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厢被卸了半边肩的娄小将军在家中躺了大半月不得动弹,那厢一度逞凶又被当庭杖责六十军棍的阴平王世子卫麟也是同样起不来床——君侯当日本发话要打足一百之数,奈何刚打到三十人就晕了、到六十时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惹得他父亲卫弼在朝堂上撒起了泼,最后得亏太后出言求情才免了那剩下的四十棍, 被人抬回家后始终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直到初三才算勉强恢复一些神智。
阴平王膝下儿女众多,与嫡长子卫麟一母同胞的却只有时年十五岁的幺女卫兰——她自最心疼自家哥哥,这几日更时常到兄长房中探望,一边端着粥碗好言好语地劝人吃饭、一边又眉头紧锁着抱怨:“那位君侯未免也太跋扈了——父亲与他同列五辅, 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 何况那时太后和陛下都没说要动刑, 他又凭什么……”
这卫兰乃她双亲老来所得、在家中一向甚得宠爱,先帝在时还曾看着其父的面子赐了一个永安县主的封号, 放眼整个东都都是头一份的荣宠;她也的确颇为争气, 自幼便跟随女师勤学苦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模样身段更是出挑,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 既柔婉清丽又端庄大方。
“他早晚会遭报应——”
卫麟只觉得妹妹一番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此刻顶着个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屁股趴在**、只剩一张嘴还气势逼人虎虎生威。
“手握兵权便如此专权恣肆, 还敢说我与父亲是犯上之人?他方贻之分明就是在排除异己!总有一天会辜负先帝、生吞了宫里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天子!”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 卫兰听得心中惴惴、嘴上则只哄着兄长喝粥,缓一缓又道:“不过父亲与兄长此前的确做得太过了些——那位太后毕竟于陛下有教养之恩、又乃金陵宋氏主君嫡女,往后还应多礼敬几分……”
“礼敬她?”
卫麟人在气头上,说起话来语气也是分外轻蔑尖锐。
“养恩又非生恩、能有多少分量?宋氏族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文臣又算什么东西?我与父亲如今放她一条生路不过是受方氏所迫, 否则……”
狠辣之色自眼底一闪而过、卫麟神情已充满戾气,卫兰却是若有所思, 一边轻舀热粥一边皱着眉问:“可那位君侯又因何那般袒护于她?方宋两姓交情并不算深,这……”
“他哪里是袒护宋氏女?更不会看着宋氏的面子做事,”卫麟答得果断,当时并未顺着妹妹的话再往深处想,“遵循先帝遗诏是为其一,其二更在借大义之名争权攘利!”
这样的确更说得通,卫兰点点头没再追问,片刻后又听下人回报说父亲已下朝回府,不多时卫弼便亲自来了长子房中,卫兰起身对父亲行礼,卫麟则张口就问:“如何?今日朝议方贻之可曾为难父亲?”
卫弼沉着一张脸在长子床侧坐下、语气正同神情一般阴鸷,答:“他倒不敢在明面上对为父如何,只是却替金陵派撑腰再言南渡之事……”
卫麟闻言神情一变,继而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怒道:“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便偏要同我洛阳一派鱼死网破不成!”
这一声怒吼骇了卫兰一跳、一时不慎便打翻了手中的粥碗,她父亲连忙上前察看幺女有无受伤,见无虞后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冷笑道:“鱼死网破?这话恐言之尚早。”
点到为止意蕴无穷,听得一双儿女都是一头雾水,卫兰在一旁小心地问:“父亲的意思是……此次南渡仍不能成行?”
卫弼仰头大笑,拍着女儿的手背连赞其聪慧,卫麟见状虽心中欢喜却也疑虑难消——先帝大敛之日他们洛阳派已在天下人前露了牙,当时一步之差未能杀了那宋氏女,如今方献亭已归,他们又能如何阻止得了朝廷南渡之势?
他虽一言未发,可心中所想却半点瞒不过他父亲,卫弼悠悠一笑,继而缓缓捋须道:“他方献亭的确权势滔天可挟天子,可这普天之下……难道便没有他忌惮的东西了么?”
“忌惮”……?
