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怀疑你

慎刑司内。

甬路两侧是幽幽烛火, 似孱弱魂魄在招摇,因终年不见阳光,牢狱内泛着潮腻之味, 令人作呕。

楚引歌搓了搓鼻子, 转弯处摆满了各类令人头皮发麻的酷刑刑具, 森森阴气在地牢里横冲直撞。

一拐弯, 便是楚翎的囚牢。

他毕竟是金吾卫首领,即便关押,吃穿倒是不用愁, 牢内也会有狱役收拾, 不至于过于脏乱。

但在这样的环境呆上数日,最先摧残垮塌的不是身体,而是人的意志心性。

光是每日困于咫尺之间, 精气神就先给你消磨了大半。

楚引歌看向楚翎,确实如阿妍所说,瘦得不轻, 似嶙峋的玉雕, 形销骨立,但气色瞧着还行, 眸色清明。

她福身欠礼, 清音唤了声:“阿兄。”

一袭墨绿随着动作轻摆, 像只盎然的蝴蝶给这死气沉沉的牢狱中带来了一丝喘息的生机。

楚翎看着她秀靥清雅, 柳眉之下是那双令人魂牵梦绕的澄澈眼眸, 多日未提的唇角倒是显而易见地向上一弯:“棠棠来了。”

他的语气有些过于亲昵了, 楚引歌觉得不适, 但总得寒暄几句:“阿兄的身子可还吃得消?”

“尚能承受, 让你们担心了。”

他猜她既能来见他, 必是阿妍去告知的,那想必他的心意,阿妍定也说了。

他就往前走了几步,身上的镣铐哗啦啦地在囚牢中回**,刺耳十分,他怕吓到楚引歌,马上就停了下来。

双手向下摆着,有些窘迫的局促。

他想告诉她,她能来看他,他的欢喜,可是他眼下的境遇,让他觉得有些难堪。

“抱歉,可是吓到你了?”

楚引歌笑了声:“阿兄,我没那么胆小。”

她怕他又要当着她的面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倒不如先断了他的心思,便添言:”我快嫁为新妇了,没那么胆小。”

楚翎的瞳仁明显一缩,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快嫁人了,阿兄。”

“为何?为何!”楚翎已顾不得刑具之响,走至她的面前,“可是母亲逼你的?定是她!我就知道她若得知我的心意,必会阻拦你我。”

“还有那娴妃妖妇,她定与天语阁有着勾当,那暗室的'天语'二字定是她在装神弄鬼,她是故意让我撞见她的,她知道我会揭发她,她也知道我最近在调查天语阁,她想除掉我,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入狱。”

楚引歌有些惊讶,她倒不觉得娴贵妃有那么大的本事认识天语阁的人,毕竟一个身处深宫,一个藏匿在花街柳巷,怎么都凑不到一块。

她倒想起了那个雨夜前的黑影人,轻功了得,还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么一说,那几分黑心无耻道像极了天语阁阁主的做派。

也就是阁主盗走了暗室里的东西,并留下了“天语”两字,这做贼做得还真是明目张胆。

不过暗室的东西到底是何物,能让他亲自出马.......

楚引歌在脑海中快速捋清思绪,压下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毕竟她若只是个七品编修或是楚家二姑娘,无论何种身份,都不应当知晓这些事。

看来楚翎是着急了,有些口不择言。

她浅笑了笑,好心提点:“阿兄,虽我听不大懂,但这毕竟尚在宫内,娴贵妃正是圣眷正浓之时,你这般大肆诳语,恐是不妥。”

楚翎自知失言,但听楚引歌如此关心,心下一暖:“棠棠,你且在母亲那再拖一拖,太子殿下已答应明日来见我,我马上就能出去了,出去我就.......”

“阿兄不必等太子殿下就能出来了。”

楚引歌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等十月初六,阿兄就可以出狱了。”

“十月初六?”

“是,十月初六。”

楚引歌莞尔,“我和世子爷大婚之日。”

楚翎一愣,他脑子本就转得快,稍一思及就明白了,母亲和父亲定是去求了侯府,又不舍得让阿妍出嫁,就将棠棠塞进去。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摇头道:“棠棠,你不可以嫁给那纨绔,你的一辈子会被他拖累的。”

他的喉间有血腥之气:“纵使.......纵使不嫁予我,你也不该受这样的糟蹋。”

他的棠棠,是多么美好啊,就那么笑着,都能让人心生温柔和怜意,即便他死在牢里,她也不该嫁给那游戏人间的风流浪子。

楚翎握住她的手腕,言辞振振:“棠棠,我不需要你来牺牲自己救我,我一个将军,尚不需要一个女人舍命来救我,我会有办法救自己出去。”

在甬道拐角处的白川舟懒懒地倚靠着墙听了半晌,哼笑了声,说得倒是大义,但他那办法倒不算光明正大啊,太子爱美色且在床笫一事上有怪癖,楚翎便托人送了若干的扬州瘦马送进了太子府,这才博得太子欢心,求得一见。

他轻嗤,这是赔了多少女子才得来的办法。

牢狱内阴风阵阵。

那铁链的冰凉贴着楚引歌的玉肌,沁寒刺骨,她挪开了楚翎的手,双目盈盈:“可是阿兄,我不觉得是牺牲啊。”

“什么?”

