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协约
◎婚后协约。◎
沉沉的水雾里, 谢无恙睡了很久。
梦里有经年不散的大雾、草药的香气、浓郁的檀香味、以及少女身上的淡淡幽香。他不知道有人曾长久地任他靠在怀里,有人曾凶巴巴地擦拭他的头发,在他咳嗽的时候手足无措, 然后在他沉睡的时候凝望着他的面庞。
微醺的天光自一方斜窗外落进来, 透过这场弥天大雾, 照在静室内的少女以及她怀中的少年身上。
她却并不知晓他就是她的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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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恙睁开眼时,正对着少女审视的目光。
……他重新闭上眼睛。
“醒了?”姜葵挑眉。
谢无恙叹了口气。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可以继续闭着眼睛,半是戏谑地答一句“没醒”, 然后开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惹得她恼火起来, 由此便可以躲避她的审问。
可他现在是谢无恙。
谢无恙被迫睁开眼睛,迎接着姜葵锐利的眼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在屏风外背过身去。
他睡醒后总是忘事。有时候忘得多一些,有时候忘得少一些。每次一觉醒来, 他需要问身边的人, 才能记起睡前发生的事。
可是此刻他不好发问, 只得沉默着。他竭力回忆了一会儿, 隐约间,他记起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发间,梦里有人扶着他平躺下来, 让他可以睡得好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问。
“近午时。”姜葵回答。
“夫人, 近午时了,”谢无恙试探着问,“不如先去用午膳?”
姜葵冷声道:“我有问题要问你。什么时候答完, 什么时候用膳。”
谢无恙再叹了口气。
他慢慢起身, 注意到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袍换过了, 发丝还有些湿润,但也大半干了。他抓了一下头发,疑惑地望着她。
“不是我。”姜葵白了他一眼,“顾詹事来过。”
顾詹事来后,和姜葵一起扶着谢无恙,把他整个人泡进了药池。约莫泡了一个时辰左右,他们又把谢无恙湿漉漉地捞出来。浸泡过草药的谢无恙,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
不久后,顾詹事送来一身温暖干燥的衣袍,帮着谢无恙换了衣服,然后又替他擦干了头发。整个过程里,谢无恙一直都没醒,姜葵简直觉得他的睡姿安详得过分。
此时顾詹事已经走了,偏殿里只留下姜葵和谢无恙两人。
“喝药。”姜葵指了一下面前案几上的梨花木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小盏,里面盛满苦味的汤药。
谢无恙端起青瓷盏,揭开盖子,慢慢地啜饮着。姜葵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神色平静,几乎不像是在喝药,而像是在饮茶,手指的动作平稳而优雅。
姜葵记得祝子安不爱吃苦,这一点谢无恙也不像他。
“夫人,你问吧。”谢无恙喝完药,拢了拢大袖,温和地望着她。
两人隔着一道檀木案几对坐,中间是一壶淡茶、两盏茶杯,以及沉沉的水雾。
“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姜葵问。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对她语焉不详。父亲姜承从未提及过此事,小姑姜棠总说不用担心,三个兄长更是闭口不言。长兄姜峦和次兄姜风仿佛对此事略有所知,而三兄姜原似乎与姜葵一样,一头雾水。
“两个月前,兵部有一位大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佩刀入太极宫面见天子,此为大罪,可以杀头。”谢无恙道,“有人说他是前日醉了酒,有人说他是收到了不实的消息,误以为有圣旨传他入宫护驾。总而言之,父皇为此事勃然大怒,斩了三名殿前侍卫。”
“你父亲、岳父大人……为兵部那位大人求了情。”他叹了口气。
姜葵心里略微一惊。但她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
“此事过后,御史台有一批官员搜集了证据,要弹劾岳父大人有结党谋逆之心。”谢无恙继续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是近日来,父皇似乎还是渐渐对将军府起了猜疑,大约是时常有人在他耳边吹风。”
“是什么人?”姜葵低声问。
谢无恙抬眸看她:“夫人以为是什么人?”
姜葵咬了下唇:“北司的人。”
长安城的权力机构有两处,一处在皇城的南衙,一处在宫城的北司。南衙以文人集团为核心,北司以宦官集团为核心。
南衙在名义上司法掌权,可是并无实际兵权。北司是内官所在,并无实权,可是掌握着金吾卫这支至关重要的军队,并且深得天子信任,故而势力极大。南衙北司之争已经多年,朝堂上几乎人人涉及其中。
“夫人可知他们图的是什么?”