卫麟哑然无言、沉思半晌也想不出当今还有什么能辖制那尊贵无极的五辅之首,他父亲则依旧笑而不语,眼底的郁色比这开岁后洛阳料峭萧索的寒风还要阴沉冰冷。
又七日后兵戈再起,是君侯将亲率五万兵北上幽州助谢氏退敌,依制行前必当点兵,天子更应亲自为之送行。
前一晚积善宫的烛火灭得很早,而实际宋疏妍却彻夜辗转难眠,床帐之外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而一旦天光破晓那人便又将远出皇都未知归期。
这真是可怕的事,即便先帝也总难免为之忧愁——她记得的,几年前他的病还没后来那样糟,每遇大军出征必于前夜邀颍川侯入观风殿手谈对饮,帝宫之中的灯火会亮一整晚,一如白昼明亮璀璨。
她是很贪心的,即便早知自己与那人前缘尽断再无可能却还总忍不住想方设法要去见他,深宫之中岁月漫长,后来想想若无这么一件事盼着她大约也是熬不过来的;同时她又很胆怯,深恐旁人察觉她对他的心思而为他惹上祸患,是以也非每一次都敢挑在那时借故去见先帝,七年之中不过只有区区三次,在她一片阴晦的记忆中也足够成为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喜饮酒,先帝却因龙体孱弱而只能饮茶,两人手谈时茶酒香气含混氤氲,总将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弄得像个世外仙人谪居的草庐;她每回去先帝都带着笑,看到她来也兴味不减,招招手便对她说:“皇后今夜无事?那便过来瞧瞧朕的棋局。”
先帝一贯不称她名,一声“皇后”既合礼制又与彼此半远不近的关系相衬,明明平时一贯觉得恰当,当着那人的面却连这样也觉得刺耳——他每次都会在听到那声“皇后”后起身对她执礼,恭恭敬敬漠然疏离,好像除了一句“娘娘千岁”便再不会说别的了。
她却必须神色从容地笑纳,一边在先帝一侧坐定一边假作悠然地垂目看着君臣二人黑白纵横的棋局,勉强分出心神替卫钦走一步、偶尔对偶尔不对,错了他从不责怪,对了却总大加赞赏,还会笑着同那人说:“朕的皇后冰雪聪明,今日可要杀得贻之片甲不留。”
……杀他?
不……她才不会那样做。
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对天子的笑语也依旧神情淡淡,卫钦却似毫不介怀,后来还又说:“不过她最擅还是丹青——生花妙笔点石成金,尤其画马最是精绝,下回若凑巧也该让你一观。”
他兀自说得开怀,却不知棋盘两侧之人过去曾有怎样的渊源——她唯一的老师便是他亲自为她所寻,甚至她画的马……也只为在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对他遥寄相思。
她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答的,大约只有一句简短的“承蒙圣意”,后面即便再有什么旁的她也不忍再听;七年过后一切却更不如意,他照旧还要出征的,她却不能再如先帝一般邀他留宿宫中秉烛夜谈了。
——唯一的好处只是如今可以堂堂正正地前去相送。
正月十二无雨无晴,东都天阴春寒料峭,她与幼主一同于御庭观他点兵,只见兵甲赫赫冷光泫然、铁血军威壮怀激烈,便是卫熹一个孩童都被鼓动得十分亢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见方侯一身玄甲跪于眼前更欢喜地亲自跳下龙椅前去相扶。
“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只需代朕多打些胜仗回来!”他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双与先帝生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正显出稚气的狂热,“朕信你!天下百姓也都信你!”
那个“信”字是很沉的,尽管说出它的人或许也并未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在当今大周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五辅之首却仍会慎重以待,片刻后又微微侧首看向了天子身后的太后。
“将虽在外,尤视君命重于泰山,”他肃声说着,匆匆的一眼也是似水流年,“太后与陛下若有所需自可随时召臣归朝——臣,逢召必归。”
最后四字声息冷沉、清清楚楚落于在场每一人耳中,群臣皆知君侯用意,洛阳一派的官员更早被敲打得低眉敛目不敢抬头;宋疏妍的心却是动静难测,固知有他在自己必然一切安好万事无忧,却又挂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或又将再次将他带离她的身边。
“十方节度各司其职,此战当以谢氏所辖两镇为主。”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将如熔岩般炽烈翻涌的心潮以最为冷漠的告诫遮掩,只是余光依然能远远瞧见他的濯缨——七年前上枭谷一败曾让这匹闻名天下的神驹重伤难愈,如今虽正值壮年、却终归与她画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同了。
“南渡之后诸事尚需方侯襄理,卿须谨记不可逾越、早赴金陵以安大局。”
逼真的伪饰的确越发高明,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感叹当年那个在花树之下翩然若灵的少女已越发像一个真正的太后,为将者的宿命大约就是一生披坚执锐为君驱策,他的幸运在于可以在护国的同时再多护一个珍重已久的故人。
“臣谨遵太后懿旨。”
他躬身应答,眼底微薄的暖意被洛阳簌簌的冷风吹散,少顷再次折身离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