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离开铃兰阁后, 方云蕊本想去找楚玥把事情说清楚,谁知她刚回了小院,就见楚玥已经在等着她了。

“你怎么来了?”方云蕊一惊, 连忙坐下直入正题,“他刚刚追我追得太紧了, 我一时没有办法, 只能去躲进竹林里,他好像跟丢了。”

“我没跟丢。”楚玥道,“我带人一直跟着呢,可是跟到了一半, 就见他站在一处假山后面, 不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继续追了,是不是看见有人来了。”

“假山?”方云蕊先是略一思索, 随后面色又微微发白, 那假山,好似与她撞见楚岚的地方不远,难道说楚江是看见楚岚之后才不敢向前一步的?

她赶忙开始思索自己那时候有没有与楚岚做什么不应做的举动, 回忆了一番之后认定并无不妥,才松了口气。

此事没有必要瞒着楚玥, 方云蕊道:“我在竹林里见到了楚岚, 恰遇他在竹林练剑,兴许是楚江看见了,这才没有继续跟,你不知道, 刚刚真是吓坏我了!”

“我看着也觉得惊险。”楚玥想起方才楚江那副癫狂的模样,总觉得不大对劲, 楚江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确信此人是个恃强凌弱之人,面对方云蕊一个人的时候,他或许敢胆大包天追上去,可今日他追方云蕊的时候,有两次旁边都有下人路过,他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一个劲地盯着方云蕊跟。

“这才半年多罢了,难不成他去了趟军中,胆子就这么大了?”楚玥嘀咕。

方云蕊立刻看过来,道:“你也觉得楚江不对劲是不是?他之前围堵我的时候,都生怕声张出去,带了好几个家丁过来就为了不让我从他手中逃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更是不敢上前来跟我说一句话,可今日我刚出了梅雪堂,他竟就上赶着来挑衅,丝毫不怕我们知道了那小厮是他指派过来的。”

“他竟认了?”楚玥咋舌,“瞧他的样子不像是蠢笨,更像是无所畏惧似的。”

“我也这样觉得。”方云蕊敛目,“总之,这些日子还是离他远些,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了,横竖我明年一开春就要嫁了,也不必非要把他怎么样。”

楚玥深以为然,今日云蕊以身做饵,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挑两个护卫给你送去,帮你守着院子。”楚玥道,“以后你不管去了哪里,都让他们跟着护你便是,你放心,这两人是我娘备给我的,忠心着呢,你放心用。”

方云蕊点头应下了。

距离上回厨房起火也有个把月过去了,按理说不过是修复,有些地方要重新砌一遍而已,然而迟迟没有完工不说,这刚兴建起来的柴房经历了一个雨夜,竟是塌了!

轰隆一声巨响,方云蕊这边离得近,隐约听到些动静,不过因为外面下了大雨,她便没有多加理会,还是第二天早上听闻荣国公大怒,她才知道是厨房又出了问题。

楚玥来找她说话,跟她讲昨夜发生的事:“昨夜新建的房子又塌了,连管家也被吵醒,咱们府上的管家是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祖父做事的,只听祖父一人的吩咐,冒雨来厨房这边看了一眼就走了。听说负责修建的下人慌得都不知道怎么收拾了,倒塌在雨中的木头都是烂的,可见他们私底下偷工减料,吞了不知多少银子,祖父这才大发雷霆,准备好好拾掇一下这些贱皮子奴才们。”

方云蕊明白了,她其实并不觉得意外,国公府的下人们越来越懒怠,旁人或许没那么鲜明的感觉,可她却是最有感觉的。

她一个表小姐罢了,下人们觉得她不是正经主子,平日里能敷衍的地方就会敷衍。可这敷衍也分个三六九等,国公府里一开始的敷衍,其实于她来说不算是敷衍,左不过是一连三四日的饭菜都是重样的,口味也没有那么精细而已,这些她都不怎么在意。

可是渐渐的,饭菜开始变得清汤寡水,接着又变得难以下咽,最后各房索性无需他们来送了,都在自己院里开起小灶来。那段时间方云蕊是怎么过的呢?东家蹭蹭,西家蹭蹭,也会只领了必要的主食,菜则是自己房里烧,断断续续地也凑合下来了。

再后来便是冬日的碳火,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便是丫鬟过得也比寻常小门小户的小姐要风光体面,可竟然在冬日里必需的碳火上开始克扣。

这些方云蕊都看在眼里,只是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说,她毕竟是一个外人,而执掌中馈内宅的冯氏又素来不喜她,甚至是记恨她,她没办法去说。

这种事,又不会令国公爷重处了冯氏,又不会让冯氏从今以后再也不得与她见面,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府邸里,方云蕊实在是怕报复。

冯氏管家这么多年,这府上她的心腹耳目有多少?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能跳出来指责冯氏的人又有几个?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楚岚,则是因为一开始她便相信,母子情分即便再淡薄,那也是母子,楚岚可能做对他母亲不利的事吗?

