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家里没有一个人当兵的。

“谁?”

周光赫好奇看着她, “哪一个?”

水琅还在盯着看,皱着眉头在回忆里搜寻,等再抬头时, 正好看到那群人拐进派出所大门,侧对着她, 越看越眼熟, 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在哪里见过, “就是眼熟。”

“认识的人?”

“想不起来,算了, 先回去吧。”

周光赫拖着板车走进梧桐里, 顿时吸引了一群小朋友围在后面,大人们也吃惊追着看。

“水干部, 你们家这是又过新年了呀?”

“过新年也没人买这么多东西呀, 这盆里还有收音机呢!”

“光赫, 你们这是从哪搬家了吗?还是又打算办一次喜酒?”

不是新年, 不是新婚, 周光赫的表情却胜似新年新婚, “小姑娘帮所里解决了大麻烦,这些都是领导和同事家属们送给她的东西, 跟我没有关系。”

“啥?!”

“你家这个小姑娘哪能本事这么大的啦, 连派出所的麻烦都能解决。”

“看这些东西, 麻烦还不小啊,真的是, 光赫, 你福气好哦!”

“真羡慕你, 找到这样子的老婆, 水干部,你还有啥姐姐妹妹不啦?介绍给我儿子!”

“我想起来了!”

吵吵嚷嚷中,水琅突然大喊一声,“我知道他是谁了!”

周光赫正好走到家门口了,停住车子,先将人扶下来,“谁?”

水琅看了看跟过来的一群人,暂时没吭声,先把车子上的东西全都拿进家里,然后指挥三个丫头出去拿剩下的,不顾外面还站着许多邻居,直接把周光赫推到房间里,关上房门。

“那个人是黑市的人!”

周光赫脸色顿时转为严肃,“谁?你是说刚才邹副队长带回来的人?”

“就是被两名公安架在中间走的那个穿着蓝色毛线衣的男人。”水琅左思右想,“他肯定不是黑市上简简单单的人,可能还和……就是你们这些单位的人,有一定的关系,能不能调查清楚,就得看你怎么查了。”

要真能查出来,小三的舒服日子起码要被腰斩一半。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情报对于夜以继日追查了几天的周光赫,等于找到了一丝突破口,“你确定是?是哪一片黑市的人?叫什么名字?主要从事哪些类目? ”

“我看到过他跟人交易,百分之八十确定是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至于哪些类目……”

水琅皱着眉头,“应该不止一两种,所以我才说他肯定不是简简单单的小人物,不是已经被抓回来了吗?你赶紧去审问审问。”

“那我先回所里。”周光赫打开房门,“家里这些东西就交给你整理了。”

“去吧,赶紧去。”

水琅脑子里突然又闪过一张公安帽子下的侧脸,有点熟悉,但又是想不起来。

经过刚才的经历,没有继续刻意去想,放置一边,等会不想了,说不定就能跳出来那人是谁了。

-

复茂路派出所。

“啪!”

又是一鞭狠狠抽在陈卫身上。

陈卫咬着牙,眼里全是怨恨,是对申琇云的怨恨。

他看在这么多年合作的份上,给了申琇云时间,没有直接去工商所找她的麻烦。

却没想到在家等来了她的女婿,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回所里,接着就问了一句话,“你最近很闲?”

他回答了“是”之后,邹副队长就对他用起了私刑。

“啪!”

“啪啪啪!”

一鞭又一鞭,牛皮鞭将陈卫的毛线抽的稀烂,也幸亏有了身上这件毛衣,才不至于浑身上下被打的皮开肉绽。

但即便这样,一鞭接着一鞭抽在身上,还是疼得骨髓都发麻。

对待申琇云,他敢反抗,但是面对邹副队长,还是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他一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只能硬生生忍着。

身上每承受一鞭,对申琇云的恨意,就深一层。

暗想,忍完了出去,一定不让她好过!

