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太清元年十二月, 颍川军攻破玉门关,叛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北庭都护府已近在眼前;天子大喜下诏封赏全军, 天下人亦总算看到了战事终结的希望,中原之地一片欢欣鼓舞, 皆以为久违的安定也终将随除夕新岁一并如期到来。

太清二年一月, 西突厥骑兵越天山南下、汗王拓那公然向大周宣战,叛军一路开关放行为之保驾,月中即与颍川军在典合城交战,半月后将朝廷军逼退至冥水。

太清二年三月, 东突厥亦挥师南下, 分裂近二十年的东西两大汗国暂止干戈握手言和, 以致整个北方皆兵戈抢攘动乱不休;朝野一时哗然,皆知是逆王与钟氏为图自保而不惜通敌叛国, 坊间骂声一片, 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天下大乱八方风雨的既定之实。

那似乎就是一切的开端。

又似乎……已是一切的终结。

消息传到江南,仲春已过琼英谢尽,与上次送那人北归之时竟已相隔一年有余。

他是来过信的, 大抵听左右之人回禀了她在宋家所历的波折、心里总有些挂念她,便致书让她随心而行, 若果真在金陵住不下去便早些回去寻她外祖母, 她父亲那里他自会去信,必不会让她再受委屈;她并未拂他的好意,也的确不愿再和那一大家子人纠缠,元年五月便回钱塘去了, 再去信问他的近况和归期、答复便是遥不可及,身在远方的男子给了她一切所需的荫蔽关切, 自己却还被深深拖在战场上、也不知何日才能还朝归家。

她自然忧愁的,尤其在听闻突厥参战后更怕得六神无主丧魂失魄,即便从未亲眼见过前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却也不难想见他此日此时的艰难困厄。

明明原本就要赢了……

怎么却竟会……

六月等来的消息更糟。

突厥骑兵好战嗜血,数月间与朝廷军你来我往厮杀不休,北线几乎全线溃败、唯独南线颍川军还在苦苦支撑;东突厥的加入则令河东、范阳、平卢几镇亦不得不调集兵马殊死作战,朝廷于钱饷上的压力与日俱增,隐然已现出几分力竭难支之相。

税赋摊到江南,便是乔氏这等富庶商门也颇感力不从心,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如今掌着家中生意、自对这些明细最是清楚,时不时还会在老太太和外甥女儿跟前抱怨,暗示自家既难得与颍川方氏那位侯爷攀上了关系、不如就请他帮着说和一番,令钱塘太守免去些许乔家的重税,也好让这合族上下都过得舒坦宽裕些。

“国难当头,你们说的这叫什么话——”

乔老太太十分恼怒,却是坚决不允。

“前方将士拼着性命保家卫国、如今连口饭都难吃上,我们寻常百姓多交些银钱又能如何了?……何况莺莺如今毕竟尚未嫁进方氏,你们便惦记着要她托着夫家为自己谋利了?这是不管她的死活!也是——咳咳……——也是不要我乔家的脸面!”

一通申斥让舅舅舅母都闭了嘴,转过身去又都难免忿忿,直说这外甥女儿果然不是白担一个“外”字,便是一朝高嫁了也不肯帮母族的忙,也不知还有何颜面在他们钱塘白吃白住。

宋疏妍自然也知晓长辈这些怨怪,只是却从不曾在外祖母面前提起,一来深知说了也堵不住人家的嘴、反而平白闹得自己烦心,二来更因这一年外祖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渐渐……有气数将尽之相了。

“皱什么眉头……”

外祖母总这样哄她,即便人恹恹地靠在床榻上也要分出神来与她逗趣。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已比你外祖父多陪了你不少日子,如今已很知足了……”

老人家一说这些宋疏妍一颗心就狠狠揪紧,侍奉汤药的手微微发抖,总不敢想若分别之日果真到来自己当如何面对。

“你舅舅舅母的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们眼皮子浅,说的话也都没规矩……往后等你入了颍川方氏的门就更要懂得取舍进退,高门大族的主母不好做,你得时时小心谨慎、凡事与夫君和婆母商量着办……”

她像在交代后事,明明气力不足连说话都已有些费力、却还事无巨细地一一嘱咐着,说完又轻轻抚摸她的脸,眼中依稀也有几丝泪光。

“我们莺莺这些年过得不易,所幸还是得了一个好夫家……那位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征战必也能平安归来,你不要太担心了……”

“我还想亲眼瞧瞧他呢……看看是多好的儿郎,将我心肝儿的魂都勾去了……”

她轻轻调侃的神情带着笑,可话说到最后气息已变得很粗重,宋疏妍知道她累了、就连忙哄着老人家休息,等人睡沉了还徘徊在床侧不肯离去,也许那时她已感到离别将至,于是在对方身边多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愈发珍贵。

七月时她二哥又来了一次钱塘,一是为看她,二是为告诉她他将赴北从军。

“从军……?”

