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狩

◎似乎有人要杀我。◎

秋日的长风扬起衣袂, 山坡上的二人持剑对立。

谢无恙没有动,姜原也没有动。两道影子静立如止水,唯有衣袍上下翻飞。

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一剑胜负的对决, 这种方式在贵族间常见, 既不伤彼此的和气, 也顾及了两家的面子。对决的双方往往在出招之前不动如山、互相试探,对决只在瞬息间。一旦出剑,输赢既定。

一只黄雀恰从草叶间扑簌簌地飞起。

两人同时出剑!长剑出刺的声音如同裂帛,惊起在冷冽的空气中。两道身影飞身而起, 朝彼此对冲而去, 如水的剑光刺破漫天飞舞的草穗, 带起猎猎作响的风。

姜原使上了一招极凌厉的剑法,那一剑挥洒出繁复的刃光。谢无恙只用了一道最简单的直刺,动作干净利落,是初学剑术者的入门一式, 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姜原丝毫不敢轻敌……他从那一式里感受到了逼人的锋芒。

“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过后, 两剑剑柄相对, 剑刃连成一字。

灿烂的天光斜落下来, 二人相对而立,手中长剑彼此相抵,都不再进分寸。错身的一瞬间, 两柄剑以极快的速度相擦而过, 胜负已定。

姜原望向谢无恙,这位尊贵的皇太子朝他垂眸颔首,长风鼓动他的衣袍。

“平手。”他温声道, 收剑入鞘, 抱袖作揖, “承让。”

风吹草低,叶落萧萧,姜原低着头,默然无声地收剑回礼。

“妹妹,”观战的姜风极为难得地降低了音量,小声向姜葵确认,“你夫君是不是放水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姜葵哼哼道,“他岂止放了水?”

说话间,谢无恙和姜原一前一后地朝他们走过来。姜原全程黑着脸,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他从姜葵手中接过狐白裘,沉沉披在肩上,接着又捧住小暖炉,往怀中捂了捂。

几人寒暄一阵,谢无恙以畏寒为由,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妹妹,你才嫁过去一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吗?”等谢无恙一走,姜原立即瞪视着自家妹妹,“谁跟我说他好欺负的?”

姜葵很无奈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要去跟他比试的。他是打不过我,可是好歹跟我练了一个月的剑,也不至于打不过你吧?”

“三兄,”她十分严肃地指出,“你真是我们几个里武功最差的。”

姜原捂了一下胸口,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皇太子的车驾,马车里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似乎车里的人真的十分虚弱。

“他莫不是装病?”姜原悲愤地慨叹,“妹妹啊,你以前也每日假咳个不停,骗了我好些年。难道你不仅教了他武功,还教了他伪装咳嗽?你们夫妻联合起来对付我,为兄实在心痛啊!”

姜葵剜了他一眼:“三兄,别寻借口。你身为将军之子,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是不是应当自我反省一下?”

“他真不是装的?”姜原喃喃道。

“不太确定。”姜葵缓缓摇头,“他确实抱病,不过时而是真的,时而是装的……我观察了他一个月,还未有完全的把握。”

一队人继续朝着远处山脊上的连绵营帐行去。谢无恙又在马车里睡觉,整个人斜倚在车厢壁上。车轮经过石砾,滚起一阵颠簸,盖在他身上的狐裘滑了下来,厚厚地落在膝间,叠成毛茸茸的一团。寒风从窗帘外吹进来,打在他衣裳单薄的肩头。

姜葵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狐裘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仔细将衣角塞到肩后,一寸寸地掖进去。她认真盯了他一会儿,他的面庞透着红润,连耳垂都渐渐红了。

他应当没有发病,只是单纯地犯困。这个人似乎只要逮到机会就能睡觉。

自入秋以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状态,有点像是民间俗语所说的“秋乏”,又有点像即将进入冬眠的某种小动物。

皇太子与将军府的车队停在了秋狩营地的最中央,公主皇子们俱已到了。

皇长女谢瑗同温亲王谢珩坐在一处说话,三皇子谢宽拢着袖子站在旁边的角落里,那里头大约藏着他的那些卜算的玩意儿。年纪小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