所以啊,这件事就只能等国公爷自己发现。

这偌大的国公府,是有多经得起消耗?去岁夏天就开始现出端倪来的东西,今年夏天才展露了头角,终于闹到了国公爷的面前。

“原是厨房做事的下人不走心,这才引发了大火吧。”方云蕊打听,“厨房的下人,最后是交由谁管的?”

楚玥道:“那自然是二伯母!厨房那边做饭的多是些丫头婆子,几个打水洒扫的小厮罢了。”

方云蕊抬眸,问道:“那府上管修补建工的,又是归谁管?”

“......那也是二伯母。”楚玥回答,“平日里修修补补的东西,多在内宅,内宅大多都是归二伯母管的。”

说罢,楚玥好似明白了什么,对上方云蕊清明的两眼,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这些个下人之所以会这样不好好做事,甚至私吞钱财,其实根源在二伯母身上?”

方云蕊明明就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要说:“我可没这么说。”

只是她说罢又看了楚玥一眼,补充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去年楚岚中了探花之后,听见府上的下人抱怨,这么大的喜事,连个封赏都没有。”

楚玥是不懂很多东西,可她不懂是因为她不在意、不想学,而不是因为她笨。这些日子,楚玥也在一起学掌管内宅的东西,这种事根本就不必方云蕊说得格外明白,稍微点点她便能想通。

“我知道了。”楚玥紧皱着眉,“这事儿竟让她拖了这么久?这么大一个家,怎么拖得住的?”

方云蕊一愣,道:“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或许是冯氏的确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在身上的,否则掌管内宅处处都要用钱,一个环节一旦对不上了,后续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

可是国公府一直太太平平的,若非这次厨房失火把问题引到了明面上来,还不知道能由她藏匿多久呢!

楚玥道:“管她用的是什么法子,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钱!”

说起钱财,方云蕊心神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忽地起身,看着楚玥道:“是聘礼。”

“什么聘礼?”楚玥下意识询问,但不等方云蕊回答很快便也回过了弯,“你是说,长兴伯爵府给楚苒的聘礼?”

那确实是一大笔银子,足够她周转好久了。

“走!”楚玥一把拉起方云蕊的手,“咱们去荣寿堂看看热闹,看看祖父是怎么管教这些下人的。”

方云蕊跟着去了,还不放心地说了一句:“你到那儿别乱说,我怕招人记恨。”

到了荣寿堂,楚岚也在,不光是他,楚平和楚江都在。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一个大家族能够繁荣起来或许可以单靠一人达到,但是后续的稳固是需要底下层层稳固的。其中下人仆婢就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下人要忠心勤恳,家族的繁荣才能持续长久。

国公府的下人大都是签了死契的,一辈子吃住在府里,按理说更应该忠心才是,可现在连签下死契的这一批人都出了问题,可想而知这其中缺漏的严重性。

出事的下人都被带到了荣寿堂,然荣国公只是旁听,自不会亲自过问,真正要审问的是管家。

方云蕊和楚玥远远看着,管家手段凌厉,几句话就切中了要害,采买修补材料的下人很快就招认了,是他昧了银子,可他昧下的银子却并不是给自己私吞了,而是平分给了一起做事的下人。

话交代到这个份上,谁都听出来里面的古怪,方云蕊的神色慢慢淡了,松了口气,照这个情形来看,冯氏今日是跑不脱了。

“你说,为什么要私吞府里的银钱?难道平日给你们的月例和打赏还不够吗?如此贪心不足,我看你们是想被活活打死,如实招来!”管家恩威并济,明揪出一人问话,那人受不住压力,很快也就答了。

“奴等......已经有近五个月不曾领到应得的月例银子了!”那人哭着回道,“家里人就指望着这份银钱过活,我们不是没有问询过,都问了三四回了,最后反倒是人家恼了责怪我们不懂事,说这五个月的钱罚没了,让我们少痴心妄想了。”

一人招了,就有人接着招:“还说,我们平日不过就是做些修修补补的轻松活计,府上白养着我们吃住,反问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银钱......”

