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定情物

白川舟半眯着眼看她, 黄昏的余霞在她的身后漾开,夺目炫彩,素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自己飞檐走壁惯了, 向来觉得房屋脊梁如履平地, 但见她站在崎岖不平的瓦片上, 竟头回觉得这房檐是这么高, 仿若要与天融合了,看得他的心直发慌。

白川舟顿觉口干,冲楚引歌招了招手:“别摔着了, 先下来。”

“你先说清楚, 药无力,要谁无力?”

楚引歌摇着瓷瓶,她曾听闻上一代的簪缨世家的贵族子弟闲来无事, 以服用五食散为乐。

服下后会感到五内感知开明,一度风靡传开,连文人雅士都追捧而上, 飘飘欲仙不说, 还会一时间体力生猛......但若停了,精气神会迅速萎懈, 神貌呆滞。

可这玩意食之便会上瘾, 服用几年后, 根本伤尽, 浑身无力, 长满毒痈, 后背皆是烂肉, 痛不欲生而死。

太多绮襦纨绔年纪轻轻就因此没了命。

谢昌为官期间就大力销毁五食散, 焚之烧之, 若是还有不良人兜售,一律按律当斩,力度之大,令人畏寒,这才将五食散之风彻底退去。

楚引歌听着这个瓷瓶内的动静,应不是散、粉之状,难道是制成丸状了?

这些纨绔之辈爱玩,且看这注明怪异,她更觉猜测可能。

更何况.....他在榻上的精力实在太好了些,翻来覆去,不折腾上大半天都歇不了。

她不得不怀疑。

楚引歌冷肃看他:“爷不说清楚,我就不下来。”

白川舟自然不能说是吃了就没内力,他扯了个谎:“是治脾胃的。”

“真的?”楚引歌不信,“那它怎么这样写?”

“姜大夫用来警示我的,”白川舟看她身板单薄,被风一吹,像是摇摇欲坠的花瓣,心紧了紧,走近了几步,“说是吃多了会浑身无力。”

原来是这样的药无力,楚引歌这才放下心来,姜大夫一世良医,应也不会帮世子爷干这样荒唐的事。

“药给你,”她将瓷瓶抛给他,自己却大喇喇地坐下了,浅笑说道,“我发现檐上的风景不错,先不下去了。”

她的眸色灵动俏皮,摆明就是在欺负他不会轻功。

成。

白川舟径直往府内走去。

楚引歌也不知他去倒腾什么了,半晌不见他出来,还真是将她晾在屋顶上了,自觉无趣,就想下去了。

哪知刚一起身,就见白川舟搬来一梯子,架梯而上,两手攀着,不一会儿就上了瓦。

连爬个梯都这么好看。

“爷还真有办法,”楚引歌笑道,“我还想你求我带你上来呢。”

“想得美。”

两人坐在房顶上,看整个蔷薇居被残照晕染成了金麦色,绿枝扶着夕阳,浅浅摇摆,各色蔷薇渐渐半颓,散着迟末的香气,氤氲在日暮的风烟之中。

楚引歌靠在白川舟的肩上,忍不住轻叹:“云尽山色暝,这里可真美啊。”

“不是这里。”

“嗯?”

“是我们家,再说一次。”

“真霸道。”

“再说一次。”

“我们家真美。”

白川舟这才提了唇角,大掌缠紧她的细腰,“我媳妇也美。”

他的语气骄溢,在这落得满幕金黄之中泛滥,像一只轻软蝴蝶在她的心尖停留,媳妇,听上去亲密又缠绵。

楚引歌紧紧地贴靠着他,“你也再说一次。”

“什么?”他故意问。

“你说。”

白川舟轻笑了声,歪头咬着她的耳骨,低低地唤着:“媳妇,我的媳妇。”

热气又酥又痒,楚引歌不禁就笑出了声:“真好听。”

我们的家,我的媳妇,他总是很专横,不管不顾地塞进来,将她的心的每一寸嫌隙都占得满满的,恣意率性,变成他的。

可无妨啊,反正他是她的。

白川舟凑得更近了,细嗅着她的玉颈,声色低惑:“媳妇叫得更好听。”

楚引歌尚是不明,又觉颈侧湿濡,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三十一天。”

她这才反应过来,离除服还有三十一天......

