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撑不住了
很难想象, 这种话竟是从崔枕安的口中讲出来的。
一度让姜芙以为,是听错了音会错了意。
抑或是他又在搞什么新花样,以退为近。
显然, 她不信。
而此时崔枕安已然看清她的神绪,亦读懂了他心中所想,这一次的崔枕安异常平和, 却也没有解释太多,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两个人就这样干坐良久,姜芙才终于将目光落定到他的腿上。
犹豫再三, 才终于问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先前在暗牢中, 便见他不良于行,猜是先前跌崖那次摔的, 摔得那么严重, 姜芙一直没想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今再看他好端端的, 竟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倒是没想到她能出言关心, 连崔枕安的眼前也跟着一亮,这对他来说是有些惊喜的。
不过一想到姜芙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回来的,当初又是为了什么走的, 这点开心也仅仅维持了眨眼的工夫。
“我竟没想着你还能关心我。”崔枕安苦笑一声,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了。”
不知如何同他解释, 先前的确是有过这种念头,但是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她恨, 她怨, 却也更愿意他好好的活着。
不知为何, 姜芙心中一阵酸楚,想起从前他给的种种便觉着委屈,“你从前不也是巴不得我死了。”
“时常骗着我,去店里买糕点,其实是为你传消息,一想到那么久的时日,我都被你蒙在鼓里,我只是恨我自己蠢罢了。当初嫁给你,还以为得了天大的好事,我太傻了。”
“你负我欺我,又帮我,到现在我都搞不懂,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提过去还好,一提过去,两个人的记忆同时重叠到一起,崔枕安亦自觉卑鄙。
可过去的事,仍旧不能重来,若还是以当时的心境再来一次,他想仍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待过了明日,我希望你能看透,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自窗榻上很费力的站起身,再没看姜芙一眼,是不忍,“早些休息,我还有事。”
话毕,只见他自窗榻上走下来,每迈一步,脚都不大灵光,不似从前行走如风的模样。
可他仍旧想努力走好,尽量不让身后的人瞧出一点破绽似的。
直到见着他的背影远去,姜芙的肩膀才跟着沉下来。
连日的颠簸,她身子已经疲累极了,沐浴过后便躺下,许是从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她不是很认床。
这一晚,崔枕安没有再回来。
次日晨起,姜芙是听到殿中的杂音惊醒的,早春,天亮的不算早,一睁眼房中还乌蒙蒙的,乍一醒她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却也再睡不下,她自**坐起身来,恰正看到婢女过来。
见她醒着,婢女忙福身请安道:“您醒了,奴婢去叫人给您打水梳洗,昨夜太子殿下吩咐了,说一会儿会有差人过来,今日要带您去个地方。”
“何处?”姜芙很是警惕地问。
“奴婢也不知。”小婢女不敢多言,只忙着招呼旁人送来温水新衣。
时到如今,姜芙仍旧不太习惯旁人侍候,众人七手八脚的在她身上忙了一通,最后姜芙还是自行挑了一身素锦的衣裙换上。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天便亮了,她被人带出太子府,一出门,却见了许多人马正候在门口,崔枕安从前常用的马车,亦在人群正中。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芙被人带到马车前,又被人搀扶到马车之上,一入车中,果真见了崔枕安正端坐于正中。
她硬着头皮贴了个边儿坐下,直到马车缓缓驶起,姜芙才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投过来的目光有些奇异,倒是说不准里面内含的情绪,只是和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很不一样。
未明确回应,只是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目光朝下,正落在姜芙互相绞着的手指上,随之闭目养神。
她回来的第一夜,崔枕安表面沉静,实则一夜未眠。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于南郊山脚停下。
崔枕安先由人扶着下了马车,而后站定,转过身望着,直到见到姜芙自马车中弯身出来,下意识的朝她探出手去。
伸在眼前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指节干净修长,使得她怔了一下,指尖儿于长袖中踌躇的紧握了一下,随之放开,最终还是没有搭上那只手,自顾自地扶了车橼跃了下来。
只觉身侧一阵香风起,余光看到一抹倩影有意避着他,落空的掌心收回,他转身朝前行去。
在姜芙的记忆中,南郊山地处荒凉,四野无边,山顶高耸入云,半山腰处有一间破庙,早就荒芜,连香火都没有了,而如今那通山的长阶又不知何时被人修缮翻新,遥遥望上去,仍旧像是一条蜿蜒的蛇,九曲通山。
她眼见着崔枕安行在前面,便知他这是有上山的打算,姜芙也打算跟着去看看一探究竟。
那人行在最前,却走得最慢,他现在的双腿才能渐行走路,这么长的石阶上去,无疑是自毁双膝。
果不其然,路程才走了一半不到,他面上已然透出一层薄汗,唇色也越发苍白,脸色泛了青,双膝频繁弯曲导致的疼痛袭来,使得他有些吃不消,每迈出的一步都格外费力。
稍喘了一口气,他回头正看到跟在身后的姜芙,难得会心一笑,“跟上了。”
而后见他又转过身去,脚步迈阶。
原先姜芙差他三五阶,他行的太慢,而今只差了一阶,姜芙瞧见他越来越差的脸色,不知为何,见他每迈出一阶,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终是一步两阶跨了上去,站于他肩侧小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上山拜佛吗?”