“咚咚。”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邹凯收回牛皮鞭,将其缓慢绕成一个小圈,塞到抽屉里,对着墙上的镜子,整理因为打人导致额前乱掉的头发,发觉眼眶因怒气充血,变得通红,慢慢调整几次深呼吸,“坐到椅子上去。”

陈卫忍着疼,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坐到椅子上,看着刚才修罗一般的判官重新变成了人,心底打了个寒颤。

邹凯扣好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知道该怎么说?”

说完不等陈卫回答,像是早已笃定他不敢乱说,便直接开了门,扬起笑脸,“周队,你怎么来了?”

周光赫往里面看了一眼低着头的人,“什么进展?”

“嘴很硬,还得再继续审。”邹凯看着守在门口的马虎,“只是疑似是破坏统购统销的不法分子,还不能确定,周队有想法?”

“周队怎么会抢了我们二队的活。”马虎笑着道:“周队自己手上的线,忙都忙不过来呢。”

周光赫没有回应两个人,抬步往审讯室走了两步,邹凯立马直起身体,挡在门前,“周队,虽然一队二队都是属于治安大队,但是,二队带回来的人,还是让我们自己审吧?”

这话的意思是在提醒周光赫,你现在名头上是代队长,但实权上不过是一队的队长,二队的事虽然有权利可以插手,但当下两队还分着家,不能看到有功劳,就想来插一手,得有点自知之明吧。

“让开。”

周光赫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邹凯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周……代队长,如果你非得进这间审讯室,我就得找所长过来,要个准信了。”

“你想去就去。”

周光赫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态度很坚决。

邹凯盯着近在咫尺的脸,眼底神色变了又变,突然,一把搂住了周光赫的肩膀,“行行行,你想看就看,咱们都多少年的关系了,来吧,早就听说你是侦查这方面的大高手,今天也让我们开开眼。”

周光赫推开他的手臂,走进审讯室,近距离盯着陈卫的脸看。

邹凯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陈卫这些年跟着未来丈母娘做事,其中少不了他的帮助。

换个人来,他都不会这么紧张。

都是因为周光赫声名在外,早有耳闻,敌特都审出那么多个,一个陈卫……

对未知的恐惧,让邹凯拳头越握越紧。

只庆幸,他对陈卫了解很深,在此之前,就把他在乡下的老婆孩子都控制住了,才不至于在周光赫面前露出破绽。

现在只能盼着陈卫,能顶得住周光赫的审问。

屋子里人大气都不敢喘,头皮就像是被悬挂这,等着周光赫接下来的行动,谁知,周光赫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盯着陈卫看了一会,就走了。

像是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邹凯松开拳头,紧绷的弦并没有松开,将马虎抓了过来,附耳道:“去复南路2号,给他们透露陈卫被抓了的消息。”

马虎点头,冲了出去。

-

“什么?!!!”

申琇云被女儿的一句话,直接吓到腿软,瘫在地上, “他真的这么冷血绝情?!!!”

邬琳琳哭得不行,着急跺着脚,“还不都是你,一点儿行动都没有,才把邹凯给惹毛了!”

“我怎么没有行动!”

申琇云将茶几上的咖啡杯甩了出去,心中被怒气憋愤压抑到极点,嘶吼出声:“我为了他,都找到我们副所长那边去了!欠我这么多年的人情,一直没舍得用,这回全用上了,还要我怎么样!”

除了这些,她每天还要战战兢兢防着陈卫突然出现在单位,日子过的如履薄冰,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几天时间,直接消瘦了十斤肉!

没想到,即便痛苦成这样,邹凯这个没良心的,还要将他们家赶尽杀绝!

“砰!”

邬善平差点将茶几上的玻璃拍碎,脸上布满了怒气,“此子实在恶毒!”

“怎么办啊!”邬琳琳着急得快疯了,“妈,陈卫被抓了,邹凯是不是不打算娶我了?他是不是想跟我分手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

申琇云气得将沙发上的抱枕砸向女儿,“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个时候居然不担心担心你妈的工作,不担心你妈有可能被扯打上破坏统购统销的罪名,被抓去蹲监狱,还在担心你那个罪魁祸首未婚夫跟不跟你结婚!”

