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楼

◎干正事。◎

空气安静了一瞬。

身边的人顿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

有一根咬紧的弦, 绷了很多年,忽地松动了。

于是她闭着眼睛,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轻得像没有重量, 温软的发丝蹭到他的耳垂, 带起一点柔和的风。

有一缕白梅香飘到她的鼻尖,她闻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身上冷,怕她被他的体温冻着, 倾身拨了那个炭盆过来, 放到她的手边。她居然嫌热, 迷迷糊糊地推开了,只要他的肩膀,不许他离开。

“江小满。”他又好气又好笑。

她已经睡着了,一张恬静的脸像小猫似的乖张。他拿她没辙, 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 任凭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肩头睡去。

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 暖意一寸一寸地攀升。

他偏过脸, 望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也很累的。” 他悄声说。

-

清晨的雨点打在书坊的瓦当上。

一树杏花忽然绽放,雪白的花瓣随着雨打纷纷地飘落, 浮在小街上一层浅水中。

深秋一夜转暖, 民间称这种天气为“十月小阳春”。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陡然升高,满街花树误以为春天到了, 就会在秋日里二度开花, 一夜之间繁花盛放如云。

姜葵推开了窗, 恰有一泼雨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人一把拉了回来,摁着坐下在蒲团上。那个人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弹得她闭上眼睛。一个含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回来,坐好。”

“你快一点。”她不耐烦道。

祝子安在她对面坐下,解开缠在指间的白麻布,双手托起她的脸,轻轻掰过来些许,令她正对着他的眼睛,而后开始为她易容。

两人在书坊休息过一夜,即将出发前往平康坊,去救被挟持的冷白舟。他们要去的是青楼烟柳之地,祝子安决定把姜葵易容成男子模样,扮作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

那双冰凉的手飞快地经过她的脸颊,像一阵似有若无的风。等她睁开眼睛,他已经在指间缠回了白麻布,低着头笑道:“打扮好了,取面镜子给你看看?”

姜葵托着铜镜,照了照被他易容过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骨相秀气,眉目婉约,白玉般的脸,点漆般的瞳,从中依然能辨出她自己的容颜,英挺中含着一丝妩媚,犹如一柄长剑盛放在繁花里。

她忽而感叹:“倘若我是男子,大约可以出将入相、上阵杀敌吧?”

“你是女子也可以。”祝子安认真点了下头,又转到她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帮你束发么?”

“好啊。”她懒洋洋地答。她不善束发,也懒得自己动手。

他在她身后坐下,双手拢起她的长发,如云般堆起在她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摘下她发间那枚红玉簪时,他手指的动作慢了一分,垂眸笑了笑:“你一直戴着啊。”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戴?”她随口答。

“你说得对。”他轻轻笑着,帮她束好发,将那枚红玉簪又斜插在发间,转过来端详着她的样子,“像个纨绔公子哥了。”

“你就非要加上‘纨绔’二字吗?”她哼了声。

他笑了声,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在雅室里等他。旋即,他转身下楼,取了件白袍子上来,站在门口扔给她:“换上。”

姜葵皱了皱眉,发觉这件男式圆领袍居然符合她的身材尺寸,抬起头瞪他。

“别瞪我。”祝子安朝她投降似得举起双手,“阿蓉做的,特地问你家侍女小青要了你的尺寸。我是正人君子,可没有趁你睡觉偷量过。”

姜葵用力推了他出去,当着他的面“啪”地关上门,在门后冷声道:“出去等我。”

她很快换好衣服,一把拉开了门,祝子安恰好也换过衣服,从方木斜梯上转出来。

他一身青色长衫,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白玉,手里握一把水墨折扇,眼角眉梢带着点轻放,似一位清隽不凡的世家公子,倒真像是一位流连烟柳地的客人。

姜葵莫名不悦,挑眉问道:“你不用易容?”

祝子安一愣:“我?这张脸不用易容,我本来也会去那里。”

姜葵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祝子安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正色补充了一句:“我是有正事。平康坊也有我的眼线,我去那里都是为了谈生意。”

他严肃道:“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看他的目光有一分狐疑。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来一件雪貂裘,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她立即不满地回头瞪他:“干什么?我怕热。”

“尽量多遮一遮。”他很无奈地说,“像你这样的身段,就算特意易了容,平康坊里有人仍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女孩。”

“你果然是平康坊常客。”她闷闷地说。

“好吧,我是。”他叹息一声,转头看她,“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警惕地问:“什么事?”