仍旧不答,只是笑。
最后方柳实难看得过眼,他大步跟上,在一旁劝道:“殿下,还是让属下抬着您上山吧。”
那人仍旧执拗的稍抬了手示止,“不必。”
最后就在这阶上走走停停,真到上了山腰处,已然到了午时。
早春日里,崔枕安一身湿汗,行至平地处,双膝近乎已经不听使唤。
而此时,一座赫然而立的庙堂正现在姜芙眼前。
从前那座旧庙早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药圣庙。见外观,像是新修不久,庙堂前是端梁的红漆木柱,二人难合抱。
庙堂前放着一半人多高的四方香鼎,未着初香。
稍歇了口气,崔枕安不顾旁人,终是由方柳搀扶着入了殿内。
他弯膝跪于大殿正中,随之随行兵将一齐在殿外伏跪,姜芙朝四下看去,殿外满跪一片,只朝里探看,正见殿中所供奉是两座姜芙从未见过的金身仙家。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跪在一旁的方柳悄悄抬眼,却也没讲半个字。因为先前太子曾交待过,一应随她去。
庙中善众给殿中之人燃了三柱香,崔枕安身方端正跪于两座金身之前,将手中香柱高高举起,宽袖遮身,随后听他中气十足道:“许氏圣人,世代行医,力保我朝,却含冤而故。而今孤特建药圣庙供奉许氏二圣,受我朝世代后人供奉!求保我朝子民安康!”
声线高亢又温沉,在殿内**了一圈儿终落入姜芙的耳,听闻许氏二字,姜芙一双灰暗的眉目明显一提。
殿内香气隐隐传来,方柳终抬起脸,小声在姜芙脚边道了一句:“殿中供的是许定山与他夫人。”
“自打太子殿下有了为许氏翻案的念头,便一直在修缮此药圣庙,且朝天道书,由圣上之旨,亲封许氏夫妇为当朝药圣。”
“今日太子殿下初来拜会,且下令朝中文百官也要来此祈拜,再往后,这里就会受世人香火。”
再次提望殿中一双金身仙家,姜芙近乎忘了眨眼,目光再挪到殿中人的背影上,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世人皆知,为人筑金身,设庙堂意味着什么,当朝太子于殿中诉祈,便是向天下承认了当年冤情。
在姜芙眼中,崔枕安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可他,竟还是做了!
眼前雾蒙蒙一片,姜芙只望着金身出神,未觉殿中之人是何时起身,又是何时迈出殿门。
止不住迈入殿中,站于正中,方才他所跪之处仰头望着那两座金身,即便是亲眼所见,她也仍难相信。
双膝上传来的痛楚已难让崔枕安忍受,可他还是强忍了站直。
殿前所跪之众,没有他令不敢起身,他与姜芙一里一外站着,此刻他正环顾四周,以目捕捉什么。
不久,崔枕安的目光定落在殿外遥远明光处的一棵云杉树下。
树下之人一身牙白色的长衫,在与崔枕安对视之后,他迈出宽步定立,虽二人距离相远,却好像能看清彼此神情。
相处几月,二人由仇敌变常人,再由常人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情谊,说是朋友,算不上,可再论仇敌,更算不上。
连他亦不知,崔枕安竟一直在命人为许氏修缮庙堂,并且自从翻案,关于许氏之冤与他母族之罪从未对外遮掩。
有人说他心狠,有人暗骂皇帝昏庸,百姓非议非常,可他却只字未言,片语未起,由人说骂。
这一次,钟元心潮澎湃,对从前恨之入骨的崔枕安,生出了一股感激之情。
有这一刻,过去种种在他这里皆可掀过,他求的,已经求到了。
钟元挺直身子,双臂伸直,两掌互内抵合礼,遥遥朝他弯身一拜。
这一拜,便是他默认二人的仇彻底抵消。至此无挂。
亦是说明,自今日起,他终可再拾起许岚沣的身份。
殿外崔枕安眉头紧锁,却也带了释然,再眨眼,云杉树下那人便没了去向,似一阵烟,消散不见。
崔枕安再回头望向殿中,那痴儿似的女子正抬袖子,虽背对着他,但不难瞧出,应是在擦眼泪。
这一次她是高兴的,高兴许家有今日,高兴钟元所求皆有了回应。
她亦上了两柱香,而后再出殿中时,眼睛明显红着。
再下山时,崔枕安身子已然吃不消,也只能由人抬着下了山去。
乘着马车再回太子府的间隙,两个人一句话也未讲。
回到自己所居殿中,姜芙心情复杂。
可意外的是,崔枕安亦跟了过来,姜芙只望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觉有人自背后贴了过来,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以作支撑。
这一回姜芙没有躲,仍旧只是红着眼望着地上他的影子。
颈后有一股热气传来,随之那人哑着嗓子在她耳后道:“我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