“色痞!”楚引歌轻推了推他,“爷怎么满脑子只想这档事?”

“是只想和你有这档事。”白川舟只觉她散着馥郁的甜香,怎么都闻不够,从他创建天语阁,他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眼下,他竟有了那么一丝怕死。

低笑问道,“棠棠,如果我哪一天死了,你会去找其他男子成亲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随口闲谈。”

楚引歌以为是黄昏给向来志骄气盈的世子爷都添了伤感,也没想太多,看着远处那缕即将下沉的暮色,坚定说道:“不会。”

白川舟听她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心里既心酸又感动,刚想开口,就听她说道:“成亲也就这么一回事,没什么意思。”

她似是很认真地思索了番,随后笑得粲然:“若真是有那么一天,那我就拿着爷留下的钱,远走他乡,养几个面首伺候我。”

“你可真是将我的身后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是爷说得么,别让自己过得太委屈。”

楚引歌长睫轻颤,“我很听人劝的。”

白川舟越听越恼,还听她将自己搬出来,忽然气得失笑,“还能看得上别人?”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十足的无辜:“人生嘛,怎么都是过,将就也能过下去。”

“真浑啊,楚引歌,”他的眉眼冷峭,狠狠地咬着她的唇,“你这个小混球,就没见过比你更嚣张的女人。”

看着那么小只,娇娇弱弱的,血液里比谁都反骨。

她擦着他唇瓣上的水渍:“所以别死,好好活着,好吗?”

楚引歌突然放软的语气,乌黑如墨的瞳眸泛着盈盈水波,白川舟的心微动,将她扯进怀中,低下头,将唇贴了上去。

但他的动作很轻柔,耐心地描着她温热的唇瓣,待她抑不住溢出声时,他微冷的舌轻而易举地撬着她的齿贝,细细碎碎地啃噬。

夜幕将垂未垂。

日暮逐渐融合黑夜,分界变得不再清明,拉扯不清,就如他们的吻,交错如丝雨,身后是满目斑斓盛大的落日。

良久,天完完全全地黑了。

白川舟才松开她,笑道:“还成,吻了这么多次,终于学会喘气了。”

他的声色低哑,在暗色中更显迷离微醺。

楚引歌听他笑话她,轻捶着他的肩,他故意轻嘶。

“我哪有用力.......”

“上回被你咬的,忘了?”白川舟捻着她愈来愈烫的耳垂,知道她想起来了,凑耳低语,“真狠,下回换另一边咬。”

楚引歌见他又不正经了,起了神,看到一边的梯子,忍不住揶揄道:“爷慢慢爬梯子,小心摔着,我先行一步。”

谁知白川舟却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跳,随后又过去将那梯子踢翻在地。

众仆奴本识趣地回屋各做各的事,一听到声响都围了出来。

立冬一看木梯倒在地上,忙要扶起,就听自家的世子爷很不要脸地说道:“我从没体会过飞的感觉,夫人带我下去。”

立冬的额角抽了抽,谁飞得会有世子爷多?整日蹿房越脊,腾空跃起就能蹿到二三十尺之上,他默默将梯子又放倒了。

“我没带过人啊,”楚引歌看着离地高度,咽了咽口水,指示如春,“将梯子扶起来......”

可众人本就是世子爷训练出来的,自是能看懂他的眼色,拉着立冬和如春识相地离开了。

“诶诶,别走啊......”楚引歌揉着眉心,看向身边一脸淡定从容的白川舟,“我没带人飞过,怕把爷摔了......”

“我有办法。”

白川舟走过来,紧紧地贴抱着她,“这样是不是不怕被摔了?”