“阿兄,世子爷对我很好,我是愿意的。”

楚翎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眸光闪动,狠狠地揪着了楚引歌的衣袖,指节泛白,“楚引歌,你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她就那样笑着凝睇着他,“他单纯良善,对一个人好时,似会把整颗心都恨不得剖开给你看,和他呆在一块,我是自由的。”

“你的意思是,你即便嫁给一个纨绔,也不肯等我出来娶你?”

楚引歌抬眸看他:“楚翎,这两者没有关系。纵使你还是楚将军,未受过牢狱之灾,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笑着,轻声说道:“纵使白川舟不是世子爷,但倘若遇上他,我还是会想嫁他。”

“阿兄,你明白了?”

楚翎眼眸低垂,见她的眸色璨如星辰,双颊透粉,他想到了去岁冬天时的初雪,她不知从哪跑回来,在府门口见到刚下值的他,甜甜地唤了声阿兄。

也是这般眸光闪闪地说着初雪许愿最是灵验,阿兄不妨也试试。

尔后就见她双手合十,眼眸紧闭,嘴里喃喃道:希望自己来年能春闱高中。

他那时只觉小姑娘傻气,这万物都有定数,怎会因你的贪念而有所停留,该下的雪一场都不会少。

可她后来,竟真的得偿所愿进入宣安画院了。

这其实是一件极小的事,只不过这些小事在平日里被一件件惊心动魄的大事覆盖着,他以为很遥远了。

但却在此刻倏尔放大,所有撩拨心弦的蛛丝马迹都在放大,她那动人的眼眸,娇艳的檀口,那件毛绒绒的氅衣,还有一触即化的初雪,这些细节都在当下清晰可寻。

他的胸口被无名的手攥得紧紧的,痛得喘不上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傻,为何没有在那场初雪时,许一个愿望,愿来年能娶心上人。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嫁给他了。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悔恨上头,楚翎变得有些怒不可遏,压低了声线:“他就这般好?值得你这般喜欢他?”

他不明白她和世子爷也不过认识半月,但他和她已经认识十一年了,明明......明明就是他先认识她的,明明就是他先要娶她的。

他抓握得用力,仿若下一瞬就要将她的藕臂折断。

楚引歌这才瞥见了拐角的那一抹月白。

她轻笑了声,眼眉不动声色地上弯:“是啊。”

是啊,他是这般好。

一声轻飘飘的是啊,让楚翎粲然的眸色瞬间瓦解,楚引歌看他的眸光蓦然就黯了下去。

如果这能让楚翎彻底死心,楚引歌觉得自己不妨将话说得更狠戾些:“阿兄日后也会有喜欢的姑娘,愿阿兄与未来嫂嫂也如这般两情相悦。”

这倒是她的肺腑之言,她一直把他当成阿兄相待,从未动过旁的心思,她也是衷心希望他能幸福。

但话落进楚翎耳中,却是拍心揪肺般的疼痛。

两、情、相、悦。

这是最动听的情话,也是最扎人的刺语。

楚翎猛一呛咳,神魂具乱,但手却未松,仿佛松手的一瞬,蝴蝶就要从掌心飞走了。

她不知道她让他死心,其实是在让他死。

“好一个两情相悦,楚引歌,好......好......”

楚翎的声色如低沉的夜风,带点冷寒的颤,但手中的力量却陡然加重,楚引歌疼得皱了皱眉。

下一瞬,就见楚翎头一偏,往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有斑斑点点落在墨绿衫上,红得扎眼。

腥气散在阴风中,有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看着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小脸,他突然有了想将自己的血染在她唇上的冲动。

可下一瞬,他就感觉有一坚硬之物抵着他的胸口。

是楚引歌握紧的拳头。

他看到了她眸底的厌恶与反抗。

拐角处传来清润朗声:“两位,可以松手了罢。”

白川舟缓缓靠墙走出,月白的绸缎衣袍更衬少年的姿态闲雅,双手负背,嘴角微弯,笑如朗月入怀。

可谁也没瞧见他背后的掌中把玩的两颗石子,若是楚引歌未出手,这颗石子足以让楚翎废了双腿,此生都痊愈不了。

楚翎望了过去,楚引歌趁此松了桎梏,后退了几步,倚着牢栏喘着气。

白川舟未往前挪步,就那样闲散地倚着墙,唤来狱役开门,“你们慎刑司的牢犯现在都有此等待遇?在狱中还能和小美人拉拉扯扯?”

狱役颤颤巍巍解了锁:“爷,这不是楚将军的妹妹么?”

“妹妹?”

