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北伐军于洪武五年正月出发, 那时候冰雪未消,春寒料峭。
常乐给姑娘们留了算学作业后,裹起厚厚的狐皮裘衣, 准备回春和宫。
自学堂回春和宫,御花园是必经之地,那里面万物凋零,唯有墙角红梅花开,点缀着白茫茫天地。
常乐信手折根梅枝,捏在手心把玩,将至出口时, 远远瞧见右手边的石亭里,有位粉面桃花的宫装美人,她眉染轻愁,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朱元璋的后宫, 有马皇后这根定海神针,没有谁会去做偶遇邀宠之类的无用功。
且瞧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也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儿。
那她是在等我么?所为何事?
常乐略作思考, 她绕过假山, 慢慢靠近石亭,皮靴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
李娴闻声回首, 见到来人,双眸骤然发亮, 她拎起裙摆, 三步并做两步奔离石亭。
还真的是在等我......
常乐把梅花枝递给晚月,也往前快走了几步, “娴妃娘娘。”
李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很是直接, “乐儿,你向来鬼主意多,你帮帮我!”
常乐:“......”
心塞是一瞬间的事儿,她怎么就鬼主意多了?
可娴妃娘娘满眼的六神无主,张皇失措。
常乐握住她颤抖的双手,“娴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后宫嫔妃,比皇帝年轻二十来岁的年轻嫔妃害怕成这样,难道,或许,不会吧......
“名儿,我的名儿生病了,用药已有十来日,可半点没见好,如今......”
李娴痛苦咽哽,“如今水米难进!”
常乐发散的思绪瞬间回归正轨,大名公主,娴妃独女,出生于洪武元年,如今三周岁多一点。
阴云密布的天,寒风阵阵,不知道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常乐拉着娴妃回到石亭里,“娴姐姐,公主得的什么病?”
李娴茫然地摇摇头,“御医根据名儿的症状,开来张药方,我命宫人按着药方抓药、煮药......”
听症状,开药方?
也不把脉,没有望闻问切?
常乐想起曾在脑海里翻阅过的《皇明祖训》,“凡宫中遇有疾病,不许唤医人入内,止是说症取药。”
朱元璋严禁太医入后宫,即使后妃生病,也只能差人去太医院向太医描述症状,太医只能根据听到的症状开具药方。
他是要彻彻底底隔绝后妃与外男的接触,他是头顶过青青草原么?否则何至于此?
且,他的亲生女儿生病,也没有就医的机会?
他到底把女人当什么?!
李娴攥紧常乐的手,“乐儿,求你帮我想想办法......”
她难得没有顾及所谓仪态,直接用手背擦拭满脸的泪痕。
常乐叹息了声,“你把公主抱来,我们一起去找皇后娘娘。”
李娴略有迟疑,“皇后娘娘?她能看病?”
常乐摇摇头,“皇后娘娘不会看病,但一定可以召见太医。”
后宫之中,还有可能召见太医的,唯有马皇后,唯有无数次救朱元璋于水火的马皇后。
大名公主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躺在宫人的怀里。
马皇后看过孩子,似有为难,道,“皇上有令在先,本宫也不能违抗。”
李娴几乎是瘫倒在地,哭求道,“妾求娘娘怜悯,妾唯有名儿一女,她要是有个好歹,妾也不想活了...... ”
马皇后蹙着眉:“娴儿!”
她打断李娴自暴自弃的言辞,道,“你先别急,本宫不能召太医入后宫,但可以带名儿去乾清宫。”
乾清宫乃朱元璋居所,太医自然可以出入,毕竟皇帝也吃五谷杂娘,难避生老病死。
马皇后是个聪明人,她不会在明面上做任何惹朱元璋不喜之事。
常乐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朝李娴示意道,“还不快谢谢娘娘。”
李娴稍怔,赶忙道,“多谢娘娘,娘娘大恩,妾愿结草衔环报答。”
马皇后摇摇头,“孩子要紧。”
她裹了件大髦,亲自带着公主匆匆赶往乾清宫。
李娴自然是没有资格去的,常乐暂时也没有,至于她以后有没有资格,那就得看朱标争不争气。
“娴姐姐,你也先回去吧,有皇后娘娘相助,公主定能平安无事。”
按照史书记载,朱元璋第七女大名公主出生于洪武元年,卒于宣德元年,历经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享年五十九岁。
咦......
常乐仔细看眼脑海里的资料,明初更迭了四个皇帝,加在一起才五十八年?
洪武共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乐二十二年,洪熙不到一年,宣德也是个短命的,不到十年......
皇帝更迭过于频繁!
·
春和宫。
朱标忙碌了一天后回来,远远瞧见自家太子妃坐在窗前,双手托腮,两眼无神,是在发呆?
