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师姐
◎他喊她。◎
楼下的声音如潮水般渺远。
雅室里的两人贴得很近, 足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
一声接着一声,响在彼此的耳边。
“祝子安。”她说。
“嗯。”他答。
一个极安静又极喧嚣的瞬间。
“江小满。”他很快打破沉默。
他仔细捋平了翘起来的领口,松开的双手按在她的肩头, 轻轻拍了一下。他低低对她说道:“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 不许受伤。”
“好。”她低声回答。
祝子安转身走到窗前, 猛然一把推开。
雅室下方的打斗声叮叮当当地传来,隔着雨雾化作一团混沌的响声。
祝子安没有往下看,而是笔直地望向正对面的楼阁。
不知何时,楼阁顶上立了一名黑袍人。他以一张黑巾覆面, 背一把宽刃的大刀, 一阵风把他的袍角吹得卷起, 猎猎地飞扬在凛冽的雨水中。
——那名在通化门下出现、又在秋狩时现身的黑袍人。
“你果然来了。”祝子安平静道,“你是来杀我的。”
他忽而抽出腰间折扇,在窗框上用力一击!扇柄扣击实木的声音脆亮地响起,在雨声里清晰地传出去很远。
响声里, 池畔上有人动了……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四散奔走的客人们发出了不安的**, 里面有许多道影子突然停步转身。
那些人影缓缓抽出各式兵刃, 将刀刃架在了身边客人的脖颈上,冷冽的刀光透着凛然杀意。
——早已有一批人提前进入了望月楼,在人群之中潜伏已久。他们扮作狎客或是艺伎, 等待着这一声扇响的发令。
这一声发令后, 他们同时出现,挟持了整个人群,其中不乏世家公卿、皇亲贵胄。
森冷的刀刃在雨水里反射天光, 将望月楼里的客人们尽数卷入这场江湖械斗。
祝子安直视着对面的黑袍人, 缓缓道:“放我们走。”
“——否则, 在场所有人,都是我的人质。”
他的目光平静而挑衅:“你敢杀我吗?”
话音落下,望月楼里一时寂静。
被挟持的人不敢出声,打斗中的人也停下动作。南乞帮的人齐齐望向他们的帮主阮无极,而阮无极则仰头望向楼阁之上的黑袍人。
黑袍人没有说话。
“滴答。”
“滴答。”
雨水击打瓦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
隔着茫茫雨雾,屋顶上与轩窗后的对手长久对视。
黑袍人忽地低低笑了,嗓音沙哑如同一只苍老的枭,笑声在雨雾里断断续续。
他桀桀笑道:“蒲柳先生……你在跟我打赌吗?”
“你赌我顾忌望月楼的客人身份贵重……但我赌你不敢对他们下杀手。”他嘶哑地说,“可惜啊……你不敢杀他们,而我敢杀你!”
他立在屋檐之上,冷声下令:“杀!蒲柳先生的人,不用留一个活口!”
下方的打斗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为猛烈。黑袍人反手取下背后大刀,在雨中大步迈出,呼呼几步就走到了屋檐边缘。
他吐纳、提气、纵身一跃,从那座楼阁上跃向了这座亭台!
“走!”祝子安拉着姜葵转身即走。
姜葵走在前面,祝子安紧跟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楼道间飞奔。
身后,黑袍人撞进窗里,望见雅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冷笑一声,提着大刀,沿着楼梯一路追了上去,冲入亭台的屋顶上。
倾斜的屋顶铺以青绿琉璃瓦,屋脊上坐落着卷尾的鸱吻。雨滴打在两色筒瓦上,沿着长长板瓦小道流下,自莲花纹的滴水瓦上坠落到下方的池水中,溅起哗啦不绝水响。
潺潺水声里,年轻公子执一把折扇,独自立于屋脊之上。
这里上无可上之处,下无可下之路,似是一块退无可退的死地。
他抬眸笑道:“既然我死期将至,敢问一句阁下究竟是何人?”
黑袍人冷冷答道:“蒲柳先生,你不如下到黄泉里去问吧。”
只见他挥舞大刀,一个闪身便来到了祝子安的面前。冰冷的刀光从上方而下,直朝着他的头顶劈落!
祝子安轻轻笑着,翻腕抬起折扇,向刀刃方向挑起。那道折扇仿佛忽地化身为剑,竟隐然有锋芒流露。
黑袍人低喝一声,猝然弃刀,双掌推出,直指祝子安的胸口!
