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洪武十一年冬, 积雪覆盖人世,冷彻心扉。
自进入十一月,常乐时感胸闷、乏力, 食欲也大不如从前,是因为死期将至么?
史书记载,敬懿皇太子妃常氏卒于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生次子朱允熥的十一天后。
这母子两,就差杠上光棍节了,满满的宿命感。
午后,阴云漫天, 寒风瑟瑟。
常乐裹紧披风兜帽,自东华门出,护城河早已结成冰,走过东上北门, 行至她的秘密基地。
弟弟常升在门口等着,十五岁的少年, 身形清瘦, 个头却比姐姐还要高出半个头。
升儿自幼性子沉静, 与铁憨憨老爹,和跳脱的常茂, 都是完全的南辕北辙。
基地满园白雪,两排脚印蜿蜒, 姐弟两个一前一后入内, 关门。
屋子里是常升提前燃起的炭盆,他挂好姐姐的披风, 坐到书桌对面。
常乐煮水泡茶,极有耐心地一一询问家里情况。
常升略觉怪异, 可看姐姐,明艳面庞始终笑意浅浅,瞧着同往日没什么区别。
他捏了捏掌心,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恐慌,拣着家中趣事缓缓道来。
爹爹娘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哥哥嫂嫂还有小侄子,也是欢乐的一家三口。
常乐听得有滋有味,良久,她从袖兜里掏出来个锦囊,叮嘱,“升儿,来日姐姐若有意外,你再打开。”
常升豁然睁大双眼,整个人被排山倒海而来的震惊席卷。
他正要接锦囊的双手顿在半空,“姐姐?”
常乐笑笑,把锦囊塞进他掌心,“切莫担心,以防万一而已。”
主要,担心也无济于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么。
常升双唇颤抖,嗫嚅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
姐姐是在交代后事,他怎能不担心!
·
黄昏,暗夜将至,冷风飕飗。
春和宫四季常青的香樟似现颓败之感,苍翠树叶隐约透着枯黄,日渐飘零。
常乐立于香樟树边,抬眸远眺连接天地的巍巍宫墙。
白茫茫雪地里,她着一袭赤红披风,雪肌玉骨,动人心魄。
可不知为何,朱标没来由的心慌。
他一改往日的从容,自门边大踏步而来,“乐儿。”
朱标焦急地触摸她面颊,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确认什么。
常乐收回目光,浅浅勾起笑意,“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她的温度,朱标一颗心重重落地,“我回来了。”
常乐嘴边笑意更甚,“晚膳已备,我们先用?”
朱标点头,拢着妻子转入花厅。
晚膳是筒骨火锅,锅沿热气腾腾,香味弥漫。
晚星、晚月伺候着两位主子洗手后,自觉退出了花厅。
朱标又是劳心劳力的一天,优雅但风卷残云般进食。
常乐依旧没有多少食欲,但仍逼着自己如常般夹肉夹菜。
晚膳后,夫妻两手牵着手散步消食,边或讨论政事,或分享心情,一同过去数年,别无二致。
月入中天,朱标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继续批阅奏折。
常乐在旁捧着杯热茶轻啜,滚烫的水入腹,激起四肢阵阵暖意涌动。
更漏声响,朱标弃笔,合起奏折,晃动手臂活络筋骨。
随后起身,弯腰,双手穿过常乐的后背和膝弯,打横把人抱起。
自白雾飘渺的浴房,到帷幔四合的床帐,正直年华的太子仿佛永动机般,不知疲倦为何物。
常乐累极而眠,满头青丝散乱,贴在沁着汗珠,泛着红晕的面颊。
朱标伏身在旁,把她一缕一缕的头发拢至耳后,又取来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清理爱洁的太子妃。
屋内最后一点灯火熄灭,朱标亲亲太子妃的额头,沉沉入眠。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黑漆漆的帷幔里,熟睡的常乐忽得惊坐而起。
她大口大口的以嘴喘息,仿佛濒临死亡的溺水之人。
刚刚,她真实地感知到自己的意识在无限归墟,一点点,就差一点点的时候,脑海里突然一空,好像有什么不见了,而她的意识回笼了。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已是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朱标也自梦中惊醒,“乐儿!”
