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牵手

◎冷的话,可以牵着我的手。◎

林叶间有一霎的寂静, 两人彼此对视。

永嘉长公主淡淡笑了笑:“如珩,你清减了。”

她的身后,一名女官高声宣令:“一切人等, 放下兵刃!不听令者, 格杀勿论!”

骑兵队即刻前进一步, 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冰冷的箭矢直指包围圈内的杀手们,弓弦绷紧的声音森然可怖。

这支骑兵队来自永嘉长公主谢琅的府兵。长安的皇亲贵胄里,惟有长公主府上养兵, 而且足足蓄有三千府兵。贵族皆不得蓄私兵, 但是唯独长公主可以破例, 因为她的兵早在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是一支真正只属于长公主的军队。

长公主骑兵队一出,黑袍人掩在兜帽下的神情微变。他往前方交战人群的方向低喝一声:“撤!”而后,他朝着姜葵与阿蓉猛然推出双掌!

掌风带起剧烈的呼啸声。姜葵与阿蓉各自以兵刃挡在面前,被庞大的气流推开数尺, 同时咳嗽一声, 重重朝地面倾倒!

“驾!”两匹马一前一后自林间奔驰而来。

来人是姜葵的长兄姜峦与次兄姜风。将军府的队列与长公主的骑兵队在原野上相遇, 此后两队合到一处, 一路同行至此。

两名兄长纵马从背后冲出,一人扶住姜葵,一人扶住阿蓉, 将她们救起在马上, 随即同时拔出刀剑,围住了中央的黑袍人。

“妹妹,你没事吧?”姜风的吼声依旧震耳欲聋。

姜葵抵着额角, 摇了摇头:“我没事……但是谢无恙……”

“你去寻他!此人由我们来对付!”姜风放她下了马。

姜葵飞身往后方去找谢无恙, 姜峦与姜风策马缓缓与黑袍人周旋, 却见黑袍人劈出两道掌风,震退了两匹战马!紧接着,他纵马跃出,在树叶的掩映下飞速离去。

“追吗?”姜风大声问。

“不追。”姜峦摇头,“此人能一掌击倒妹妹,我们两人必不是他的对手。”

其他杀手却并无此等武功。长公主的骑兵队加入了作战双方,战局瞬间逆转。一波箭雨过后,一名女将领把一名黑衣刀客押在长公主玉辂前,抱拳行礼:“殿下,此人大约是首领。”

“取了面罩。”长公主平静道。

女官一把扯开刀客脸上的面罩,却见他忽然闷哼倒地,身体抽搐一阵,口中鲜血流淌,很快没有了声息。

“是死士。”长公主蹙眉。

战局已定。有的杀手逃离了包围,而更多杀手在逃离无望时也选择了自尽。长公主的骑兵队很快收拾了残局,护送着谢珩与谢瑗来到长公主的面前。

“如珩。” 长公主朝自己的幼弟颔首。

她又伸手揽过小侄女的肩膀:“沉璧,可受惊了?”

“皇姑母,我没事。”谢瑗摇摇头,“如珩受伤了。”

“竟有人敢在此处袭击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么?”长公主冷声道。她伸手理了理谢瑗的衣领,再抬头示意谢珩过来。

她查看过谢珩的伤势,黛染的眉蹙得更紧:“如珩,我今日必要同你一道在御前重提整顿江湖一事。这些江湖人士实在胆大包天,居然在天子脚下动起手来了。”

她又问:“无恙在何处,可受伤了?”

“皇姑母,我在。”谢无恙在姜葵的搀扶下慢慢走来。

洛十一已经离去,带了一支小队追敌。姜葵找到谢无恙的时候,他倚坐在一棵杉木下,低垂着头,身边两匹马温顺地舔着他的手心。

听见她的脚步,他慢慢仰首,望向她的眼睛:“夫人。”

他的神情虚弱,脸色苍白得厉害,眸光里溢满了倦意。

这个月里他的病似乎在转好,直到昨日他都显得气色不错,可是仅仅一夜过去,他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已经糟糕到他无从掩饰的地步。

“你……可有受伤?”他见她身上有血迹,蹙紧了眉。

姜葵摇了摇头,俯身扶他:“我没受伤。你还好吗?”

谢无恙扣住她伸来的手,两指按在她的腕间。她愣了一下,没有挣脱。他冰凉的指腹碰到她的肌肤,极轻且快地掠过去。他仔细探了一探,确定她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好。”他轻声说。

于是姜葵扶起他,朝着长公主玉辂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力气支撑自己,半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姜葵的身上。

谢无恙还未走到面前,谢珩便神色担忧地望着他,谢瑗更是急得跟姜葵一道去扶他。他这才勉强站住,向长公主行礼。

“无恙,不必行礼。”长公主托起他的双肩,“天冷了,你一向畏寒,上马车里暖一暖吧。”

谢无恙已经疲倦到无法说话,姜葵替他谢过了长公主,扶着他往马车里走。

马车里放着许多床毛毯。姜葵先把一床毛毯铺到车座上,再托起谢无恙的脑袋,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又往他的身上盖了一床毛毯。

他闭着眼睛任她摆弄,直到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在纷乱的绒毛里低垂着。

姜葵托着腮看他,发觉这个人又在轻轻地哆嗦着。

她眨眨眼睛:他盖得这么厚,还会冷吗?