“还不都是你!”邬琳琳踢开抱枕,“你那天晚上要是不跑,哪还会有这些事情!妈,你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这个不孝子!”

申琇云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女儿,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往她身上打,情绪已经被女儿气得彻底崩溃了!

“好了!”

邬善平再次一拍桌子,“都给我闭嘴!”

正拉扯到一起的母女俩,因为这声震慑,停了下来。

申琇云扑倒在邬善平脚边,趴在他的膝盖上,以一种臣服的低姿态,仰着头,哭得梨花带雨,“阿哥,你说这下可怎么办啊。”

邬善平气瞬间顺了不少,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这小子,我看不见得是对我们赶尽杀绝,更像是在逼我们加快速度,赶紧把票给他送过去。”

邬琳琳一听,脸上的惊慌顿时转为喜色,“是,是是,一定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弄不到那些票子了呀!”正因如此,申琇云才会彻底崩溃,“陈卫那个狗东西,本来就翻脸不认人了,现在又被抓了进去,我拿人情去找刘副所长,反倒把关系差点弄僵,就这几天时间,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

“妈!”邬琳琳叫道:“是你自己说的一定会在四月之前帮邹凯弄到票的!你不能食言!”

申琇云尖叫出声, “你给我闭嘴!”

“走投无路,就另寻他路。”邬善平想到局里刚刚收到的消息,“我们直接去邹家!”

“邹家?!”

申琇云一惊,随即惊而转喜,抓住邬善平的双手,“阿哥,得到准确消息了?”

“局长那边是铜墙铁壁,得不到一点消息,许副局长倒是知道,不过因为迟迟没能给他想要的,他最近很不待见我,我是从邱副局长那边得到了一些消息,估测地应该大差不差。”

邬善平声音逐渐平静,“就算是差得多,我们也得去,不能被那小子把我们的路堵死,任他宰割。”

“阿哥,还是你最厉害,我是想不出一点办法了,这个家要不是有你这根主心骨,我们就全完了。”

申琇云依附在邬善平身上,“可是阿哥,要真是之前听说的政策,不但房子返还,财产也全部返还,那木柴一厂,当时邹家就想要,我们这趟去怕也是要不得不交出去了。”

邬善平脸上闪过心痛,“那也没办法,得保住你。”

申琇云满心爱意顿时全涌在面上,扑进邬善平怀里,埋头大哭:“阿哥,我这辈子死也要跟你在一起,我是离不开你的!”

邬琳琳看着抱在一起的爸妈,想起邹凯父母,顿时打了个哆嗦。

-

“许副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呀。”许副局长看了看外面,偷偷将表盒打开,“你还晓得这是什么?”

水琅看了看,“手表。”

显而易见。

不瞎的人都能认出来。

“这可不是简单的手表!”许副局长指着表盘,“这是进口手表,还是进口手表里最好的,一般人想买都买不着的罗马表!”

水琅眉头一挑,刚才还真没认出来,再仔细一看,发现确实跟从小三那顺来的手表一模一样。

没记错的话,当时小三说,为了女儿的工作,必须得弄到罗马表,送给许副局长。

结果,许副局长现在拿了一块罗马表到她这里来了。

“许副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蛮适合你戴的。”许副局长将手表推到水琅面前,兴奋讲着,“这表是我好不容易找人弄到侨汇券,特地去侨汇商店买来的,花了三百多块,比三大件都要贵,还是店里唯一的一块,原本是为我儿子讨老婆去买的,现在,我有更需要做的事体,就是把这个表送给你。”

许副局长心里这样想。

以前人家求他,给他送各种东西。

现在他要求水琅,当时也不能就凭嘴皮子白求,当然也得送些拿得出手的礼物,人家才能答应。

“为什么突然给我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水琅把表盒往原来的位置,推了推。

许副局长拿起表盒,直接放到了水琅面前,“我就直说了,当然是想让你到我们房产局上班,木柴一厂和医疗商品厂没啥意思的呀,天天干苦力,挣点工资,一点花头没有,我们房产局不一样,人脉关系,政策风声,工资奖金,样样都有,可以说,你在那两个厂里能得到的,在我们房产局只会得到更多,而能在我们房产局得到的,看到的,听到的,是那两个厂绝对比不了的。”

