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二人动作也见亲昵。陆珵站在挂着经幡的廊庑尽头, 身影被青瓦白墙遮地严严,一时双手微紧。

但他停着未动。

南郊收尾之事交由工部,他回来这几日也并不大忙。心里又惦记李青溦的脚, 是以得了陆云落的消息便过来了。

只是才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陆珵视线在李青溦弯起的红唇停住一瞬, 又细细打量与她站在一起的男子。

他身上一件羽蓝色锦衣直裰, 上面所绣银纹乃是一种金花茶的样式, 陆珵记着此等花珍贵又少见,独产自并州。

又见他腰间带扣佩一白玉镂空鱼符,隐有小篆字样。

陆珵视线极佳,一时倒瞧见一个“曜”字, 又记起李青溦身上似也有一个差不多样式的, 听她提起过乃是她外祖母徐家的信物。

有徐家的信物, 又与李青溦如此熟稔, 说不准便是她之前提过的,同她一起斗过蛐蛐, 又斗过棋, 青梅竹马的表兄之一了。

陆珵想到这里,又看去一眼。

二人不知又说了什么,李青溦捂唇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全是晶亮的笑意。

陆珵一时微怔。

上次他惹李青溦不快后,似已很久未见过她展露这样的笑颜了。

思念至此, 他一双端正的眉微簇,下颌微绷轻轻抿了下唇。

他心中不虞,突生出几分上前喧扰二人说话的心思。

注意到自己的心思, 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毕竟他自小严于律己, 从未有过这般隐秘的想法。

一时倒有些犹豫, 这般情况,他若做了什么,是泯规无矩,没有分寸。可若什么都不做,他自己多有不愿意。

突空中传来啾啾声,陆珵抬头。

小隼落在经幡后一棵柳树上,睁着一只黑眼睛歪头看他。

那日李青溦许是确存了气,后来好几日也未叫小隼进门。小隼无法,只得去东宫那棵梧桐树前又落了巢。

只是它虽在东宫落巢,许还惦记在伯府的老婆,倒很有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素日里无事便伯府——东宫,两头溜达。

今日许是知晓他来找李青溦,竟也跟上了。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陆珵思忖良久,半晌曲指轻指那头沉声道:“养你千日,许就用你一时,知晓该如何办吗?”

小翠“吱吱”几声。,一时飞远了。

——

李青溦正问起宋曜先前她派人打听过的林州之事。

李青溦吩咐的事情,平西王府中自无发不上心。

听她说到这里,宋曜笑道:“已派人去查过了。听说也有些眉目,只是我也不大清楚,祖父也未叫我知晓,不若待祖父来了你再同他细说便是了。”

倒也并没有那样着急,毕竟她现在手中也有许多事,李青溦思忖至此,一时点点头应了一声。

宋曜又道:“对了,你派去并州的那赵甲父子,此次也有回京来。那赵甲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如今正跟着咱们的人在漕运上帮忙,你若想见他,过几日我叫他来便能见着。”

李青溦问了几声,听他们过得也不错,一时倒放下心。

二人正又说了几句闲话。

突不远处传来“啾啾啾”几声,宋曜正疑惑是什么声音,抬起眼来,一黑白相间的东西突朝他扑过来。

宋曜眼见那东西朝他头顶而来,忙嗳哟了一声。那东西曲翅不住作弄宋曜头顶的白玉冠,似是要将它弄掉一般。

宋曜也无暇多顾,只是护住一旁的李青溦。

李青溦听见那声叫唤如何熟悉,心里已有了想法,抬起眼正对上一滴溜溜乱转的黑眼…

不是小翠还能是什么?

这只贼鸟儿如何会无缘无故地扑人?多半又是陆珵在附近指使。

李青溦克制着未四处乱看。

一时想着:他怎知她在这里的?难不成是有耳报神?

李青溦抬眼白小翠一眼,只当是它没出息当了传话筒、耳报神。又见它还要同宋曜头上的白玉冠杠,蹙眉轻斥它几声。

小翠得了骂总算安分几瞬,停在一旁不动了。

宋曜这从敢抬起头来。

他发冠已有几分乱,轻整一番还是有些歪斜,到底是有几分不雅观,虽说他性子平和,但被一个禽类这般不明不白的欺负,到底还是轻轻皱眉。

“这什么东西,小东西怪模…”

宋曜正要说:小东西怪模怪样地就过来了,便见那东西吱吱几声,落在李青溦肩膀上顺毛了,瞧着也是同他表妹有几分亲昵的样子。

宋曜呵呵一笑,转了话头:“……小东西,长得自是有几分别致。”

他轻整头上歪斜的玉冠,好奇地戳了戳小隼的翅膀。不出所料地被拍了一翅。

他嗳哟一声捂住手,打量一眼,“表妹,是你养的?”