隆冬深夜,弯月清浅的光里,他满头满脸的汗。
常乐被他突如其来的高喊一吓,正飞散的思维聚合。
她长长吐出口气,倾身过去,轻应了声,“我在。”
朱标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他定定看着完好无损在自己身边的妻子,猛然将人拥入怀。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动作太过猛烈,常乐顿感一阵恶心自胃底翻涌而来。
她赶忙推开他,扑到床边,可什么也没吐出来。
恶心未退,晕眩之感袭来,常乐愈发难受。
朱标边手忙脚乱点燃煤油灯,边高呼着“御医,快请御医”。
门外值夜的小太监、小宫女闻声而动,整座春和宫重新活了起来。
朱标倒来杯水,“乐儿。”
常乐就着他手小小饮了一口,冰凉的水入喉,稍稍压制翻腾的恶心干呕,脑瓜子也略微清明。
方才那阵眩晕,她还以为自己要如同从前那般昏迷。
从前,她救一人性命,便要昏迷数月。
那么此番,她是活下来了么?
暗夜涌动,冰冷刺骨。
戴思恭被小全子拽着,差点跑掉只鞋子。
终至春和宫,屋内暖意融融。
常乐伸出一只雪白细腕,置于脉诊。
朱标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闭眼诊脉的御医。
戴思恭嘴角抽搐,忽地,他眉峰紧蹙起,原本正捋着胡须的左手也顿在了那里。
朱标心头咯噔一声,随侍在侧的晚星、晚月也高高提起了心神。
戴思恭睁眼,示意常乐换另一只手。
他再一次闭目诊脉,良久良久,久过以往任何一次。
常乐也不自觉心头惴惴,难道她活下来了还有后遗症?或者没有全活?
一盏茶,整整一盏茶的时间。
戴思恭终于睁开眼,他站起身,掀袍跪地......
常乐的小心脏简直要跳出来,她该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那什么,早死早超生,不治之症别太折磨人啊!
朱标更是僵立当场,整个人都麻了。
戴思恭先叩首,再直起腰,“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安静,满室的安静,院子里飘雪的声音都几乎可闻。
戴思恭看看两位傻眼的主子,理解的点点头,再一次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有喜本人太子妃:“......”
被喜本人太子朱标略略皱眉,“喜?什么喜?”
戴思恭:“......”
好艰难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朱标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快说,什么喜?”
戴思恭瞥他一眼,自己站了起来,“太子妃有孕了,她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你要当爹了!”
要当爹本人太子朱标,眼睛瞪得像铜铃。
常乐已经从震惊里回神,她下意识抚摸自己肚子,不敢相信,问,“戴先生,我上个月明明正常来了月事。”
戴思恭捋着胡子思索片刻,“可有何特殊之处?”
常乐拧眉回想,旁边的晚月先一步答道,“量比以往要少许多。”
戴思恭点点头,“那就没错了,这是正常的,偶尔有孕妇会有此特殊情况。”
常乐犹自怀疑,“那,我真的有孕了?”
戴思恭笑答,“千真万确,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皇帝、太子,一干勋贵期盼多少年的皇家嫡长孙,他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敢言说。
常乐垂眸,掩饰眼底泪意,柳暗花明又一村,莫过于此。
朱标终于也醒过神来,他慌不迭问,“戴先生,真的么?太子妃真的有孕了么?”
戴思恭:“......千真万确!”
朱标猛地蹿起来,来回蹦跶许久,又抓住常乐的胳膊,“乐儿,乐儿,咱们要有孩子了!”
多少年,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了!
常乐敷衍点头,原本还挺激动的,可看他那副傻样,突然就淡定了。
但是朱标淡定不了,“小全子,快,快派人去乾清宫,去坤宁宫,报喜!”
常乐:“......”
那什么,深更半夜,扰人清梦,不好吧?
·
乾清宫。
今日事忙,朱元璋操心完国事,都没来得及去后宫,只能独自歇息。
人老,难免觉浅,外面刚响起点声音,他就被吵醒了。
朱元璋是有些起床气的,谁被吵醒都得有起床气。
尤其,堂堂乾清宫,帝之居所,竟有人胆大包天,深夜喧哗。
他赤着脚离开龙床,大力推开殿门,怒气冲冲一张龙颜......