水琅低下头,忍住嘴角的笑意。

许副局长看她这个样子,却以为她还在犹豫,把手表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你就不要想了呀,你年纪轻,看得少,要多听听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讲的话,把手表戴上,就不要再考虑了,点个头,我就去街道跑一趟,开张介绍信,去单位把你名字报给局长了。”

“我没啥长辈,许副局长说的话对我来讲是金玉良言,我很感激。”

水琅这句话让许副局长眼睛亮了起来,随后又道:“手表就不要了,你还是拿去帮儿子讨老婆。”

“不要不要,这块表就给你戴了,啥人也不给。”许副局长本来就喜欢水琅,是对后辈欣赏的那种喜欢,现在听到她讲没啥长辈了,爱才之心就更重了,“你就听我的,就到房产局上班,虽然最后还得局长审核,但你不要担心,我跟局长一向心有灵犀,我交上去的名单,局长大部分都是批的,我看人眼光很准,只要你点头,保证百分之九十就有房产局的正式编制。”

水琅还是没有戴手表,表情欲言又止。

“是不是还有啥要求?”许副局长立马就问:“你讲出来,好办的事体我一定尽力帮你办。”

“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水琅凑过去小声问:“许副局长,我就是听说国家已经打算让一批知识分子回城了,还有那些,就是你懂我的意思,听说国家有意要把他们的工资财产都发下来?”

许副局长犹豫了下,觉得确实也不算是大事了,已经有一批知识分子正在回城的火车上,“是这样,但具体怎么样还不晓得,目前只是在登记筹备阶段。”

这就是确定消息了!

水琅继续小声问:“那你知不知道,复南路那一片的洋房,什么时候开始正式登记?”

“4月1号。”

许副局长看着水琅,“你问这些做什么?有亲戚住在那一片?”

水琅忍住涌上心头的兴奋,点了点头,没有解释,“许副局长能告诉我这些,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把我当自己人了,我以后一定不辜负许副局长的期望,好好跟着你工作。”

“真的?!”

许副局长惊喜地差点蹦起来,“那你现在就跟我到街道开介绍信,我赶快把档案交上去,提交档案审核还要几天,我们快一点,应该正好能赶在4月1号上班。”

“麻烦许副局长了。”

“不麻烦,不麻烦,快走。”

街道居委主任一点都不意外水琅这么快就能有工作,他早就看出来水琅能力非同一般,极其配合积极地帮忙开好了介绍信,递交给许副局长。

“水干部,恭喜恭喜,看来要不了几天,你就能把户口转回城,以后就有固定口粮了。”

水琅笑着道:“谢谢主任。”

居委主任摆摆手,“我有什么好谢的,就希望你忙起来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弄堂里的事体。”

“不可能会忘,我能这么快去上班,多亏了主任和邻居们。”

“那瞎说了,主要还是在于你自己的能力,我们不过是多帮你宣传宣传。”

居委主任被这么说,心里很开心,因为他当天就去房产局吹嘘过水琅一通了,“对了,正好你在,我就省得跑一趟了,周卉现在在家没事体,短时间内户口转不回来,街道也没法帮她安排工作,但是你们家没户口的人又确实多,要不是你有本事,找周复兴夫妻俩要了一部分钱,生活实在难过,即便现在有了钱,但母女三个人,后头日子还那么长,不好坐吃山空,所以街道打算给她派一些糊纸箱火柴盒的活,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做。”

“糊火柴盒?当然愿意做!”

周卉惊喜看着水琅,“是居委主任说的吗?确定能分给我做吗?”

“确定。”水琅坐在桌子边喝水,“大姐,你打算做?”