白川舟眯了眯眼,对上楚翎的寒眸,冷笑了声,他可没见过对自己妹妹存有这样禽兽心思的哥哥。

但他没当外人的面将此话说出口,他得顾全他的小夫人的颜面。

他故作恍然大悟状,长长地拖着尾音:“奥,是妹妹啊。”

他就站着那儿,笑着对楚引歌先招了招手。

待楚引歌在他身边站定后,他恭敬地向楚翎做了个揖:“牧之携夫人拜见阿兄。”

这一声阿兄叫得可真讽刺啊。

囚牢再次落了锁,哗啦啦扯动着一大片情绪。

楚翎的眸底已是一片猩红,他往前走了几步,身子一耸,吐出一大滩鲜血。

“你宁做他妻?”

他这话虽是对楚引歌说,但却是看着她身边的那人,目光射寒星,冷如霜雪。

楚引歌还未答,就被白川舟拉至身后。

“十月初六,阿兄出狱,正好赶得上我和棠棠的婚宴,届时牧之定留着上座,和阿兄畅饮不醉不归,谢阿兄多年对吾妻的照拂之恩。”

他的声色温润清朗,仿若真是在极真诚地邀请对方来参加自己的大婚。

可在场的谁听不出来话里的暗讽。

楚引歌怀疑白川舟之所以站这么远,是怕被楚翎打死罢。

她偏头看他,唇角微勾,眼角轻佻,五官轮廓在幽昏的光线下半明半暗,更显露一丝平日里少有的冷漠,但那不可一世的矜傲却是更盛了。

他根本就不怕被楚翎打,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倏尔,楚引歌就要告辞,却感到自己的小拇指微动,被轻勾了住。

男人的气息陡然靠近,楚引歌突然紧张,这人会不会太狂妄了些,当着楚翎的面将自己的脸贴了过来。

这不是□□裸地挑衅么。

她即便没去看楚翎,都能感到那股锐利的精光在往他们两个身上扫视,燃燃的气焰在逼近,杀气腾腾。

楚引歌的腰背遽尔挺直。

她拽了拽白川舟的衣袖,示意他差不多得了,别做得太过。

楚翎还得出狱,他这般当面寻衅惹怒,就不怕出来被报复么。

可白川舟却按下了她的手,缓近几许,唇线贴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音漾入耳中:

“你扶着我走,我腿折了。”

“.......”

难怪他一直倚靠着墙,也不往他们那边走近,原来是腿折了,根本没法移步,动不了。

那他还摆出那目空一切的拽劲......

楚引歌扶上了他的小臂,他也倒是不客气,半边重量压了下来,造得她好一个踉跄,差点两人都跌倒在地。

但这般拉扯的远走背影,落在楚翎眼中,却是另一番解读。

他冷似寒芒地看着这两人,好一个两情相悦。

十月初六,他的生辰,她的出嫁。

是巧合还是故意?他冷哼了声。

指腹忽地传来刺痛之感,楚翎垂眸,在牢栏上的手指扎了根木刺,有点深,冒出了血珠,他用牙挑出,却未吐掉,而是混着嘴中血水嚼了嚼,吞咽而下。

那木刺的尖端似针经过口舌,划破他的喉道,腥甜之气再度涌上,他将今日的第三口鲜血吐出。

三抔鲜血,每一笔,他都会让白川舟血债血还。

-

楚引歌好不容易将白川舟拖进了马车里。

“爷,你这腿怎么回事啊?”

她接过他刚倒好的茶水,仰头一口饮尽。

白川舟拿出雪白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渍,懒懒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回来的时候,被织锦城太多姑娘追着跑,跑断了。”

“......”

“我看上去有那么好骗么?”楚引歌被气笑,“裤腿卷上去让我看看。”

话说得太顺口,她自己先皱上了眉,和白川舟呆久了,好像这样的词说出来都成了顺其自然。

这是看男人的身体看上瘾了?

白川舟似也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瞬,不过那腿上都是宋沂落下的棍打之伤,哪能让她瞧见。

他抱臂倚在引枕上,带点玩世不恭的笑:“楚引歌,虽然我知道你想借我受伤之名,正大光明地看我的身体,但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一件事.....”

他的话一顿,楚引歌一阵耳赤,谁想看他的身体了.......

这不是话赶话了么。

不过见他话语一停,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楚引歌也不想屈于人下,对上他的视线。

他们都是有过亲昵之人,虽然这之间有些许乌龙,让他误以为情笺是她所写,但总归那吻是真实发生了,他对于她而言,没甚么好怕,她就不信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来。

更何况接下来她还要跟他聊聊《赏莲图》一事,哪能现在就被他的气势打压。

她的目光坦坦****地回视着他,美目流盼:“怀疑什么?”

白川舟看她气焰嚣张,浑然不惧,轻笑了声,小夫人在他这里好像胆大了许多,不似最初那般青涩了。

他双手往案几上一撑,与她的距离骤然加近,慢悠悠地说道:“楚引歌,我怀疑.....”

他缓缓吐字,“你是不是馋我身子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棠棠:????还能如此不要脸,是我大意了。

注:“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出自《江城子》,宋 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