“你答应过我的,”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眉心前,“不许受伤。”

“哦。”她哼了声,别过脸。

书坊门前,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领着她步入晨间微雨里。

朦胧的雨雾中,长街上人流如织,两侧有花树盛开,满枝杏花被风吹如雪,一瓣一瓣地飘进伞里,悄然落在他们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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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平康坊北门东回有三曲,为长安名伎聚集之地。

平康坊有青楼百许、佳人三千,而望月楼是其中最负盛名者。

此楼虽号望月,望的却不是月,而是望美人如月。此地虽称为楼,却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方占地广大的宅邸,内有数座楼阁如云、一池青碧似玉、数不尽的鲜花四季盛开,打开的轩窗里藏了百媚千娇。

望月楼外是一条开阔的长街,两侧密植成列的榆树,风吹榆钱落如雨,铺满金黄的道路。

细雨纷纷如花针,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门口。

立在门口的麻衣小厮急忙迎上来,望见马车里走下来两位年轻公子,一人青衫,一人白袍。

青衫公子先走下来,随手把一柄折扇插在腰间,仰首望了望高处联袂楼阁,而后转身伸了一只手,缠满白麻布的手掌向上,接住自车厢里探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莹白纤巧,如玉般华美,直教人心头一颤。

小厮立即明白了两位是贵客,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恭敬地弯身行礼,随即侍立在一侧。青衫公子微微颔首一笑,引了白袍公子出来。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素白的圆领袍外罩雪白的雪貂裘,衬得他白得胜雪。他的骨骼清秀异常,眉眼间有刀刃的锋锐,海棠般的华艳,烛火似的明亮,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美。

小厮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投落了一瞬,就急忙挪移开去,不敢直视那种逼人的容光。他甚至觉得这位公子一来,再出名的艺伎也不用看了,满楼的软玉温香都失了颜色。

姜葵却不知道小厮的这些想法。她有点好奇地仰望着上方那些繁花簇锦的轩窗,猜想着里面藏了怎样的俏丽佳人。她转头对祝子安说:“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祝子安背过身,悄声道:“但愿是唯一一次。”

小厮执了一盏小灯,领着两位公子步入一道狭长过道。过道内漆黑一片,隐然飘着惹人心悸的花香,尽头处有一点光芒亮起。

走出过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绿的湖水铺展在面前,周围是飞檐斗角的阁楼,中央一座水榭亭台拔地而起,宛若坐落于云雾缭绕之中。水台上、轩窗里、廊庑间,到处是娇俏美丽的姑娘,或婉约或妩媚,或端庄或活泼,莺莺燕语,如一卷灵动的仕女图。

这是望月楼入口处的一道精巧设计。黑暗的过道降低了客人们的期待,隐秘的花香又撩拨了客人们的心弦,撞入这一方开阔灿烂的天地时,很少有客人能不心神**漾、怦然喜悦。

小厮悄悄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公子,一位面不改色、直视前方,另一位满脸好奇、东瞧西看。

姜葵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的姑娘,这样奢艳的场面。本朝女子服饰已经很是大方,但是这些青楼姑娘穿得还要坦**,纤细的腰肢被轻薄的腰带束起,胸口的白纱近乎半透明,露出牛奶似的姣好肌肤。她们身边的公子贵客个个风流倜傥,或醉或吟,飘飘然恍若不在凡间。

祝子安以双手抵着她的额角,把她的脑袋转到正面,严肃道:“别看。”

“干什么?”她嚷道。

“干正事。”他哼了声。

他摸了一枚碎银,打赏给引路的小厮。这时一位笑容可掬的鸨母迎了过来,看见他,眼神一动:“许久不见,祝公子终于来啦?”

听见这句话,姜葵不满地跟祝子安咬耳朵:“你不让我看,结果自己常来看?”

祝子安气笑了,不理她,向鸨母行了礼,温声作答:“老规矩,还要那个雅间。”

鸨母看见他身后的姜葵,一愣:“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份我常要的茶点。”

鸨母领着两人上了水池中央的那座水榭亭台,走入最高处的一间雅室。

与室外的声色犬马截然不同,雅室里出乎意料地简约雅致。四壁是一格格的竹墙,地面铺着一张编织草席,中间摆一个打开的竹箪,斜插了一支典雅的兰花,雪白的花瓣上凝着一滴露水。

端着木托盘的小厮奉入了两道茶点,而后跪着关门退出去。

满室只剩下寂静和茶香。祝子安望着姜葵,叹了口气:“这下你信我了?我是常来,什么也不看,真是谈生意。”

“哼。”姜葵别过脸,“你爱做什么,也不关我事。”