“做!肯定要做!”周卉把手上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到旁边,“糊纸箱火柴盒这些活,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呢,街道一般都是分给特困户困难户,我早就想过这事,但我户口不在城里,以为排不上号,没想到街道居然会派给我。”

糊纸箱这些,水琅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看人做过,“这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看手速快慢,糊一千个火柴盒能赚六毛钱,手速快的一个月能赚十块钱呢,正常手速的大概能赚五块钱。”周卉脸上充满了希望,“我以前帮弄堂里的奶奶做过,虽然做的不多,但不是新手了,一个月应该可以赚到五块钱。”

“还有我!”

二丫在一边听了半天了,小舅妈之前说城里有比下地挣工分更多的赚钱机会,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我会帮妈妈一起糊!”

“我也要帮妈妈糊。”大丫举手,眼里也充满了希望,她们赚钱,就不会是别人嘴里的小舅舅小舅妈的拖油瓶了,“我跟妈妈一起做,也能挣五块钱。”

“我能挣十块钱!”三丫不知天高地厚放话。

“那这一个月跟人家工人赚的也差不了多少了。”

水琅说完,几个丫头全都兴奋笑了起来。

工人哎!

那可是全村人都羡慕的对象!

连村支书和村支书老婆见了都要讨好的人哎!

她们居然要和工人赚的差不多了!

“正好,我要说一下吃饭的事。”水琅将当时周光赫给她的票子钱都拿了出来,“大姐,你现在坐着轮椅也是可以去菜场买菜了,米面这些重的东西,等我们有空了去买,烧饭的话……”

“这个轮椅高度正好能够得着厨台,煤气灶高了我不用,我用煤球炉子烧饭就好。”周卉现在整张脸,不论是皮肤还是神采,比起之前,都大变样了,“这轮椅特别方便,我两天就用习惯了,你安心去上班,不要担心我们,对了,房产局的工作应该不便宜,之前复兴的钱,先给了我。”

周卉划动轮椅到房间里,出来时怀里包着一个绳子编起来的包,“都在这里,你拿去备着。”

三千块钱全部递给了水琅,刚才还为糊一千个火柴盒能挣六毛钱,不知道一个月糊多少个才能挣到五块钱而高兴不已的大姐,这会脸上,眼里,神色里,没有一丝不舍得,也没有一丝心疼。

水琅心头鼓胀着,酸涩冲向鼻尖,抬手揉了揉,“大姐,没听说要交钱,你先拿回去。”

“你拿着吧,放你那。”

“哎呦,你先拿回去。”

水琅一转头,看着三个丫头身上还穿着之前她给的红布,做的新衣服。

天气冷,大丫外面套着多半是外婆的蓝色外套,两个袖子是用灰布白布缝上的。

二丫光穿着红色衬衫,没有外套,三丫外面套着一个底边毛线松散的毛衣背心,也不知道是舅妈家的小阿毛的衣服,还是楼上大哥家两个女儿的衣服。

之前光着脚,后来周光赫买了三双鞋码正好的攀扣方口黑布鞋,二丫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好,长高了,脚趾将布鞋塞得鼓鼓地,有四根脚趾关节将黑布顶起来了,明显是小了。

大姐自己,就穿了一件灰布褂子,还是那条剪了一半的黑裤,两个裤腿用绳子扎了起来,脸色由红黑干裂转成了蜡黄,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红润。

从小三那得了很多票子,接着从周光赫那里得了很多票子,又从派出所得到了很多票子的水琅,发出了邀请:“大姐,我们一起去逛百货商店吧?”

周卉坐在轮椅上被推进百货商场,袖扣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心脏也跳动地非常不正常,后背汗都出来了。

这是紧张,也是激动,更是感动。

做梦都不再敢想的事,居然被水琅做到了。

水琅带她来逛百货商店了!

还是淮海中路上的百货商店!

大丫三丫表现得比妈妈还紧张,刚才一路经过高楼大厦,头一回见到这些房子,世界观受到强烈冲击,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紧紧跟在小舅妈身边,生怕走丢了。

二丫出来过一次了,整个人轻松自如得很,刚才一路上还给大丫三丫介绍,妈妈的轮椅是在哪个商店里面买的,生煎包油条豆浆大饼是在饮食店里买的,饮食店里面买早饭小吃,买菜要到招牌最大的国营饭店去买。

进百货商场之前,二丫已经被大丫三丫崇拜地眼神,捧到天上去了。

进了百货商场,又从天上掉下来了,挨在小舅妈身边。

这地方她没来过。

看着真高级!