直到此刻,面对着他暴露无遗的脆弱,她忽然意识到……他也许真的病得很重,也许真的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也许他真的会死。

而这是两人都在下意识避开谈论的话题。

“谢无恙,你冷吗?”她问。

“没事。”他闭着眼睛答,“我不冷。”

然而他的声音犹在颤抖,连同微卷的睫羽一齐,像在寒风中折落的翼。

“你……冷的话,”她忽地心软,“可以牵着我的手。”

那双眼眸在毛茸茸的厚毯下睁开,静静凝望着她。

有一瞬间,他无法拒绝这个过分温柔的邀约。

可是他重复说:“我不冷。”

她难得的善意像被他浇了一盆冷水。她登时恼火了,抱起双臂背过身去。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雀啼鸣传进来。

“谢无恙——”良久,她放弃了跟他对峙,转头喊他。

他又不回话。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毛毯下,连脸也埋进了绒毛里,只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顶。他整个人捂成一团,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姜葵咬着下唇,运起内力,把掌心的温度提高,一言不发地把手伸进那团毛毯里,摸索了一阵,最后牵住了他的手。

冷与暖的温度撞在一起,两个人的呼吸一滞。

“我不冷。”一个闷闷的声音从毛毯下面传来。

“你闭嘴。”她哼了一声。

轱辘辘的车轮声依然沉闷地响着,车里的两人都不再说话。

温度在湿热空气里一寸寸上升。

-

永嘉长公主的骑兵队护送着一行人回到了御帐。

温亲王与长公主商议过后,决定不对外声张遇袭之事,而是进入御帐与敬文帝进行了一番密谈。

这三位都是本朝最尊贵的人物。长公主谢琅年纪最长,敬文帝谢焱次之,温亲王谢珩最为年轻。

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发生过一场夺嫡血战,三人是仅存的先帝子嗣,彼此既是亲密手足又互存芥蒂。谢琅常年礼佛,谢珩久居江南,两人皆是在近月来才回到长安。

如今他们同处一室,是极为罕见的场面。

三人在御帐里长谈,其余人等则在帐外静候。

谢无恙披了一件狐裘,从马车上慢步走下来,姜葵一路陪在他身边。经过岐王夫妻时,两人一同停下,温文地朝他们行礼。

谢玦一面与谢无恙寒暄,一面悄然观察他的情况,却发现他除了神色有几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昨日离开时无异,仿佛真的只是在野外狩猎了一日后归来、略微有些疲惫罢了。

岐王夫妻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一丝惊疑。

“妹妹狩猎归来,可有什么收获?”裴玥一脸亲热地去拉姜葵的手,试图探出一点她的话来。

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于是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只见她身子一歪,巧妙避开裴玥伸来的手,往谢无恙那边一倚,挽住自己夫君的臂弯,仿佛不堪风寒一般地咳嗽起来。

谢无恙轻轻扶着她,朝岐王夫妻作揖,温声道歉:“天气寒冷,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先行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玥的神情渐渐冷下来,转头低声问谢玦:“你不是设了伏?现在看来,谢无恙倒是好得很!”

“我的人从昨夜起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谢玦低低回答。

这里两人还在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那边御帐已经重新拉开,敬文帝缓步走出,身后是温亲王与长公主。三人的神情间都并无任何异常。

两名小官照例在御帐前宣告各方献上的狩猎所得,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按制列于两侧。

一名小官高声念出:“东宫,麋鹿二十。”

敬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轻轻拍了拍谢无恙的肩:“无恙,你身体不好,本不必参与围猎,能有这样的收获,已是十分难得。”

又一名小官高声念道:“岐王府,白兔十八,麋鹿十八,白鹿一。”

听到“白鹿”二字,姜葵心中讶异,悄悄与谢无恙对了一下眼神。

敬文帝转头,朝谢玦微笑颔首:“我儿竟猎到了白鹿?呈上来。”

两名岐王府侍卫自帐外阔步走来,献上了岐王所猎的白鹿。

那确是一头白色的鹿,但并非姜葵与谢无恙所见的白鹿。鹿身孱弱,毛发泛白,犄角瘦小而嶙峋,似是一头白色的伤鹿。

姜葵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们遇见的那头白鹿是自由的。

看见岐王猎得的白鹿,敬文帝大悦,击掌赞道:“好!好!当大赏!赐岐王食邑三百户!”

他接着笑道:“今日有所获者皆有赏。无恙,你今日也有所得,”他顿了一下,“赐任雍正牧!”

裴玥在衣袍下掐住了掌心。谢玦垂下眼帘,掩藏住一缕难辨的情绪,整理袖袍,与谢无恙一齐起身,在敬文帝面前长拜行礼:“谢父皇。”

等到一切赏赐完毕,谢无恙在姜葵的陪同下回到马车里。

车帘一落,人声如潮水退下,所有的伪装顷刻卸去。他跌跌撞撞地倒在车厢内,像一只人偶忽地断了线,几乎要碎在地上。

姜葵拉住他的手,扶着他坐下,不停地把自己的热量传递到他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不管用了。

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奔涌而来的倦意,但那种疲惫的感觉几乎扑天盖地。他的神思渐渐混乱,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被黑暗吞没。

他竭力攥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发病了……”

“否则……”

他没能说完。

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沉沉垂落在她的身侧。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轻轻阖上眼睛,脑袋歪到一侧,安静地倒下去。

他还是睡过去了。

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