这是他的一点谋划。祝子安曾在通化门下接住过他一掌,尽管当时他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但也已经十分厉害。他摸不准这个年轻人的武功实力,决定先用大刀虚晃一招,逼他出招去接刀,自己则趁机使出最强一击……他的最强一击不是刀,而是掌!
这一招罗刹掌下去,即便不能使祝子安经脉尽断,也能令他身负重伤。
祝子安扫了他一眼,同时弃了折扇!
他竟然也缓缓推出双掌,架势似乎是要与对手硬碰硬地对掌。
“狂妄小儿!”黑袍人大喝道,用上了七成功力。
掌风呼啸而来,如同一条狂蛇舞动,卷起了四面八方的雨水。
祝子安笑了一声,收起双手,向侧后方轻快地闪身。
一杆长枪自他的身后破空而来!
“老头子!”少女的笑声清亮又动听,“别来无恙否?”
原来姜葵并没有离开,而是藏身在屋檐下方。祝子安引了黑袍人使出那一招罗刹掌,她即刻从下方飞身跃起,以一道长枪相迎,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枪来得突然,气势磅礴,一时间将掌风卷动的雨水推了回去。长枪携裹着旋转的雾气,泼了对手一身雨水,而后与那一掌彼此对撞!
轰然一响,两人都后退数步,同时闷咳一声。
“催城之式。”黑袍人的声音微变,“你是那个人的徒弟?”
“可惜!可惜!”他摇头大笑,“你究竟还是一个小女娃,哪里使得出真正的催城?”
他再次深深蓄力,迈步向前,又推出一掌!
这一次他用了十成的功力,这一掌针对着催城之枪而去。呼呼作响的掌风席卷着无数纷乱的细雨,带着一道凛冽森然的杀机,直取前方少女的命门。
祝子安忽然转到姜葵的身后,轻轻用手掌抵了一下她的后心。
一道温和纯正的内力自他的掌心缓缓推出,一点点注入了她的体内。
姜葵有一刹那的微怔……那是与她所学一模一样的内力。
一般来说,习武者所学心法不同,内力性质也会有所不同,若是随意将自己的内力注入他人体内,很可能不但无法帮助他人,反而会遭到对方的反噬。
可是祝子安的内力与她自身修习的内力一模一样……因此,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为她注入了内力。
那一瞬间,她感到握枪的力量成倍地增加,枪尖微微颤动,几乎要脱手而出。
“你——”她低声问。
“专心。”他在她耳后说。
他的声音温沉,响在她的耳边,有一种安稳心神的作用。
姜葵不再多想,深深吸进一口微凉的空气,双手紧紧握住枪的末端。
握枪于末端,斩断退让的余地,乃是催城之式的起手。
这一枪有破竹之势,一旦出刺便无法收回,只能一往无前。
她挺枪、跨步、前进、出刺!
长枪挺然而出!
两道气势不同的风对撞在一起,震得满屋瓦片层层掀起!
刹那间,狂风扑面,吹开了黑袍人的面巾,他的脸露出了一瞬。
紧接着,亭台颤动如秋叶,楼阁摇摇欲坠,卷动的雨水在撞击声里高速旋转,而后如暴雨倾盆而落,溅得屋顶上的三人皆全身湿透。
屋顶上的少女被狂风击落,如残叶般向后飞出!
祝子安踩着翻动的瓦片飞快起落,在乱颤的风里接住了她。两人被涌动的气流带着一道后退,最后堪堪停在屋脊的尽头。
他站在她的背后,扶着她的双肩令她站直,手指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帮她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枪。
“祝子安……”她咳着嗽说,体内的气流一阵剧烈乱涌。
“别说话。”他按住她的唇,“调息一阵。”
他又说:“江小满,你做到了。你接住了那一掌。”
“好。”她轻轻地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怀中少女渐渐昏厥过去,柔软的脸颊上呈现一种虚弱的绯红。雨水濡湿了她的长发,打得青丝零落,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心里针扎般疼了一下。
他又把手掌轻轻抵在她的后心。与她相同的温和内力注入了她的体内,帮着她平息不断翻涌的内力,抚平她紊乱不安的经脉。
对面的黑袍人在方才的对战中也隐隐受创,片刻后才重新肃立于屋檐之上。
“蒲柳先生,你已无处可逃,是必死之局。”他沙哑地说,“你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祝子安抱起怀中的女孩,站在他的对面,低低笑道:“还真有。”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似是在听雨声。朦胧的雨雾流遍他的周身,打湿他的发梢与面庞,衬得那道身影孤拔如一枝竹节。
他仿佛在等什么。
现在想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似在拖延时间。
黑袍人微怔了一下,不知道这个人在耍什么把戏,抑或在故弄玄虚。
“来了。”祝子安睁开眼睛。
马蹄声响起……足足三百道马蹄声!