李青溦瞧见刚才那一幕,冷哼一声:“谁认得?当是哪家的贼鸟儿看不好,一点没分寸,随意地扑人。既如此定不是什么正经鸟儿。”

李青溦冷冷的目光垂下打量小翠一眼:“还不若架了红烧乳鸽呢。”

小翠忙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地贴过来又忍辱负重地不动了。

宋曜有些一头雾水地瞧她像是同一只鸟儿置气。

只是他虽是一头雾水,倒也见怪不怪。

他这小表妹从小便是这般古灵精怪的,看不懂也就是了。

此次她自己回京,也是半年多天气未见,他起先还有些担忧她这半年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怕是脾性也有所收敛变化。

一时见她还是同在并州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放下心来。

他正要随口问几声别的,陆云落突走前几步:“宋公子衣衫有些凌乱,不若随我另至禅房,洗手更衣如何?”

刚才自从这表兄妹两会了面,陆云落自也插不上话。只当了个背景板倚在栏杆处喂鱼。

未久注意到那小隼的动静,心中倒是知晓:许是她那不成器的侄子来了。

她四顾摩梭,瞧见不远处拐角的经幡后头露出一角月白的袍角,一时抿唇一乐。

她有心撮合一把,一时见了宋曜这么个明晃晃的蜡擎在二人中间,便主动上前问询宋曜,又带着他七绕八绕地走了极远,才指了一禅房叫他收整。

一时宋曜又有几分无语:“此地这禅房都这般远吗?”

陆云落轻笑一声未言。

宋曜到底是一男子,正冠也未见多磨蹭。未久便出了禅房。

二人行了片刻。陆云落一时想:此刻回去,按陆珵的性子怕口都未张开呢,得想个什么法子拖延片刻。

她正想到这些,天上突过来几片乌云。

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密密麻麻地似一张细网,直坠人间。

陆云落噗嗤一乐,睥宋曜一眼:“天公作美啊,不愧是六月的天,当真是说变就变。”她笑意盈盈地看宋曜一眼,“宋公子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若是不小心打搅到别人便不好了。”

宋曜:“……啊?”

陆云落随口应了一声,看一眼远处天幕,轻笑一声:“我的意思是,此刻外头正在下雨,宋公子远道而来若淋雨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宋曜抬头瞧了瞧这湿人头皮都要花些力气的淅沥小雨,面露疑惑:“这般小的雨,怕也不会淋着人吧?”

他自小跟着平西王习武,身子自然健壮,这般小雨自然不放在心上。

再言两旁又有廊庑,怕也淋不到雨。

想到这里,他提步冒雨便要进雨幕中,冷不丁一旁的陆云落脚步一个踉跄,一时“不小心”又碰歪了宋曜的玉冠。

宋曜:“……?”

陆云落嗳哟一声:“瞧我这刚才走得急,险些又碰掉宋公子的发冠,不若宋公子再去收整一番如何?”

宋曜捂着冠:“……?”

我合理怀疑你们京城中的各类物种,什么鸟啊,什么人啊……多少都是有些问题!

——

另一边。

眼看二人走远,李青溦倚在先前陆云落倚靠的栏杆处,抓一把鱼料喂池中鲤鱼。

微风过,紫薇和丁香碎碎的花瓣敲碎水面,血红的鱼群游过来嘬食花瓣和鱼料。

小翠也停在栏杆前,一时眼巴巴地瞧着水底一尾尾游鱼。

“瞧什么瞧?这可是佛门净地的鲤鱼,你也想吃?”

李青溦白它一眼,手中又洒下一层鱼食。

她看似瞧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神情却很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溦溦,脚好些了吗?”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不远处传来。

他头一件事,便是问她腿脚,确将她的事记在心上的。李青溦轻轻挑眉,敛下一抹笑意。突又想起他曾叫她那样患得患失,又那般难过。

可不能这般轻易便原谅了他,省得他以后也是拿腔作势的。

李青溦哼了一声,一时斜乜他一眼,“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轻点一旁的小翠,“别的没什么的,耳报神却灵。只是不知这贼鸟儿是看了谁的不教之教,倒有几分胡枝扯叶歪缠的本事呢。”

陆珵先前见李青溦同旁人言笑晏晏,心头是有几分淡淡的不虞。此刻听她话音生动,一时倒全忘了。只觉着她连打趣人也这般生动。

“只是多日未见,又悬系你前几日的伤,想见你。”

他话音低沉悦耳,是他固有的调子,未有什么波澜起伏和节奏,却显的尤为认真。一双眸也望着李青溦,是秋天的一泓清泉。清透潺潺。

又有哪个女子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呢?

远处高柳鸣蝉相和之音躁躁,恰似李青溦的心。

突几声闷闷雷声响起。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虽是低着头,唇边却有一丝笑意。

她忙掩饰似地轻绾碎发,又不齿自己竟被他迷惑,哼了一声搭言:“你想见我,我却未必想见你。”

“再言,某人上次正说了要等我的答复,无论多久,结果是什么都接受,原便是这样的等法。”

“我并未有逼迫的意思。只是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陆珵轻声道。

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先前还总是一副讷于言语、沉默内敛的样,叫人怀疑究竟有没有长嘴。这几日是怎么了?榆树疙瘩开花了?呆头鹅心眼子开了?