居然有三层楼,每一层楼有好多好多家店,衣服鞋子瓶子罐子什么都有,玻璃柜台里,靠墙的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东西,每一个东西她们都没见过,每一个东西都让她们移不开视线。

“两瓶雪花膏。”

水琅走到日化品柜台,掏出日化品票,递给营业员。

“友谊牌还是雅霜?”

“友谊牌。”

主要量大!

雅霜就一小罐,价格还要贵上一块钱。

两瓶白色大罐雪花膏,放到柜台上,水琅拿起一瓶,“大姐,这瓶你和三个丫头用。”

“啊?我们的脸就不要用了。”

“你们的脸比别人差?为什么不用?”

周卉心里一暖,笑道:“行,你说了算,买什么,你都说了算。”

轮椅后面有放东西的袋子,特意这么设计,百货商店买东西也不送包装袋,水琅将雪花膏放进去,手上不用拎任何东西。

“雪花膏,是香香。”

二丫偷偷跟大丫说着,两个人都抑制不住笑脸,紧紧跟着小舅妈的步伐。

水琅拿起布匹往大姐身上比对,每一个颜色都好看,完全选不出,最后拿了个玫红色的比对,“大姐,虽然你现在皮肤还很黄,但长得是好看,这种颜色居然都能hold住。”

周卉摆手不要玫红色,“这个,这个太艳了,我不能穿。”

“你确实还是更适合素雅的颜色。”水琅挑了不薄不厚的布,早晚温差大,穿了不冷也不热,豆沙色,又挑了稍微偏薄的香芋紫,都是纯色素布,“大姐,满意吗?”

“水琅,布票都留给你们做新衣服吧。”周卉不看那些布,劝道:“你跟小弟上班,要穿的好,穿的体面些,我在家有身上这件褂子就足够了,真的,真的足够了。”

“他天天穿公安服,用不着那么多布票,你在家怎么了,在家也要穿得干净舒心,再说你现在有轮椅,还要去菜市场买菜,更得穿得好一点了。”

水琅对营业员点着头,付了布票和钱过去,“再说了,你穿得好,走出去就是我们的体面,说明我们对你好啊。”

周卉被说笑了,“你真把我说服了,说心动了,行,那我每天就穿得体体面面,让人看到,你们对我有多好,也让我自己心情好。”

“这么想就对了。”

水琅走到皮鞋店,想到有一个公安的家人,给了三张皮鞋票,回头看着三个丫头仅此一双的鞋,走进店里,拿起一双攀扣小皮鞋,“买小孩子的鞋,票子怎么算?”

营业员:“看孩子的脚大小,一般成年男人的鞋票,能买两双童鞋。”

“那这么小的孩子脚怎么算?”水琅指着三丫的脚丫子。

营业员看了看:“呦,这孩子不到五岁吧,鞋码17左右,算半张是有点吃亏,这两个大的要是也买,倒是能算一张。”

“这两个子不高,算半张都多了。”水琅看着店里的皮鞋,式样都是具有年代感的,领证的时候周光赫给她买了一双,想到他自己还在天天穿着那双军鞋,好像没看到有替换的,不如拿双皮鞋凑单,穿着皮鞋以后抓犯人,也是一件武器!

“两张皮鞋票,换三双童鞋,一双大人鞋。”

难得有人这么大手笔,三个丫头长得确实也很瘦小,一量三丫的脚,比估算的17还要小,只能穿15的鞋,营业员便做主卖了!

等拿大人鞋的时候,一听说44码男鞋,营业员脸又绿了,直喊着亏大了!

他还以为是要买小姑娘自己穿的呢!

“小舅妈,我能不能再买一双白袜子?”

