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您贵姓

二十四骨伞外大雨狂澜, 不远处还有一列金吾卫虎视眈眈地看着。

伞内,她和他相对而站。

雨水顺着伞骨倾泻,替他们隔挡了那些人的视线。

这是他们在天语阁外的第一次相见, 不对, 楚引歌想了想, 应是第二次。

按照楚翎所言, 那晚藏书阁暗室的黑衣人是他,天语阁阁主。

那她在那晚也是见过他的,还记得他临走前, 回头看了她一眼, 也是这样浓墨都化不开的眼神。

“来救四殿下。”

他的嗓音从变声面具透出,泛着哑,“伞拿好。”

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迫人气场, 明明是好意,却透着疏离。

他不是不问朝中事么?怎么会好心来救皇子?

楚引歌思忖,想以他开天语阁锱铢必争的黑心买卖, 定是为了这万金而来。

不过往裨益上思虑, 他是天语阁阁主,知晓天下大小事, 虽然他是为钱财而来, 但说不定四殿下真能被他所救。

这样四殿下不会死, 宋誉也就不用死。

但楚引歌好奇另一件事, 问道:“阁主, 你从藏书阁暗室偷了皇帝的贵重之物, 这般堂而皇之地进宫, 不怕被抓么?”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 他寡淡的眸底听她如此一问, 竟有几丝笑意,虽转瞬即逝。

“拿着。”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固执地将二十四骨伞往前一耸,逼她去拿。

楚引歌看他的阔肩已湿。

她没接:“阁主从这走到永凤殿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若淋了雨进去,湿意近身,恐会加重殿下病情。”

他看着她,沉默了会,抓起了她的皓腕,将伞柄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上。

“你这人怎么......”

“拿好。”

他打断了她的轻斥扬声,玄黑骨伞稳稳地落在她掌心时,他很快就脱了手。

转身就要走近雨帘中。

“阁主,等等。”

楚引歌叫住了他,将伞往他头顶上撑了撑,“你能不能帮我给世子爷带句话?”

她有些拿不准阁主会不会应下,毕竟要他帮忙,得以物换物。

她摸了摸自己的香荷,咬牙道:“我给你三两银子,行不?”

他转了身,望向她的瞳心:“什么话?”

她忙单手卸荷包,却被他制止:“不用。”

他的话总是很少,但却带着王者的凌人气势,楚引歌便不再执着,缩回了手。

刚要张嘴,可面对眼前人的冷酷,楚引歌有点说不出口,而且她想到这人冷冰冰的哑音传递给世子爷,恐是温情全被破坏。

“阁主,等我一下。”

她将伞放置他的手上,跑进揽月楼,雨中还有她雀跃的娇音,“就一会,很快。”

楚引歌飞奔而上,墨绿衣摆淌着水,在玉阶上旋转,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见宋誉还蹲在那里为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呜咽,她突觉好笑:“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真丢人。”

宋誉愣神,哭声停歇。

抬眼见她的手中不停,在宣纸上急速地写着什么,而又疾快地跑下了楼。

他才回过味来,这不是她说得想哭就哭,不丢人的么,怎么一转眼就改词了?

......

楚引歌跑下楼梯才发现阁主已走到了揽月楼门口,她平复了下呼吸,可胸口还是因急促而略有起伏。

伞下的男人挪开了眼,那指腹上曾经一触即离的绵软让他记忆犹新,他将手负在身后,不动声色。

“阁主,你帮我将这张字条交给世子爷。”

楚引歌将宣纸叠得四四方方,对他展颜一笑,“若是四殿下真得您所救,还烦请阁主大驾寒舍蔷薇居,于十月初六参加我与世子爷的婚宴。”

男人眸色闪过讶然,很快就趋于平静,淡淡地抬起眼皮,干脆拒绝:“不去。”

楚引歌笑道:“阁主是怕世子爷不同意罢?这请阁主放心,爷为人慷慨大方,您救了他的小外甥,他定会邀您去的。”