楚引歌被缠得喘不上气,“松松,松松。”

可他就是十足的无赖,蹭着她蓬软的发,语气十足的可怜:“爷怕摔。”

还添了句:“求你。”

楚引歌乐了,也不知方才是谁说的想得美。

她被他搅得心软,就任由他贴着自己:“怕了你了。”

最后倒是没摔着,还十足的稳当,但楚引歌却是心慌不已,总怕他在空中会掉下去,这带着人不如自个自在,她喘着气,双颊红润说道:“以后不带你了。”

“那不行,”白川舟修指轻怕着她的后背,帮她捋气,慢斯条理地说道,“总不能所有的双人活动都废除了罢?”

“.......”

“不过棠棠,你现在喘气的这样子像是我们刚......”

“闭嘴,别说话。”

-

翌日,白川舟还真天不亮就出门了,说是找营生去了。

楚引歌倒是清闲了下来,居丧期间,她怕给人添晦气,连门都不出。

但她素来就是个爱宅家的,曾经休沐时,不是和姨娘呆在一起就是去天佑寺呆上一整天,所有她倒没觉得有多烦闷。

早起手抄了份《地藏菩萨本愿经》,愿姨娘能早日转世,最好.....最好是能成为她的孩子。

午间因世子爷不在,毫无管束,她倒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吃起辣酱,辣酥酥的真是下饭,她连吃了两碗白润米饭,才歇箸。

饭后小憩一会,见风清日朗,又在庭中拾起了花绷子,继续绣那未完的绣帕,连如春看到后,都说小姐的手艺长进不少,能将兰草绣得栩栩如生。

可她分明绣的是茶花......

楚引歌不服气,又让小满看看是什么。

小满倒是自信:“这不是一眼就知道了,夫人是想考我?”

她瞅了眼两人恳恳的目色,眉眼轻提,“这是藤蔓,对不对?”

楚引歌看着自己的绣帕,这些枝绿欲滴的茶叶怎么就能当成乱长的藤蔓。

她的倔意起了,放话府中若是有人能认出她所绣,就赏赐五两银子。

众仆皆跃跃而试,有说是雏菊,有言是垂败的柳枝,甚至还有说是水草的……

楚引歌更沮丧了,谁会将水草绣在帕上?!

残阳夕照,白川舟回来的时候正巧是众人猜尽之时,楚引歌士气大振,她可记得他曾说过“绣的好看”这一事。

她将他拉过来:“夫君,你来说说这是何物?”

白川舟想不到自己还是避不开那帕,轻咳:“这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听听你们都猜了些什么荒唐之物。”

众说纷纭。

楚引歌越听双颊越羞窘,忙止了众人,而身边的男子已是笑得乐不可支,胸膛都跟着震颤。

“停!听听世子爷的,”楚引歌眼下算是明白了,这人根本也不知道她绣了什么,故意让大家说,以便排除错解。诡计多端的世子爷!

她抱臂,冷哼道:“来,你来说说。”

她已是死心,看看他还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白川舟唇角含笑,微微倾身,轻刮了下她的秀鼻:“翠翼高攒叶,朱缨澹拂花,夫人绣的是茶花吧?”

“夫君还真看出来了?”楚引歌诧异,一时喜不自禁,想抱抱他,但碍于众人在场,伸到一半的手又垂落在身侧。

可谁知他将她揽了过去,声色慵懒:“想抱就抱,谁能拦你。”

“有人在呢。”

“我们走,我们走。”众人起哄,“夫人别忘了给世子爷五两银子呦。”

楚引歌的脸更红了,白川舟垂眸,见她的耳根都烧了起来,直漫溢到玉颈,似是还在不断往下延烫......

他最是喜看她的羞赧之姿,畅意笑道:“立冬去库房拿钱,谢各位陪夫人逗趣解闷,人人都赏十两银子。”

立冬忙不迭地应是,跑到一半又折了回来,挠挠头:“夫人,钥匙在您那儿呢。”

众人乐得乱颤,瞧瞧,这府上还是由世子夫人说了算呢。

一时语笑喧阗,好不热闹。

楚引歌也乐了,从香荷里拿出钥匙递给了他。

待各仆奴领了赏美滋滋离开后,楚引歌才看向白川舟,羽睫轻眨:“你真是看出来的?”

