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日班房内聚,李栖筠回来颇晚。
小周氏照例等他,伺候他沐浴,又将他的圆领朝服直裰熏了香挂在一边的衣架子上。方歇下。
李栖筠晚上喝了酒,正睡眼惺忪,恍惚间听见身旁有动静。睁眼瞧见小周氏伏在一边不住叹气,翻身半揽住她问道,“怎么不睡了?”
“不若郎君还是续弦吧。”小周氏眼圈红了。
李栖筠叹口气:“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今日真是应酬才回来这么晚。”
小周氏不说话,蹙着眉头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栖筠酒意散了几分。捏着额角坐起来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怎么哭起来了?”
小周氏道:“自是为了郎君交付给妾的事情。”
李栖筠先是懵了片刻,半晌想起什么,半支起身子道:“怎么?她叫你为难了?”
小周氏用帕子沾下眼泪:“当年姐姐病重,耳提面命郎君要给大姑娘寻一门好亲事。大姑娘从并州回来后,郎君信任妾把姑娘的婚事交付到妾手里。妾不想负郎君,每日里也是低三下四地请人过来约看。可妾这种出身,就是矮子倒水,就那么高的水平了。那些玉堂高门的,嫌妾商户出身粗鄙穷酸,自然不肯登门,低门矮户的,大姑娘也瞧不上。今日家中来了贵客,是永安侯府的,妾谨小慎微地伺候了半天,未想到大姑娘根本看不上,来都未来。”
李栖筠揽她入怀:“你辛苦了。”
小周氏瞧了李栖筠一眼抽噎,“妾不辛苦,妾是命苦。”
李栖筠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她也太不像话了一些。你是我的平妻,她叫一声母亲也是值得的。她不来晨昏定省也就罢了,竟这样不将你放在眼里!”他重重几声,又倚在床架子上劝周氏:“倒是你为这个动气也是不必。她的婚事自有并州那边的盯着,你也大可不必如此费心费力的。”
小周氏沾泪:“妾知道,大姑娘毕竟尊贵。婚事既有定西王府的盯着,又有定荣公府的大夫人上心。”
小周氏擦干眼泪,看李栖筠一眼,道:“前几日妾瞧见定荣公府递了寒园的请帖给大姑娘,定荣公夫人同县主是闺中密友,身份高贵,对大姑娘自然上心,想必也是要为之约看的。”
李栖筠听了嗯一声,困意上涌躺倒在**道:“如此这般岂不更好,省了你多少事?有何好伤心的。”
小周氏闻言止住抽噎,切入正题:“妾是可怜咱们的秀秀,秀秀也到了定亲的时候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的秀秀琼闺秀玉,才貌双全,样样多好,只是摊上了我这么个妾出身的娘,这么多年,未有一个上门相看的人家,到如今也是连寒园也未去过…前几日定荣公府上的不是给大姑娘递了寒园的请帖吗?妾是想…”
李栖筠忍着困意,听了半天总算是听出了周氏的意思。
当今风气开放。当年他和清平县主,也是在寒园由老定荣公撮合相识定情的。可后来二人成亲不过一年,周氏大了肚子,他将她领进门做了贵妾。此事传了开,老定荣公对他颇有微词,后来清平县主去了之后,两家除了朝会上偶尔搭话几声,渐渐地便没了来往。如今叫李青溦将小周氏和李毓秀带去寒园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难保她们去了脸上难看也相不成个什么来,况且他也是懒待麻烦…
小周氏跟了他这么多年,自是知道他这人什么性子,一边抽噎一边别着眼瞧他:“无非是叫大姑娘带上妹妹而已。也对,大姑娘毕竟是平西王的骨血,身份尊贵,郎君做不了主也是正常的,算了,就当妾没说…”
她话音未落,一边的李栖筠睁开眼睛半坐起道:“她是我的女儿,我如何做不了她的主?反了不成?”