三丫抱着皮鞋,大着胆子问:“我看见小敏和弄堂里的小姐姐,都穿小白袜配黑皮鞋。”

大丫猛点头:“走起路来,像是小天鹅。”

“是她们说自己是小天鹅,说我们是丑小鸭。”二丫说出实话,“小舅妈,袜子贵不贵?贵我们就不买了。”

“袜子,好像不要票吧。”水琅又退回去皮鞋店,“你们这有卖小白袜的吗?”

“有的,一毛钱一双。”

“拿三双!”

三个丫头抱着塞了小白袜的皮鞋,舍不得收起来,走着走着,就低头闻一闻,新皮鞋的味道真是太好闻了!

大丫小跑到水琅身边,“小舅妈,你不买东西吗?”

“买,我缺个包。”水琅走到一家皮具店,沪城雨多,布包要布票,绳子包觉得没有隐私感,索性就买皮包了,“大姐,你挑一个。”

“我?”周卉连忙摆手:“包我真的就不要了。”

“妈妈你挑一个嘛。”二丫催促着妈妈,“新衣服配新皮包,我想看你背。”

反正也说不过小舅妈。

小舅妈想买的,哪一件没买成!

“买回去装钱。”水琅笑着拿起一只斜跨牛皮女式包,带拉链带隔层,“再背上这个,就真的是体体面面了。”

弯月一样的包型,看着文雅淑女,周卉压抑在心底追求美丽的心,久违地,突然跳动两下,“那,那贵不贵?”

“大姐,这个就当我送你的。”水琅前面付账的,除了三张皮鞋票,都是用的周光赫给的钱票,“本来想我们俩买一样的,想了想,万一要是拿错了,容易耽误时间耽误事,我还是拿这个吧。”

也是斜跨包,包型是邮差包类型,翻盖的皮扣,黑色,简单大方,能装东西,时髦又洋气。

周卉点头,“好看。”

两个皮包到手,直接背在身上,口袋里的钥匙,钱,票,手帕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进包里,顿时觉得走起路来,都轻松不少。

再看周卉,商店营业员已经把带子调到腰以下,原来调到最短还是有点长,容易卡住轮椅轮子,现场开了三个孔,现在是全沪城最完美契合大姐的包了。

“谢谢你,水琅。”周卉跟之前女儿们一样,把皮包拿起来闻了闻,又放下来,转回腰间,欣喜看了片刻,“只有你,还拿我当个正常人打扮。”

水琅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要等着时间往前走,多读书,多走路,打开认知,就知道世界很大,很宽旷。

出了百货商店,水琅几人又奔向国营商店。

三个丫头一人又得到了可以做一件碎花衬衫的棉布,崭新的黑布做裤子,还能自己挑选一个颜色,一种材质做外套。

大丫挑了天蓝色呢绒,二丫挑了橘红色厚布,三丫挑了粉红色灯芯绒。

“日子看来真是要好了。”周卉看着营业员裁好的布,“以前好像没有在商店里看到这么多颜色,一般都是黑白灰蓝色,红色都很少见。”

轮椅后面的袋子已经塞满了,水琅拿着几捆布放在大姐怀里,反正坐在轮椅上被推着走,累不着,“以后颜色会越来越多的。”

水琅自己也选择了黑色厚布,又买了蓝色厚布准备给外婆,然后将所有布一起送到外婆家,让老人家帮忙做衣服。

“外婆这下要开心坏了。”周卉抱着各种颜色的布,还没送给外婆,自己已经要开心坏了。

水琅在商店又称了奶油饼干,新出炉的鸡蛋糕,称了刚上市的青苹果和青橘子,给家里添了一些小工具用品,刷锅洗碗用的丝瓜瓤,洗涤灵,草纸,手电筒的电池,铁饭盒……

最后中午没回去烧饭,推着大姐到国营饭店门口排队去了!