正在外头,欲要敲门的崔公公,真正是骇了大跳。
也就他在朱元璋身边呆的久,反应迅速,立马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太子殿下遣人来报,太子妃有喜了!”
朱元璋的怒火,仿佛冬夜里的一盏灯,冷风一吹,“扑哧”灭了。
他喃喃问,“......你说什么?”
崔公公满脸的激动,“太子妃有喜了!”
朱元璋:“......有喜了?”
崔公公:“是,春和宫的人还在外候着,您要不要将人唤进来,听他仔细讲讲?”
朱元璋连连招手,“唤进来,唤进来。”
崔公公猛点头,就要亲自去唤人进来。
朱元璋忽又道,“等等。”
崔公公回过身,“皇上?”
朱元璋:“摆驾春和宫。”
崔公公瞧瞧没有半点光的黑夜,“......奴才遵旨。”
非常巧,御驾刚出乾清门,和同样往春和宫的凤驾迎面相遇。
马皇后掀开挡风的帷幔,遥遥唤道,“重八。”
朱元璋贼有精神,他三两步自御驾蹿进凤驾,“妹子,咱标儿有后了!”
马皇后连连点头,“是,标儿终于有后了!”
夫妻两手拉着手,一路激动到春和宫。
唱报声响,常乐惊讶一瞬,就要起身出门迎接。
朱标立刻把她按回椅子里,“乐儿,外面冷,别冻着。”
常乐:“......”
帝后驾临,她在屋里坐着,妥妥的恃孕而骄,不好吧?
朱标言辞凿凿,“放心,孩子最为重要。”
他自个也没出去迎,只站在门后边等着。
帝后顶着风雪而来,人未进门,只听朱元璋粗犷的声音,“标儿!”
朱标终于稍稍开启条门缝,催道,“爹、娘,你们快进来,别让冷气渗进来了。”
朱元璋连连应是,忙缩着肩膀挤了进来,马皇后也是如此。
常乐:“......”
属实眼界大开,这就是好大儿的待遇么?
“儿媳给父皇、母后请安。”
常乐起身刚要行礼,马皇后已经把她拉了起来,“勿须多礼。”
朱元璋更是直接道,“太子妃孕期勿须向任何人行礼。”
常乐受宠若惊,连忙道,“儿媳多谢父皇、母后体恤。”
朱元璋:“父皇、母后多见外,以后随标儿喊爹、娘。”
常·母凭子贵·乐:“......多谢爹、娘。”
朱元璋笑得见牙不见眼,“几个月了,我的皇太孙何时降生?”
常乐:“......”
皇孙?谁说一定是皇孙了?
朱标与他爹同款喜悦溢于言表的笑容,“爹,御医诊脉看过,两个月了。”
朱元璋兴奋地直搓手,“好好好,往后御医每日来给太子妃请脉,务必保证皇孙平安降生。”
常乐看看激动的父子两,每日请脉?
是谁规定的,后妃只能“说症取药”来着?
·
翌日早朝。
众臣整整齐齐列队,等候皇帝升座。
只是,今儿的皇帝有点奇怪,他入殿后,没有凳龙阶升御座,而是直直朝着武将队伍走来......
武将队伍里的常遇春同所有人一般满脸讶异,皇帝犯得什么病?
谁知,就在那个瞬间,他的手猛然被握住了。
常遇春脑瓜子飞速运转,他安分守己,勤勤恳恳,没犯任何错吧?
朱元璋紧紧握住他手,“遇春!”
常遇春站得笔挺,仿佛在军中般,高声应道,“臣在!”
朱元璋:“遇春,太子妃有孕了!”
众臣:“!!!”
竟然真被皇家父子盼到了嫡长子生的嫡长孙?
常遇春傻眼,目瞪口呆。
朱元璋:“遇春,朕终于要当爷爷,你终于要当外公了!”
众臣:“......”
终于要当爷爷?
终于?!
常遇春持续震惊,片刻之后,他反手握紧朱元璋的手,虎目含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自家猛将的兴奋模样,朱元璋有被给狠狠取悦。
他眨了眨龙眼,极有耐心地安抚道,“......没事,没事,皇太孙两个月了,非常健康。”
然后在心里默默埋汰,遇春也太不淡定了。
瞧朕,见多识广,就是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