周氏不说话轻声抽噎,李栖筠又躺下:“行了,别哭了,明日下了班房我便去南苑,安置了吧。”
……
翌日已到黄昏,细雨未歇。李青溦逗弄了会小翠。一人一鸟都有几分困意。命绮晴拆了钗环发髻,又叫小丫头熏了被子,刚要躺下院里的婆子便递过话来。
“大姑娘,家主要从北苑过来。”
绮晴看她们姑娘,哼一声:“想必家主是兴师问罪来了。”
“未必。”明间候在帘前的卞婆子说一声,“那天定荣公府上送了寒园的请帖过来,恰被周夫人给瞧见,盯着人家送帖子的婆子寒暄了半天呢!保不齐是为这个来的。”
说来说去都是李栖筠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青溦心里有数,只吩咐绮晴将那天剩下的顾渚紫笋取出来,方收拾齐整出了院子。
外面,天色向晚,石灯三两。廊厅前,一大片玉兰树栽在那里,玉兰花沉沉裹着雨水摇曳,廊旁的有些破落你的亭前落了一层的香雪。李青溦的目光停在那里渐渐地远了。
玉兰花是她娘亲最喜欢的花。
每年李青溦生辰,她娘亲总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
“满目花开如绣,愿与青溦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得偿所愿。”
她许愿的声音如同山谷风声一般动人,可如今追忆起来却只有一片苍凉。
她娘亲已经走了有六年,这六年,她想起她的脸偶尔会有几分模糊。而她爹爹……许是早就忘了吧。
**
李栖筠多年不踏入这里,乍踏入,出神过后便是沉沉地一口气。走到廊上。远远地便看一个女子站在正房檐下。
她身量窈窕,钗环熠熠。身着一身月白色镶银线滚边素色褶裙,外罩一件茜色刻丝披风。雨幕郁青,她如半盏透过叶隙的月光落在那儿。
一时之间,李栖筠眼前空间轮转,他仿佛是透过隙月光看见了另一个人。他脚步不由顿住,直到面前之人唇角微启,叫了一声:“爹爹。”
李栖筠清隽的脸表情微歇,一下子回过神。应一声:“还下着雨,怎么在外面。”
李青溦轻笑一声:“爹爹难得来女儿这儿一趟,女儿自然等着。”
李栖筠难得来,自不是因为忙。
李栖筠官拜礼部主客司员外郎,礼部本就是六部最没有存在感的部门,而他的官职住朝聘和外宾接待。如今正是二月更是他们司最闲的时候,他每日在班房也就是走走笔头,枯坐着擎等下班房。
他不来南苑,自是不想来。当年李青溦的娘亲病重,差了婆子去叫李栖筠,李栖筠正歇在小周氏的房里,小周氏身边的婆子蝇营狗苟不肯相告,终未见着最后一面。
时间不是药,过去了这么多年,父女两个互有怨怼,两人心知肚明,只是维持面上的平和而已。
李栖筠将伞递给廊下的婆子,撩起身上直裰进正房落了座。
绮晴和几个丫鬟取来茶沫和泥炉则子退下去。李青溦坐在黑漆矮几边煎水煮茶,先用则子量好茶粉,再注沸水调成膏,待斧中水三沸后点汤击拂,茶筅旋转击打,盏中显现出一朵玉兰花,细密绵长的茶香扑面而来。
李青溦亲自奉茶过去,笑道:“爹爹先喝茶吧。”
李栖筠接过茶饮过一口将建盏放在一边。缓了片刻。他撇下唇开腔:“昨日周氏让你去北苑同永安侯府的相看,你架子倒是大,是要她下帖子请你去不成?”
李青溦唇角勾起笑,未置一言。前些日子她回来,她爹爹一次都未来北苑,如今小周氏耳边风一吹巴巴地倒是过来了,比圣旨还快些。
李栖筠咂嘴又继续道:“她是我的平妻,名义上也是你的母亲,你在外人面前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是不是也不将你爹爹放在眼里?”
尽管知道她爹爹是为此而来,李青溦唇角的笑还是顿住几分,半晌她轻笑一声:“女儿又有什么心思呢,只是想爹爹的脸面好看一些罢了。”
“贵客进门你不动声色,面难见、脸难看,说出来是叫我脸面好看一些,还是叫人笑话你这个大姑娘不孝不悌,我李家家门不幸?”
李青溦轻笑一声:“爹爹许是不知永安侯府为谁来相看?”
“你们这些内宅里的事情,我如何清楚?”
“爹爹不清楚。”李青溦唇角勾起,“那我便告诉爹爹,永安侯府里适婚的恰都定下了。只有一位过了妻丧的四爷。这顾家四爷年入不惑,比爹爹还大了几岁。若女儿记得不错的话……他如今官拜主客司郎中,正是爹爹的上峰。爹爹每日点卯递牌子的,也不知听没听过这一茬?”
“什么?”李栖筠一愣,脸色涨红。他突想起那日内聚,那顾四郎多灌了几盏酒却总点着他笑。他当他是嫌他在其任不作为,今日班房之上还装模作样了一番,万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李青溦又继续道:“难不成爹爹当真想同顾四爷翁婿一个班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受人编排?”
周氏竟如此能干!竟能把亲结到他们礼部的班房里!李栖筠毕竟是个男人,好脸面。沉了脸起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一道纤细的背影打起珠帘进来。
小周氏见李栖筠久不回来,知那李青溦难缠,自己找上了门来,一进来便看见李栖筠怒气冲冲地似乎要出去,假模假式地笑道:“郎君怎么同大姑娘吵起来了?大姑娘就是小小姐脾气…郎君万不要介意…”她轻拉一下李栖筠的袖子,未想到被李栖筠一把甩开。
小周氏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