男人失语,无言以对。

他接过她手中的纸,谨慎地放在怀中后,将伞轻置于她的脚边,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入磅礴的大雨里。

玄靴就那样丝毫不避讳地踩在水坑中,雨脚溅起,像飞动的银线。

楚引歌敛了敛眸。

他和世子爷根本就不一样,世子爷最厌雨天出门,极恶雨水,但阁主却好像不在乎。

雷声轰鸣,似千仗敲铿,震耳欲聋。

可他的每一步却走得丝毫不受干扰,云淡风轻,衣衫已全数湿透,可见衫下躯体的肌肉结实,宽肩窄腰,在这天地倒灌的雨注里贲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力量,但却不见半分落魄,似流落凡尘的谪仙,步入这明暗无辄的人间。

宋誉从二楼跑下,一眼就看到了那滴沥雨水的玄黑骨伞,连一把伞都透着生人勿进的凛冽,他抬眸,看到了那个在雨中的清冷背影。

“那是......”

“阁主,”楚引歌解释道,“天语阁阁主。”

“他来干什么?”

“说是给四殿下看病。”

宋誉反应了一会,愣神问道:“这么说,我不会死了?”

楚引歌笑着点了点头:“恭喜宋编修保住小命一条。”

宋誉喜极而泣,一把抱住楚引歌:“棠棠,我不会死了,本来我以为得独留父亲在世,他又是那么孤苦的一人,哪怕吃不起饭,也绝不折腰卖画,我怕他等我死后就......”

我怕他等我死后就饿死了,躺尸在家中几个月,也无人发现。

他不敢再说不下去,胡思乱想之中却是将她越抱越紧。

楚引歌有些喘不上气:“咳......宋编修,你先别担心师父,先担心担心我,我快要被勒死了。”

宋誉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之中,没听到她在怀中告急,却突觉手臂一疼,迫得他松了手。

他一摸,左臂湿透。

抬眼又见那男子并未转身,但他身后的雨水如箭簇般锋利向他袭来,快且促,宋誉来不及反应,只觉寒意逼近,疼痛一击,右臂也全湿了。

连楚引歌都有些惊诧,看着那个依然往前闲庭信步的男子,她知道阁主的内力深厚,但不知他竟高深道如此地步,不动用一招一式,就用指腹轻绾,就能使雨水任其摆布,难怪他不怕被抓,如此功力,何人能耐得了他。

“这阁主作甚要攻击我......”待那男人拐入转角,不见踪影,宋誉才敢小声嘀咕。

他垂着两乏软的手臂,眼眉轻皱,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楚编修,他不会是对你有意思罢?”

楚引歌不置可否。

宋誉在旁分析:“那阁主明明可以直接去永凤殿,却还要绕路来给你送伞,宁愿自己淋着大雨去,刚刚就因为我抱了你,他才攻袭我。”

他下了结论:“这阁主保不定是看上你了。”

楚引歌无言,但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这阁主还曾经趁她酒醉时对她触手摸脸,不像世子爷,她凑上去,他还要拒之,说不想乘人之危。

两相人品,立见高下。

更何况阁主知天晓地,都称她世子夫人了,定是也知道她十月初六与世子爷大婚一事,可他还对她这般示好,说难听些,就是在觊觎他人之妻。

啧,这阁主的心思真脏。

宋誉就抱了抱她,他就行如此之举,那他会不会对世子爷起谋害之心?

楚引歌有些后怕,又开始后悔因刚刚的一时兴起,将字条就那么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他,但木已成舟,恐是也追不上他了。

不过这是在宫中,他应当会有所忌惮。

楚引歌拿起伞,声色带着暴雨的冷寒:“宋誉,这个男人的品性比不上世子爷......我们得小心些。”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心存期冀,希望那阁主能守诺,将字条交给白川舟,最好也能带些话出来,这样她可以知道白川舟的近况。

所以她在第二日早间,在宣极门迎面碰到阁主时,并未避让,反倒是说服了自己,迎了上去。

“阁主。”

男人抬眼,深不可测的漆眸直盯着她,他的眼神有种不可名状的贪婪。

楚引歌挪了眼,欠身行礼:“四殿下可有好转?”

