会不会想岔了?

难不成......公子以为,他也对那姑娘有心思?

怎么可能!

但是,公子这么说,是吃醋吗?

想到这儿,嘉树的脸色阴转多云,再转晴,立刻信誓旦旦道:

“绝对没有!公子放心,我死也不会的!”

裴言渊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借着微弱天光进屋。

嘉树自幼跟着他,忠心毋庸置疑。

相信就算有点心思,为了大局也能舍弃。

身后,嘉树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嘴角疯狂上扬。

现在看来,并非全无希望,甚至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转机。

那姑娘何时才来,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昨天新炒了瓜子,很香。

嘉树思及上回那姑娘羞怯的模样,还有所见所闻,终于得到了安慰。

她如此爱慕公子,应该不久就会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