白川舟不语,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他没看出来,只是懂她罢了。

知他喜茶,既是绣给他的,那绣纹总是与茶有关。

总归他是猜对了,楚引歌就没过多纠结此问,笑道:“今日可是顺利?”

“嗯,”白川舟牵着她的手进了厢房,“娴贵妃给我在礼部找个活计,在礼部司授予乐官琴艺。”

“礼部?!”

楚引歌惊愕,果然是同人不同命,世子爷即便找个活干,起点都要比她的高得多。

但随即她又想到什么,“可楚熹不是礼部尚书么?他会不会给你穿小鞋啊?”

“很快就不是了。”

“那是谁?”

“阁主,”白川舟细捻着她的柔指,捏揉把玩,“皇上赏他救四皇子一命之恩,问他要何赏赐,他要了礼部尚书职位。”

楚引歌惊诧,“皇上能这么轻易答应?”

礼部掌礼乐、章制之宜,接待各番薯、异国贡使,管科举应试,是国中之重,六部之首,这么一个关键之位定是众臣虎视眈眈,可不好坐。

“他不得不答应,阁主手上有楚熹贪赃纳贿之证,而且,这些贿款有部分还是入了皇上自己的私库。”

白川舟笑道,“若是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皇上就要遭世人唾骂了,就看他是要保楚熹还是保这礼部尚书之位。”

也就是说,皇上眼下之策,就是弃楚熹,让位礼部尚书给阁主,才能将他贪墨的证据销毁。

楚引歌的肩抖了抖,“想不到阁主这么厉害,还能威胁皇上。可纵使皇上愿意,文武百官呢?那些言官可不是吃素的。”

“不仅是楚熹,凡是有劣迹的官员,阁主手上都有把柄。”

楚引歌心悦诚服:“幸好川衍是我们亲戚,尚能苟安于世。”

白川舟每回听到她说川衍是阁主时的那种钦佩之情,自然流露景仰倾慕之色,心中就有淤堵之气。

他掐了掐她的后颈:“你对川衍......”

“怎么还吃味呀,”楚引歌打断,将绣帕方正叠好,塞进他的怀中,声色软糯,“定情之物给你了,安心了罢。”

她的眼尾微挑,又轻又灵,且柔且媚,美艳地风情万种,颦笑抬眸,皆是美人风骨。

白川舟的喉结微动,逼出体内的燥郁,缓了缓,拍了下她紧致的臀,缓缓说道:“还有三十天。”

“......”

接下来的几日,白川舟依然早出晚归,真真像极了安稳过日子的人。

楚引歌心喜,午间还是一餐不拉地食用辣酱,且有越吃越欢之势,从每餐一勺增至每餐三勺,午后的绣物也跟着往险难上挑战,从帕子渐渐到了袜子,里裤等真正的贴身之物,她也觉出了些刺绣之乐。

这晚,世子爷在净房沐浴,楚引歌眼下无聊,又拿起笸箩,继续完善绣到一半的袜履。

突觉腹胃似被撞击一痛,刚开始还是阵疼,她还不甚在意,以为吃得过多胀气,但随后就开始疼得丝密,连针线都现了重影,豆大的汗珠从额间鬓角往下落,滴在袜上,晕染了织锦。

“牧之......”

她疼得捂住了胃,唇色惨白,低喃唤着,“牧之.....”

但她的声色实在太轻,水声泠泠,白川舟并未听到。

楚引歌想挪到榻上躺着缓缓,偏头看到了牧之褪下的宝蓝外袍,正松垮搭在梨花交椅上,与之放在一起的,还有那透着玄妙之色的黑瓷瓶。

她记得牧之说那是治脾胃的。

昏慵烛火下,黑瓷瓶泛着诡异的光,诱着楚引歌去拿。

她只觉此时胃中似有万千蚂蚁吞噬般的疼,身上出了层层叠叠的汗,衣衫已湿透。

瓷瓶离得不算远,楚引歌一够手,就拿到了那个小罐。

她咬了咬唇,没力就没力罢,总比疼死要强。

她怕药效不够,一狠心,倒了两颗,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