“醒了。”

阁主的语调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漠,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少,但短短两字令楚引歌高悬几日的心倏尔解了绑。

他确实有回春之术的本事,四殿下昏迷数日,天下名医皆束手无措,他仅用了一夜的工夫,便有了好转。

楚引歌追问道:“气色可还好?”

“稍调理,便无所大碍。”

他的声线嘶哑,但听着稳重沉寂,听着令人很是信服,他能说无所大碍想必四殿下已脱离危险。

楚引歌松了口气,彻底地放下了心。

她便问起了另一件事,但面对男人凛如霜雪的面具,她又有些说不出口。

欲言又止,面起羞赧,见男人未走,似是在等着她说,便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世子爷可好?”

男人未语,垂眸从袖中拿出一素白信笺交给她。

眸底泛着几不可察的一丝笑,抬眼间已是不见,无人察觉。

“世子爷的回信。”

他的语调分明未沾染任何温情,但许是今日阳光甚好,天清明朗,也许是世子爷的三字,楚引歌竟觉得这话透着暖烘烘的和煦,令她心头一暖。

楚引歌视如珍宝般接过信,一迭声地道谢:“多谢阁主。”

她很想打开看看,但男人送了信,却并未移开半步,就那样挺立地站在她面前,她总不能当人面展信。

便委婉说着告辞:“阁主定有要事相忙,我就不过多打扰了。”

言罢,就越过他,欲往揽月楼走去,却听身后的一声哑音传来:“世子夫人今日无信相送?”

楚引歌回了身,惊诧他这是送信送上瘾了?

但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就顺梯子爬,不甚客气地挥挥手中的信,笑说道:“我得看看爷写了什么,阁主若不嫌麻烦,等下值时来揽月楼取罢,有劳阁主了。”

男人微微颔首,未再逗留,转身离去。

日光倾洒,楚引歌看着那玄袍背后绣有山石,玄蛇攀缠石上,张口怒嘶,极其狰狞,和他一样,令人望而却步。

她眯了眯眼,手执他送她的信,上面还留有男人的温度,心里想着,这阁主好像也并非表面上那般冷血,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堪。

待那袭玄色不见,楚引歌才缓缓展开手中的信纸,似有似无的薄荷气息从字墨字语中溢出,红晕漫上脖颈。

她在看到纸上墨字后,就瞬间红了脸。

明明她留给他的字条是十分正经的话:“按时饭否?眠否?勿思虑过度,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好。”

可他却答非所问,全然漠视了她的话,纸笺里放了一片艳妍的蔷薇花瓣,有鲜红汁水流出,染透了笺上的墨,配上他的字,更添魅惑之意。

那上洋洋洒洒地书写着:

“想吻我的棠。”

楚引歌站在日头里,寥寥一语太过直白,所有的心思在烈日下都无处所藏。

她的后脊滚过阵阵颤栗。

那字形翩跹,似他勾唇的笑,她都能想到他微抿的弧线,贴耳时的气音,明目张胆地对她说:“想吻我的棠。”

楚引歌舔了舔唇,那几日前酒醉后的余甘似又复上,带着永劫沉沦的侵占,至死方休。

脖颈处荒唐的红痕明明已消散,但此刻被他的短短五字又仿若解除了封印,那人带着欲的吻埋首颈窝,历历在目。

情似蛊似毒,绵绵入肌。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五个字给围困了。

——

之后的几天,永凤殿不断有佳音传出,四殿下能进食了,能起身了,能坐上半日了,一日好过一日。

而阁主好像很喜欢送信,每日下值来接过楚引歌手中的书笺,上值就给她送来世子爷的回札。

而那人在信笺中答非所问,楚引歌总得避着人才敢展开,那是他们两人的私语。

她问他,有无看到今日的云,带了点桃花粉彤,煞是好看。

他便问有她那日醺醉时好看么?若无,那他看她就够了。

她对他说,宫墙的凌霄花谢了。

他却说,那也不妨碍他想她。

......