竟说些好听的话。

李青溦似被烫着了一般移开视线看向一旁。

雨渐下渐深,外头廊庑上众人都收拾了东西去禅房避雨。

水面上珍珠乱串,打遍新荷,细细密密地雨珠子打翻一池涟漪,恰如李青溦的心。

不远处,陆云落带来的侍女走前请李青溦去禅房躲雨。

李青溦不愿继续待着,忙忙点头,跟着她走远几步,匆匆撂下一句。

“你要等便等,我才不想理你。”

她转身匆匆而去,腰间环佩相撞丁丁轻响,耳边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轻碰脸颊。月白的裙角带起几分潮气,飘忽进郁青的底色中远了。

陆珵目送她背影走远,才移开视线,簇眉问一旁的小隼。

“她还在生我的气,该怎么办才是?”

小翠“啾啾啾”几声,它回答不了他,一双眼只是滴溜溜地瞧着湖面被雨打乱的鱼群

雨声荷荷。

紫薇花枝被压弯了,一朵朵沉沉地裹挟雨水坠入廊庑木阶上,陆珵瞧见地上一滴雪白,一时躬身,宽袖拂地,捻起一支花枝来。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面是看见李青溦同旁人站在一起的场面实在刺目。

另一面他是在想:若他沉默,会叫她猜不中自己所想,患得患失。他也愿意刨析内心,叫她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什么,装的是谁。

——

李青溦被那侍女带去附近一禅房。

厅室清雅幽静,只一架落地屏风、落地书架,西北设榻,榻后又留半个,后放箱奁、熏炉衣架、书灯几个。

李青溦送走那侍女,一时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她先前跟着那侍女走几步,才发现大相国寺如此之大,空厢房也如此之多。那如何陆云落带着她表兄去那样远的地方收整?

她细细一想,倒也想通了:许是陆云落存了撮合她和陆珵的心思。也说不准她才是那个耳报神。

李青溦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的。

雨幕渐大,李青溦出神地望了望一旁的绮纱合和窗。

雨水顺着细沙一缕缕倾泻下去。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陆珵那个呆瓜可有去躲雨?又有没有回去呢。她坐了片刻,到底是有几分放心不下,走前几步推开窗。

外头满目青郁,雨幕如帘廊庑的阶被洗得极新。

李青溦探头出去,一眼便瞧见他的身影。

有风过境,杂雨丝盈袖,他身姿似一座挺拔玉山,又似一棵蓊郁的树。一动未动地站在那里,身影似有几分高数不胜寒的孤清。

李青溦多看几眼。

外头突一声惊雷,她猛地打了个摆子。再看陆珵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轻轻蹙眉,到底是远远叫他一声。

她的嗓音是翠的,区别于一切郁郁的底色。陆珵一下子回神,见她探头看他,行过。

他未进禅房,只是行到合和窗前,弯身将窗支在钩上,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瞧见他直裰上落满了雨水,一时用帕子轻轻扫落几下,白他一眼。

“这样大的雨,如何就站在那里不动了?难不成是拿住了我,就出此下策故意在外头淋雨不成?”

小窗披雨,雨线不绝,要落不落地横在二人中间。

她一双眼被雨映地黑亮如星子一般,鸦黑卷翘的睫轻轻撇他一眼,顾盼生辉。

陆珵的心轻轻一动,摇摇头:“不是,只是有重要之事未完。”

李青溦仰头问他:“什么重要之事?”

陆珵宽袖轻轻一曳,微微垂眉,取出袖中一小支开着的紫薇花。花朵妍丽,沾了雨水,怯怯沉沉地躺在他手心。

只是一朵简单的紫薇花。

李青溦不知他搞什么,轻轻蹙眉接过,这才发现那花枝底下压着一只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轻轻摸了摸空了的耳,一时歪头看他。

“掉了,想着还你。”陆珵又轻声道,“还有,今日对你所说之事,我未说完。”

他突停住所有话头。直起腰身,又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

“我并无逼迫之意,你可以慢慢答复,无论多久,我自非卿不缔。”

他话音掷地有声。

仿若雨落青岩,啪嗒一声激起碎碎的雨瓣,重重地砸下。

李青溦忙抬头捂住他嘴。

四目相对,他鸦青的睫微垂看她,面上不辨神色,端正匀停的下颌微绷紧。只一双秋水似的瞳平静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青溦有些怀疑先前是自己听错了,自己听见的不是他想娶她,而是今天天气可真好,但她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当真是天赋异禀,每次总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些叫人听了就脸红心跳的话来。

或许一个人面上沉静,内心的构造怕就与旁人不一般的。

可是他怎么敢就这般干巴巴地说出口的?是打量她好说话不成?无论如何,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求亲,也总要有什么仪式,挑个良辰吉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不了。细细地净手焚香也少不了吧?

如何就挑着这么个下雨的日子?又挑在小翠那只傻鸟跟前呢?

更何况,他那般问出来,是要叫她如何应答?

四周寂寂,只有雨下得淙淙铮铮,世上仿佛只有她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