国营饭店平时挤起来不顾人命死活的样子,今天大家伙全都很顾虑坐在轮椅上的周卉,以及水琅和三个丫头。

虽然她们聚在一起看起来很可怜,但可没一个人会忽略她们身上与车子上塞满的让人眼红的东西,以为她们就真的很可怜。

就连一向嚣张的服务员,远远地打量了她们买的东西以后,问她们要什么菜时,声音都温柔了不少。

水琅饿坏了,看着今天午市摆出来的菜单,这个时候的饭店,不是你想吃什么就能点什么,而是要看饭店后厨大师傅烧了什么。

“响油鳝丝一份,半只白切鸡,双菇菜心一份,南瓜红枣一份,五碗米饭。”

第一份端上来的菜就是第一个点的菜,一直到后世,都是沪帮菜馆里必不可少的名菜,响油鳝丝。

圆白瓷盘子,装着去掉骨头划成丝,经过浓油赤酱爆炒后,鳝丝微微蜷曲,油光透亮,酱香浓郁。

“这菜我可做不来,也不敢做,在饭店里尝尝蛮好。”

水琅夹了一筷子放嘴里,柔嫩爽滑,胡椒粉恰到好处,舌尖一旦尝过这样的鲜美,终身难忘,“大师傅的手艺很好,快尝尝。”

“我也有很多很多年没吃过这道菜了。”

周卉没有客气,拿起筷子尝了尝,一尝就被鲜美地停不下来。

三个丫头没吃过这道菜,看着像蛇,像蛇才好呢,村里谁家抓了蛇,都要美上天,喊着,开荤啦!

除了响油鳝丝,桂花糖藕也是水琅觉得,看着就不好做的菜,这道菜是给三个丫头点的,一端上来,果然,丫头们眼珠子就转不动了,直勾勾盯着瞧,等舅妈一发话,立马大口尝了起来。

对于三个丫头来说,今天就像是第一次吃的桂花糖藕一样,甜甜蜜蜜,回味绵长。

-

“给我买的?”

“不喜欢?”

“喜欢!”

周光赫拿着皮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看着看着,抬头看一眼水琅,再嘴角带着笑低头继续翻看,再抬头看着水琅,笑意止都止不住,“怎么想起来给我买鞋了?”

“凑单。”

“…….”

周光赫从桌上抽了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再将皮鞋放在报纸上,只要多看一眼,嘴角弧度就低不下来。

这说明,小姑娘心里有他了。

其实早在昨天从兜里掉出来几百公升汽油票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明白小姑娘心里有他。

只是小姑娘一向嘴硬心软,不喜欢表达,嘴上说的与行动做的都是相反的。

关了灯。

周光赫掀开被角,没等人睡熟了钻过来,他又掀起了军绿色被角,人也往那边挪了挪。

房间里骤然响起一声闷哼!

水琅伸手开灯,掀开被子起身,又对着周光赫踢了几脚,“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动什么歪心思了?”

周光赫捂着肚子,脸色因被踹到的地方憋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刚才的自信也全都被踹没了。

小姑娘的心里到底是有他还是没他,完全不确定了。

水琅坐在**,蹬脚把人推下去,再把棉被也蹬下去,“你今晚,不对,你以后,都睡地下!”

周光赫抱住棉被,感受到温暖,瞬间又觉得,小姑娘心里还是有他的。

否则,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担心他会不会冻着凉。

是他过于着急了。

周光赫侧躺在地上,看着外面冷冷的月光,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

……

打了两天地铺,天公作美,持续降温,夜里,周光赫不停咳嗽,不知是不是咳得太假,总之,还没等到小姑娘心软。

但周光赫一点都没受打击,小姑娘对他的好,心里有没有他,他都能感觉得到,这不是不让他上床,就能否决掉的。

周光赫很自信,从没怀疑过这份自信。

直到被大伯伯叫到房产局,细问水琅的详细情况。

“战友的妹妹?”周局长将厚厚的一沓档案,推到周光赫面前,“她是独生女,家里没有一个人当兵,你知道她母亲是谁吗?十里洋场赫赫有名的水慕晗,华侨商会的会长,买办起家的大亨水从骞的独生女,上一代和上上一代没有任何子侄,即便有,祖辈有这种洋行买办背景,也不可能当得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