她问他,阁主是否有欺他,暗器伤他,拿雨甩他。

这他倒是好好答了,说了一大堆阁主的溢美之词,还在结末处让她不要对阁主有偏见,他是世间最好的人。

楚引歌失语,她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就没和他说阁主有几分恋慕她的意思。

虽然这阁主近日是成了香饽饽,而且皇上还放话,因阁主对四殿下有救命之恩,暗室失窃一事便不予追究,且被封为上座。

但楚引歌未想到白川舟竟如此袒护阁主。

也不怪乎楚引歌多想,她在拐角撞见过几回宫里尚衣局,尚食局等女官给阁主递信,可那阁主非但不领情,还当着人的面前,将信笺撕碎,哑音狠绝:“再送就别要手了。”

吓得那些女官纷纷落荒而逃,但总有一些胆大的女子,琢磨着既然信笺不可送,就送些香荷绣帕之物,以表心意。

可他却厌恶地一挥袖,将那些香荷绣帕扬到了高树上。

可这阁主却对她的信笺丝毫不拒,还帮她传送,有一次,她是在心里过意不去,想送他三两银子以示感谢。

可他却看着她说:“我要那个香荷。”

他睨傲万物,对其他女子的心意漠然视之,可却偏偏要她腰间的香荷。

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多心。

他明晃晃地摊着手心,掌心纹路向她展开,漆眸似浓稠的墨就那样直视着她,她没法,只得将香荷给了他。

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那香荷是如春绣的,主仆两人绣工都不算好,放到集市上也卖不了几文钱。

三两银子就可以买上许多这样的香荷了。

她见他那般执着,说不出口。

大婚的前七天,上值钟声响起,他又准点地出现在了宣极门。

楚引歌像往常般接过他手中的世子爷的信,放入襟怀,眉眼弯弯:“这些日子辛苦阁主了,夕暮时不必来了。”

他似有诧异,连向来波澜不惊的语气都添了些惊愕,“怎么?”

看起来他真的很热衷于做牵线人,楚引歌心道。

“初六大婚,我告了一月假,从明日起就不来上值了。”

她唇角浅扬,“也劳烦阁主跟世子爷通禀一声,这几日我就不给他写字笺了。”

男人颔首敛睫,笑意沉没于眸底,悄无声息。

楚引歌转身离开,却听阁主叫住了她:“夫人。”

声线依然清哑,她知道他是在称呼她,立冬有时说快了也就略了世子二字,直接以夫人相称,但却丝毫不会让人遐思。

可眼前的人的语气却不算清白,似在占她便宜。

她回了头,娇眉微蹙,“阁主还有何事?”

他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躯似山般挡在她的面前。

他轻笑了声。

这是楚引歌第一次在宫里听到他的笑,被变声面具传递而出,有些枯哑,不算太好听。

可她又记起了她去天语阁见他那回,他也低低地笑了声,但那笑比今日更轻,未被面具识别,是清冽朗润的少年音。

她敛了敛眸,在想一个少年郎为何要整日以面具示人。

他垂眸看着她,一字一字清晰说道:“一愿新婚燕尔,二愿鸾凤和鸣,三愿白首齐眉。”

声色平和,可以听出说得极其真诚。

楚引歌心中一颤,倒未曾想他会如此衷心祝福她和世子爷的婚事。

她此刻觉得之前的自己将他想得太小人了,还是得邀请他来参加这大婚。

她猜测他上次那般义正言辞地拒绝,就是因为不够正式,想想也是,都不给一封请柬,只以口头相约,对一个阁主而言,实在是过于草率了些。

楚引歌望向他:“阁主,这么多日都不曾问过您.......”

她莞尔道:“您贵姓?”

眼前的人愣住,楚引歌在他向来从容自若的眸底看到了几许凌乱。

还有少见的失措。

作者有话说:

世子爷:......

关于我老婆天天想让我以宾客身份,参加她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