一声嘹亮的高喝声穿云破雾而来——
“羽林军在此!一应人等,放下兵刃!持兵刃者,一律押解!”
随着那声高喝,三百匹战马连同马上的军士一齐包围了望月楼。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风吹得他的袍角猎猎飞扬,犹如一只苍苍猎鹰。
——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
这是祝子安的真正目的。他之所以要挟持整个望月楼的贵客,并不是指望靠一群人质来威胁敌人以换取一条生路,而是想要把两个市井帮派的械斗扩大化,将世家贵族子弟卷入其中,从而逼得官府插手江湖之事。
金吾卫不肯插手,那便由羽林军来做。在两拨人械斗之初,早有一位清瘦男孩奔出望月楼,在衙门前久久跪地高呼,请求官府救他被困在望月楼里的母亲。
那个孩子是小尘,那位母亲是阿蓉。
自秋狩那一日起,朝廷已经隐然动了整顿江湖的心思。借着此次帮派械斗为契机,再请太子太师凌聃为助力,羽林军得以彻查望月楼……顺便把岐王谢玦在此扎根多年的势力尽数清理干净。
此事乃是姜葵与祝子安的共同计策:一救下冷白舟,二打压南乞帮,三引出黑袍人,四清理岐王势力。一石四鸟,莫过于此。
黑袍人的眼神彻底变了。他冷冷望了一眼祝子安,低沉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羽林军里有你认识的人?”
祝子安笑着反问:“金吾卫里有你的人?”
黑袍人不予回答,冷哼一声,在屋顶上高喊:“撤!”
祝子安笑了一声,也往下高喊:“撤!”
人海如潮褪去,兵刃坠落的声音响了一地。
三百羽林军开始清场,逐一排查押解可疑之人,安抚瑟瑟发抖的客人们。两拨人马在混乱中各自撤出,无数道影子翻越阁楼而去。
祝子安抱着姜葵从高墙上落下,一座青幔白马的车静候在墙脚边。
他先送了怀中昏厥的少女进车厢内,自己在钻入车厢前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他喘息着倚靠在马车上,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似乎正在失去力气。他低低咳嗽一声,抓着车辕的手指一松,身体一寸寸向下滑落。
“殿下!”洛十一从墙上翻下来,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
“没事。”他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声音小点,别让她听见。”
洛十一压低声音说:“殿下……沈药师反复叮嘱过,轻易不能动用内力。”
“别怕。”祝子安看他一眼,笑了一声,“我有分寸。”
深呼吸几次后,他一点点缓了过来,弯身钻进马车里。洛十一翻身上了车座,挥舞长鞭赶起白马:“驾!”
祝子安仰靠在车厢壁上,再次闭上眼睛,竭力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疲倦与寒冷。
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一线天光从云层里泻出来,落在他沉静的面庞上。
又过了很久,姜葵从昏厥中苏醒,调息完毕,睁开眼睛。
车厢里有淡淡的白梅香,以及雨过天晴的气味。祝子安支着下巴坐在对面看她,见到她醒了,歪着头笑道:“江少侠,今日好身手,吾心向往之。”
“别岔开话题。”姜葵哼了一声,“我有话要问你。”
祝子安还是笑:“少侠请问。”
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你的掌法是何人所授?”
祝子安垂下眼眸,轻声作答:“是你想的那一位。”
他今日那一掌,名为归元掌。此掌法中正平和,可攻可守。这种掌法很难辨认,因为它表面上平平无奇,与普通的功夫没什么区别。
但是姜葵从祝子安传给她的内力上辨认出了这种掌法。这是她师父的掌法,也是她师父修的内力。修习这种掌法需要练就极深厚的内力,师父只会传授给自己的亲传弟子。
姜葵没有学过这种掌法,只修了这种内力。师父所学驳杂不纯,对她的期望是把枪之一道修炼到极致,因此只传授了她枪法与内功,没有再教过其它。
但是祝子安学了归元掌法与易容之术。
一个十分古怪又相当可信的猜测渐渐浮现了出来。
她缓缓道:“我是他的第一个徒弟。难道你是……”
“嗯。”他说。
他望了她许久,慢慢笑起来,嘴角上扬,温顺又狡黠,有一分使坏的劲。
他喊她:“师姐。”
然后他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探过身来,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