岐王谢玦与岐王妃裴玥率先迎过来,朝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行礼。

尽管岐王与太子在任何地方都针锋相对,却在每次见面时皆表现得像是兄友弟恭的最佳典范。谢无恙披着狐裘走下马车时,神色略有几分疲倦,谢玦便面露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还声称要送他一份千年参茸,以作滋补养神之用。

裴玥朝姜葵盈盈一笑,作势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闲聊一阵,转身递出一杯热酒,笑道:“妹妹,晨间有些寒意,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姜葵接过酒,却不喝,只微笑着与裴玥搭话。她深刻记得上回裴玥递给自己的那杯酒里被下了合欢药,害得她差点与自己的夫君提前圆房。

自那日起,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喝这笑面虎递来的酒了。

四人寒暄过后,谢玦借口另有他事,带着裴玥往营帐深处走了。他们携手离开的路上,谢玦脱了身上的大氅,小心地披在裴玥的肩头,温声道:“夫人,天冷,仔细着凉。”

谢无恙捧着暖炉看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狐白裘上,偏过头静静望着自己的夫人。

姜葵愣了一下,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问询的神色。

“我不怕冷。”她缓缓道。

他默默地裹紧了裘衣。

不久后,赭黄色车队由远及近而来,白泽旗、朱雀旗在先,玄武旗殿后,浩浩****的旌旗翻涌成一条舞动的长龙。

身穿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在前方高声宣告:“御驾到——”

以皇太子为首,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齐齐拜倒。层层叠叠的衣袂交织成海,金黄色的草穗在无数起落的身影之间飞扬。

敬文帝自天子金辂上徐徐走下,扶起前方的皇太子,微笑道:“都平身吧。”

无数伏倒的人影一列列重新站起,如同风吹麦浪,**起千层波涛。

敬文帝望着皇太子稍显苍白的脸色,抬手替他扣紧了那件狐白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面庞上,和蔼地说:“无恙,天气转凉,你身体不好,以后都不必行此大礼了。”

天子的语气实在宠溺,明确表明了他对这位体弱嫡子的偏爱。文武百官都将这句话听进了耳里,离得最近的岐王谢玦更是听得真真切切。

他不露声色地敛眸,将一抹不甘的情绪藏进眼帘下。

这时,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宣告:“太史令夜观天象,预知今秋有白鹿出没,此乃帝王祥兆,猎之者,当大赏。”

一应礼毕,王公贵族们的队列各自散去,前往远方山林里狩猎。

谢无恙半含倦意地捧着手炉,正走回马车里取暖,忽然有岐王的车队从背后经过。

裴玥坐在谢玦的马上,被她的夫君一手揽在怀里。她在与姜葵擦肩而过的刹那间,蓦地探身下来,扬唇浅笑:“妹妹,白鹿必是我们的。你的夫君怕是连马都不能骑吧?”

说完,她没等回答,与谢玦一道扬长而去。

谢无恙停住,长叹一声,预感到自己睡不成觉了。

果然,他的夫人冷冷地在背后喊:“谢无恙!回来!”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含着一分怒火中烧的意味。

“夫人。”他温和地说,“别生气。”

他朝身后颔首,一名东宫侍卫为他牵来一匹白马,恭敬地把缰绳递到他的面前,然后接过他手里的暖炉。谢无恙挽住缰绳,手指轻轻抚过鬃毛,抬眸望了一眼马首。

“我们走。”他回望着自己的夫人,“去猎白鹿。”

漫卷的天光下,他翻身上马,绯衣轻振,如云的衣袂在长风里纷飞。

身后的少女也提枪上马,接过一把长弓,搭在马背上。她迎着天光扬起脸,任凭秋风卷起满头青丝。

束发的红绳在风中翻飞,一抹锋利的红摇曳着,恣意张扬地划破弥天秋色。

两匹马飞奔在金红的山野间,背后是声势浩大的天风。

-

御帐前,一队侍卫往返禀报秋狩所得,两名小官正在疾笔速记。

“岐王府,白兔五,麋鹿八。”

“温亲王府,鹞一,白鹘二。”

“将军府,兕与雉各六。”

“东宫,麋鹿十六。”

速记的小官愣了下,其中一人顿了笔,抬头问:“东宫多少?”