祝子安低笑了一声,走到前面,推开了窗,下方的人语声如潮水般涌进来。两人在高处俯视,看着楼阁间来往的人流,目光渐渐凝重。

他们在找人。

劫持冷白舟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位露了行踪,被祝子安的眼线盯住了。此人是南乞帮里一位游侠,平日好赌好狎,是望月楼的常客。

多番调查与讨论之后,姜葵与祝子安确认冷白舟被绑架在望月楼内。若能找出那位狎客,仔细逼问,便能探出冷白舟的位置。

“那里。”观察许久,姜葵指了指池畔一位公子。

一张如盖的丝帛伞下,一名紫衣狎客敞开宽袍,酣畅饮酒,左右各揽了一名美人。他的手边搁了一把砍刀,大约是他的武器,不带鞘,宽四指,长而厚。

“不能让他有动手的机会,否则会打草惊蛇。”祝子安远远注视着那把刀。

“我试试。”姜葵低声说,“你等我。”

她裹了那件雪貂袍,从水榭上走下去,步入池畔,款步走到紫衣狎客的身侧,忽然盈盈笑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衣狎客正沉醉在一团温香里,蓦地听见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他转过脸来,望见一张白玉般的脸,漆黑如瀑的乌发盘在头顶,发间的红玉簪点亮了她的美。

他识美人无数,认得眼前的人虽为世家公子模样,裹在宽厚的裘衣里,却是实打实的一名女子。她这一身打扮,美得雌雄莫辨,格外动人心神。

女扮男装的美人踏水而来,俯身微微一笑。天光透过朱红色的伞面落下来,照得她绯红脸颊如醉。只听得她轻声慢语,勾人心魄:“大人不愿来么?”

“来!来!”紫衣狎客顿觉左拥右抱的佳人都失去了滋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猜测这是鸨母令他花钱的一个新法子,不过为了博这位女扮男装的美人一笑,他心甘情愿抛掷千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抬出一指摁下他准备拿刀的手,低语道:“别带这个,我怕。”

“好!”紫衣狎客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一把推开左右佳人,跟着这位美人经过池畔,转入了水中央的亭台。两人一前一后,踩上楼梯,走到最高处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的木门徐徐打开,正对着一位年轻公子紧绷的脸,紫衣狎客愣了愣。

姜葵正欲撩起长袍下摆,拔出那柄贴在小腿上的软剑“青蟒”,祝子安忽然一把拉开她,还给她紧了紧身上的雪貂裘。

他当着她的面,大力拖了那个狎客进去,然后“砰”地关上门,留她茫然地站在外面。

他绷着脸,在门后说:“我来审。”

姜葵裹着那件裘衣呆站在门外,第一次觉得那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站了一会儿,门后先是传来一道闷闷的响声,而后陷入了许久的沉寂。她试着凑过去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祝子安用了什么手段。

又过了许久,木门缓缓打开,祝子安沉着脸走出来,挡着她不让往里看。他重重地合上了门,转身对她道:“问出来了,走吧。”

他的唇线抿成一条缝,几乎绷起下巴,好看的下颌线紧紧地收着。

“你生什么气?”她眨眨眼睛。

他哼了声,低低道:“你那柄青蟒剑,以后不许用了。”

“你敢管我?”姜葵边恼火边跟着他走。直到走下楼,她才忽然想到:他怎么知道她在衣袍下面贴身藏了一柄剑?

小白大师果然是个管不住嘴的。她忿忿地想。这种事情也跟祝子安说。

两人经过长长的回廊,逐渐走入了寂寂无人的走道。一路上意外地畅通无阻,只有烛台上火苗的声音呼呼作响,两侧的长灯照在他们的肩头,拉出交织摇曳的影子。

祝子安停在一道铁门前,姜葵凝息一掌推出。

“吱呀”一声,铁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一道天光落下来,照亮昏暗的地下室。空****的室内只放了一把木椅,椅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小女孩。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已经昏过去了。

“冷白舟!”姜葵急忙冲过去为她解绑。

两人方踏入室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环绕了上来。原本空旷无人的室内忽然涌入无数黑袍的影子,如铁桶般将他们包围。

箭矢上弦与刀剑嗡鸣的声音同时响起,回**在空寂的室内,犹如鬼魂的哀鸣。

祝子安站在姜葵与冷白舟身前,挽袖抬腕,指尖轻轻一拨,腰间那把水墨折扇落在手上,被他扣住扇柄。那个动作肃杀冷冽,不似寻常玩扇,倒像是拔剑出鞘。

“果然。”他淡淡道,“你们是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