宋疏妍难掩惊讶,听了这个消息半晌都没回过神,沉思许久又问:“父亲可知晓此事?……也同意么?”

如今北方已打成一团乱、处处都是兵连祸结,宋氏书香门第文官清流、手上一个兵也没有,二哥去投军最多不过能凭荐书当个伍长,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难保……

宋二公子自然也知晓妹妹所思所虑,两人一同走在石函湖畔宁静的长桥上,一切与去岁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父亲自是不许的,可我既已拿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变节,”他淡淡一笑,回答的语气也有些清寡,“后日便动身,北上去原州。”

后日……

这熟悉的匆忙之感又令宋疏妍想起方献亭,他已年余未归,二哥又会如何?心悸之感忽而翻涌,她着急地一把拉住哥哥的衣袖便要开口劝阻,对方却先一步向她看来,一贯明朗洒脱的眉眼竟也显得有些颓唐了。

“你也知道,我本一心要求功名,骊山之后武举不成,徘徊至今也是无路可走……”

他的语气像在自嘲。

“大丈夫为人立世本当建功立业,盖非独为逐利追名,更为庇护左右顾惜之人。”

“你,疏清,还有我的生母……我总盼着能保护你们,可惜本是庶出、骊山之后在家中又更抬不起头……那天你在彬蔚堂上被主母她们欺负、父亲也昏了头要与你动手,我自想出言为你不平,可却竟也开不了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似既愧疚又伤情。

“疏妍……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能永远在这个家里跪着,我得为自己争一争,也为你们争一争——忠君报国本是应尽之责,此去便是战死沙场一无所获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选择。”

他停了步,钱塘夏秋之际柔和的暖风将湖面吹出道道褶皱,他回身紧紧抱住了她,也像方献亭一样同她告别。

“你相信哥哥……”

他在她耳边说,没有一丝犹疑和软弱。

“等我回来了……便能保护你们了。”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那天来与她道过别、果然两日后便启程向北而去,临行前说会直接去投奔三哥入颍川军,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想着有那人在二哥也总能多上一分安全。

即便如此也难免牵肠挂肚,虽身在江南暂未受战火波及、可其实身边一切人事又都与那场战争息息相关,她一面忙着照料身体日益衰弱的外祖母、一面又勉力打听着北边的消息,不出多少日子人便瘦了一圈,憔悴得紧。

奇怪的是一向开朗活泼的坠儿那段日子也像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周围的丫头都觉得不寻常、还当她是病了要拉她去看大夫;宋疏妍也渐渐察觉了她的异样,左右无人时细细询问缘由,对方犹豫半晌后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二公子在北边过得如何……”

这……

宋疏妍挑了挑眉,在与方献亭定情后人是有些开了窍,此时细察坠儿神态,却是终于瞧出了几许情丝,惊讶之余又有些不确信,便问对方:“你……对二哥哥……”

坠儿一下发了慌,一张俏丽的小脸先是涨红又是煞白,拼命摇头的同时额角又生了汗,嗫嚅道:“我没有……我,我不敢想……”

——怎么敢想呢?

那是宋氏主君的儿子,再如何不得宠再如何是庶出那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公子,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又怎么敢……

宋疏妍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怔愣过后仔细回想、果然发现以往坠儿便很爱同二哥贫嘴逗趣,二哥待她也一向颇为和煦,只不知是否也有男女情爱……

她轻轻一笑,心头倒是难得感到一阵轻松,伸手轻轻将坠儿拉到身边坐着,展露的神情也很温柔,说:“说什么敢不敢的……过去我总不敢想能与三哥走近,你不是还怨我太拘谨?如今怎么又要重蹈我的覆辙?”

坠儿说不出话,依然还是又慌又羞,片刻后又听她家小姐说:“只是眼下二哥哥离了江南、战事终了前恐怕也难再见到……待之后他归了家我便代你去探探口风,也盼你能同我一般得偿所愿才好。”

这话实在太温柔体贴,坠儿听了一面动容感激、一面又深深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如此厚爱——为妻为妾她都不敢想,只要能当个通房丫头,便……

坠儿脸红得像醉了酒,沉默半晌后终于在她家小姐身边……讷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