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
朱标走到窗前,微微俯身,“乐儿?”
常乐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自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移到眼前的俊秀少年。
她有气无力道,“您回来了。”
朱标亲亲她的额头,“嗯,乐儿怎么了?”
常乐摇摇头,倒也没怎么,只是得见今日之事,难免有点想法......
可惜,她再有想法,也无法解决目前困境,起码朱元璋一朝,她肯定是没有办法。
朱标瞧着自家无精打采的太子妃,有点担心,“乐儿是哪里不舒服么?”
不舒服么......
自个如果不舒服......
常乐歪着脑袋打量他许久,突然整个人趴在窗户边,有气无力道,“头疼......”
朱标没有半点迟疑,“小全子,传太医。”
常乐楞了一会,阻拦道,“父皇有命,后宫诸人,只能说症取药。”
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朱标眉峰微蹙,他没有再发话,他的贴身太监小全子也没敢去宣太医。
春和宫四四方方的宫墙里,陷入一片寂静。
那片怪异的寂静里,常乐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她好想,好想回家。
冬日昼短夜长,没一会儿,暮色四合,寒风携着雪花侵袭。
常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好冷,身冷,心更冷。
朱标眉间褶皱更深,他伸手关窗,道,“乐儿,别冻着。”
常乐垂眸,“谢谢您。”
雕花木窗被他亲手合拢,严丝合缝,风雪难侵,可常乐依旧如坠冰窟。
窗外宫灯随风摇曳,窗内太子妃愈渐玲珑的身形,微微佝偻,似在承受蚀骨之痛。
朱标收回视线,突然身形微晃,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道,“孤头疼难忍,速宣太医入春和宫。”
小全子:“......啊?”
朱标双眸微冷,“还不快去?”
小全子一个激灵,“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朱标:“记住,请太医戴思恭。”
小全子:“奴婢遵命。”
朱标摇摇晃晃自窗边离开,绕至正门进屋,他亲自动手褪去外袍,再走到榻边,摸了摸自家太子妃的额头,安抚道,“乐儿,别怕,太医很快过来。”
常乐呆呆看着他的动作,古代房屋没有隔音效果,他刚才明目张胆的谎言,她听得清清楚楚。
春和宫内,太子妃病,不可诏太医,若是太子病,自然可以。
古人忌讳很多,皇家尤甚,没有谁会愿意好好的,却称自己生病。
情绪前后起伏,常乐有点想哭,她忍不住抽搭出声。
朱标顿时手足无措,“很难受么?”
他慌乱地把常乐抱进怀里,“别怕,别怕。”
常乐莫名的,眼泪更多了......
戴思恭是被拖着来的,到春和宫时,他保养极好的长髯都打了结儿。
朱标:“戴先生快给乐......”
他咽回到嘴边的乐儿,转而吩咐道,“晚星、晚月在门口守着,所有人不得在正殿前后逗留。”
晚星、晚月担心地看眼自家极少哭的主子,躬身退到门外。
朱标:“戴先生,太子妃头疼,你快给她看看。”
戴思恭抬眸扫眼许久未见,胖......丰腴许多的原主子,“太子妃,请把右手腕置于脉枕。”
常乐看眼他,伸出手腕,“麻烦戴先生。”
戴思恭摇摇头,闭目听诊,良久,良久,他睁开眼,面露难色......
常乐咯噔一声,不是吧,不是吧......
她只是想试试朱标的态度而已,结果自己真的有病?
戴思恭站起身,朝着朱标恭敬道,“殿下,请允许下官为您诊脉。”
常乐更加意外,他也有问题?
难道朱标这时候,这才十八岁,就已有病在身?
那什么,有得治么?
朱标也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他坐到常乐旁边的位子,伸出右手置于脉诊。
戴思恭同样诊了许久,他紧皱着眉头,似有难言之隐。
太子、太子妃夫妻对视了眼,好慌!
许久,戴思恭略显纠结道,“阴阳和合,乃生万物,可也得讲究个度......”
什么乱七八槽的,什么意思?
朱标置于膝头的左手握紧,道,“先生明说即可,我们能承受得住!”
戴思恭掩嘴轻咳了声,语速飞快道,“纵欲伤身,两位还请节制!”
春和宫正殿一片寂静,窗外的落雪声仿佛都隐隐可闻。
戴思恭手脚麻利地收起药箱,“微臣告退。”
他两条腿捣腾地还挺快,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常乐眼珠子一转,果断先下手为强道,“我就说要适当休息的么。”
朱标:“......”
他的耳尖隐隐泛红......
常乐趁机为自己争取利益,“以后每次至少间隔三天,不能乱来!”
朱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