又一队侍卫奔驰而来,禀报道:“东宫,麋鹿十八。”

小官睁大眼睛:“一会儿功夫,又多了两?”

他埋头记录完毕,转头对自己的同伴喃喃道,“不是说皇太子常年抱病,素来不参与秋狩吗……今晨圣上不是还说他身体不好,特意许他不必行大礼吗……怎么东宫突然间得了这么多猎物……”

“那不是还有出身将军府的太子妃么?”他的同伴打岔道。

小官拼命眨眼:“你不曾听闻吗?太子妃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病弱美人,听闻两月前秋日宴上,她献了一曲剑舞,结果当晚就病倒了呢……还是皇太子送她回的府……”

“上月,皇太子大婚的时候,”他极小声地说,“坊间还有许多人调侃这是一对病弱夫妻呢……”

“快闭嘴快闭嘴。”他的同伴赶紧捂了他的口,“贵人的事,怎么敢妄议?”

两人一齐闭了嘴,深深埋下脑袋,笔耕不辍地记录着。只听见又一队侍卫来报:“东宫,麋鹿二十。”

这名小官闻言大惊,忍不住对同伴耳语:“这真是皇太子猎的?”

-

这确实不是皇太子猎的。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一手扣住缰绳,一手搭上暖炉,静静凝望自己的夫人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一只麋鹿。

面前的娇俏少女仿佛有千钧之力,挽弓搭箭的动作轻盈,却透着凛然杀气。

“殿下……娘娘不愧为将军之女,有百步穿杨之功。”嗖嗖的箭声里,皇太子身边的侍卫长不禁赞叹。

谢无恙无声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那你是没见过她力敌千斤的样子。”

他想要喊住姜葵,让她停下来歇一歇,倏忽听到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野兽,也非风声……而是许多人的脚步声!

姜葵比他更早察觉了那个声音。那段脚步声整齐划一,并不夹杂马蹄声,绝非出自往返禀告秋狩所得的侍卫队,而是来自一支完全陌生的队列。

其中隐隐有弓弦绷直的响声。那极可能是一支弓箭队!

她收了长弓,轻拍马背,转到谢无恙身边,抬手缓缓拔出长枪,以征询的目光望向他。他也回望着她,微微颔首。

“似乎有人要杀我。”他低声说。

“竟然有人敢在此处杀你?”姜葵拧眉,“这里可是皇家禁苑、天子猎场。”

“没什么奇怪。”谢无恙平静道,“普通人不敢动我,要杀我的必定是权势滔天之人。他敢杀我,便无所谓在何处动手,自有办法掩盖踪迹。”

皇太子侍卫队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渐渐聚拢起来,围成一个紧实的圈。由于此行乃是出猎,侍卫队人数不多,并且皆未着甲,仅带了极少的武器。他们拔出刀剑,拱卫着太子,人人神色警惕。

姜葵挡在谢无恙的面前,手握长枪,枪尖指地,锋芒流转。

她的身后,他扣住腰间剑鞘,缓缓推出一寸。

-

秋日的阳光里,一行野雁掠过清朗无尘的天空。

将军府的队列在平野上飞驰。姜葵的长兄姜峦在马背上张开大弓,朝天空射出一箭。

长箭发出呼啸的破空声,惊得野雁吱嘎乱叫着四散而开。其中一只发出长长的悲鸣,从天上笔直跌下。

“驾!”姜峦拍马向前,脱出队列,赶往前方,欲拾走那只受伤落地的野雁。

此时另有一支浩**的队列从林中转出,盛大的旌旗在风中鼓鼓作响。

野雁恰好落在了队列前方。一架凤鸾玉辂在一面翠色长幡下停住,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下垂五彩流苏,华贵车首绘满繁花似锦。

姜峦勒马止步,翻身而下,在队列前抱拳行礼。

玉辂上走下来一身华服的女人。她扶了扶满头金簪珠钗,华美的裙摆经过倒伏的草叶,停在姜峦的面前。她低头静静扫了他一眼。

“孩子,过来。”她淡淡道,声音雍容自如,“取来那只野雁,奉在本宫膝下。”

作者有话说:

猜猜她是谁qwq

注:《唐六典》:“凡车驾初入,则率其属以清游队建白泽旗、朱雀旗为先驱,又以玄武旗以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