“兵权。”姜葵明白了。
宦官掌兵之事,在本朝是一件争议极大的事情。长盈夫子常在课上与谢瑗讨论此事。
三年之前,敬德五年殿前对策后,一批文人因为激烈反对此事,遭遇了空前的贬黜和流放,并且殃及了温亲王谢玦和太子太师凌聃,二人被贬黜往外地担任刺史。
直到岐王党势大,当朝天子意欲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才召回了当年被贬的官员。
“如果将军府出事……那支左右卫可能落入北司手中么?”姜葵压低声音问。
左右卫是白陵姜氏手下的雄兵,朝上各方势力觊觎多年。北司已经掌握护卫京城的金吾卫,若再能执掌拱卫京畿的左右卫,权势必能盛极。
“很可能。”谢无恙低声说,“所以我求娶于你,力保将军府,既是为报救命之恩,也是为保左右卫不落入北司之手。”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当年那批反对北司掌兵的官员……许多都是与我相熟之人。”
谢无恙这番话说完,逻辑便很清楚了。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确是为政治结盟,其目的是拉拢将军府入太子党,从而设法阻止北司宦官夺取左右卫兵权。这场婚姻背后也许是有几分私心,也就是他所谓的“报恩”,可是主要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夫人,请你信我。”他重又睁开眼睛,静静望着她,“还有一年半左右……我想把落入北司的兵权夺回,重归南衙执掌,求一个政治清明。”
“……我的时间不多,只来得及做这一件事。”
姜葵回望着他。茫茫大雾里,他静坐在朦胧的天光中。
他慢慢垂下眼眸:“夫人,我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等我不在了,你仍是清白之身,想要再嫁何人,都由你。”
只不过那时候,谢无恙不在了,祝子安也不在了。
“谢无恙,你不会死的。”姜葵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闷闷地回答,“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治之症。谁跟你说你活不过弱冠的?”
谢无恙怔了一下:“大夫说的。”
“那必是一个三脚猫大夫。”姜葵哼了声,“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
她托着腮看他,认真问:“说吧,你这个病都有些什么症状?”
谢无恙似乎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咳嗽,畏寒,嗜睡……”
“那不就是常见的体弱之症。”姜葵白他一眼,“从今日起,你每日同我一起晨练。”
谢无恙呆看着她。
“按时起床,按时入眠,按时用膳,按时吃药。”
谢无恙缓缓道:“……好。”
“以后一日三餐都由我管。”
“好。”
“东宫的文簿账册都交给我。”
“好。”
“还有,你是不是很久没去崇文馆听学了?”
谢无恙开口:“我……”
“我知道你不久前去藏书阁看书了。”姜葵哼了声,“但是你没去上课。长盈夫子说你会装病逃课。”
“我没有……”
“你肯定有。”姜葵扬起脸看他,“别以为夫子看不出来。从明日起,你一节课都不许欠,全部补上。”
“……好。”
“每日早朝也必须去。”
“好。”
她立的规矩一条接一条的。
“从明日起,我会监督你读卷宗,不许躲懒。”姜葵又道,“你是皇太子,东宫主位,合该有个储君的样子。天天抱病睡觉算什么?”
谢无恙似是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他咳了一阵,抬脸望她:“夫人……”
姜葵冷冷看他:“你装的。”
一日过去,具有丰富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已经可以很好地判断出她的夫君究竟是假咳嗽还是真的不适。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不咳嗽了。
“你逃不掉的。”姜葵轻哼,“白陵姜氏女皆以御夫闻名。你既娶了我,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谢无恙默默替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手中:“夫人请。”
姜葵喝了口茶:“谢无恙,你是储君,该当储君之责。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帝,我还会成为皇后呢。”
“你想当皇后么?”谢无恙看她。
“不太想。”姜葵摇着头,“但我是白陵姜氏之女,该担的责任我必担得,该做的事情我必做得。我既嫁与你,便是储君之妻,自然要当得起太子妃之名,也要做好成为皇后的准备。”
“所以,”她望着他的眼睛,“谢无恙,你不是一个人。我既是你的妻,你要走的路,我会陪你一起走。”
他怔了下,轻声说:“……多谢。”
“不用谢。”姜葵别过头去,“我又不是为了你。”
她继续说:“你当作这是一份婚后协约好了。你做好你的皇太子,我做好我的太子妃。我会帮你治理东宫,你也要时时勤勉,尽储君应尽之职。”
“好。”谢无恙郑重地点头。
“击掌为约。”姜葵抬起手。
两只手掌在案几前相击、”啪”地清亮一响。两人的眸光都微微动了一下。
谢无恙的体温很低,尽管被药池的热水熏出了一丝暖意,他的手掌仍旧冰了一下姜葵。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掩饰了目光。
姜葵想了一阵,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可知道你宫里有可疑之人?”
谢无恙点了下头:“有,不少。”
姜葵被他呛了一下:“你不管管么?”
“夫人,由你来管吧。”谢无恙说,“我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只是有两名太监,虽然可疑,仍须留在宫里。”
“是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么?”
“嗯。那是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似乎还略会些武功。我想知道他们是何人所遣、目的为何。”谢无恙回答,并不奇怪她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昨日他们中一人向我禀报,说你半夜去了东角楼。”
姜葵心里一惊。能跟踪她而不被发现,那人的武功绝不会是“略会些”而已。
“你……”她迟疑着,不知如何向谢无恙解释她半夜翻出宫墙这件事。
“没什么。”谢无恙平静道,“你想见什么人,就去见吧。我不管你的事。”
若是普通的丈夫,听闻妻子在新婚当夜溜出去私会某人,大约会大发雷霆。谢无恙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镇静……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事么?或者就像他说的,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罢了。
“那两个太监——”姜葵沉吟着问。
谢无恙打断她的话:“夫人,我饿坏了,可否先用午膳?”
他的神情恳切,脸色有一分苍白,似乎真是饿坏了。
“好吧,今日问到这里。”姜葵起身,准备转往寝殿更衣后用膳。
她推门而出,忽然停住,回头看他。
“每晚亥时必须回宫。”她想到一条新规矩,“我听闻体弱多病之人,夜深露重时不可出门。”
谢无恙望了她一会儿。
“……好。”
他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