“寿喜的娘从去年冬天就得了病,一直拖着银子拿不到,后面连药也买不起,今年还没入夏的时候,人就没了。”

“国公爷!我们不是没有说过啊!足足一年了,我们连自己的月例银子都拿不到,更别提什么封赏了!”

“自去年过完了年,这应有的封赏就再也没有过了!”

众说纷纭,七嘴八舌,说得荣国公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方云蕊在旁静静看着,国公府的这些下人,只要是做得时间久的,家中都有些积蓄,有些人甚至带家人住进了京城,做了富户。

这些其实都无所谓,是很寻常的事。

但大多数人的确是靠着平日的月例银子和打赏过活的,有打赏,日子便过得优渥些,没有,便是寻常之家,比普通百姓吃的穿的要好而已。

一年到头,谁没个病没个灾呢?找大夫要花钱,吃药更要花钱,寻常百姓家那都是吃不起药的,药是金贵之物,只有金贵之人才用得。

断了这么久的银钱,能勉强度日已经是十分不易,家中若还有人病了,那真是雪上加霜,同样是一起做事的,看着同伴连药都买不起了,久而久之自然生出怨念,自然要想方设法把自己应得的那份补上。

“你们说的问过了,是朝谁去问的?”管家问了一句。

其实不必问,在场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国公府管后宅事务的就只冯氏一个,除了她还能是谁?

只毕竟是府上的二夫人,管家到底是要问一句,才好派人去请。

“是冯二夫人!”

众人答了,荣国公闭了下眼,道:“去请。”

众人只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方云蕊却抬眸看向楚岚,她想认真辨一辨楚岚的神色,想探究一番自己的母亲出了问题,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

然而在她的注视下,楚岚始终神色淡淡,不见有什么不妥,就在方云蕊想要收回目光的时候,楚岚却又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若只是寻常看了过来,方云蕊只管连忙错开也就是了,可是楚岚看着她,还轻轻点了两下头,像是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信号似的。

安心什么?方云蕊疑惑,今天的事情里,有她什么事不成?还是说楚岚是在向她保证,今日冯氏的错处势必会在此时落定,让她不要担心?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了,可只因楚岚是冯氏的儿子,又让这件事变得有些奇怪。

方云蕊忙垂下眼来,避开了楚岚的视线。

然而这一来一回,却落进了另一个人眼中。

楚江暗中盯着,他看了看方云蕊,又看了看楚岚,亲眼看着这二人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好啊好啊,什么武人文人的,原来都是那小妮子在骗人!她早就攀附上家里的长兄了,楚江看在眼里,又是气愤、又是顾忌。

气愤的是,这么好的货色,他都没有来得及染指,转眼就被别人抢占了先机。而且他先前从觉得这个表小姐出身卑微,自己赏她个妾室的位置都是抬举她了。没成想人家根本看不上他,要去做这位探花郎的妾室!

顾忌的是,就算他楚江今时不同往日了,可跟楚岚比起来,终究还是......他现下根本不知道长兄对这个丫头究竟看重几分,轻易竟不敢下手了。

过了一会儿,冯氏被请了过来,来的时候怀里竟然还抱着尚未满周岁的楚钰。

荣国公看她一眼,冷冷皱起眉来,直接质问道:“让你过来是要问话,你抱着他来干什么?”

冯氏笑了笑,兀自搂紧了楚钰,道:“小宝现在一刻也离不得我。”

荣国公之前本就因为发现冯氏冷待楚岚而厌恶她,现在看她这副样子更是心烦,直接挥手道:“把孩子接走,冯氏,你站好,我且有话问你。”

管家二话不说从冯氏手中抱走了孩子,冯氏怀里一空,面上拘谨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不甚在意地问道:“什么事儿啊?”

她这问话既不正经,也不严肃,听在耳中,总让人觉得好似是晚辈讨巧,跟长辈撒娇的口吻。

莫说冯氏已是为人母许久了,年纪早就不再轻,就算退一步讲她年纪轻,可在场还有不少晚辈,冯氏这么说话,惹得方云蕊和楚玥都十分诧异地朝她看了过去。

“她怎么是这么不稳重的人?”楚玥本就不喜冯氏,寻常时候还会顾忌着礼教尊称一声二伯母,可现在那股子厌恶劲儿一直往上翻腾,她看着冯氏就翻了个白眼。

荣国公简直懒得说话,摆手示意管家来说,管家便上前一步,将今日下人们口中所说一一陈述出来,最后道:“冯二夫人,可有此事?”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话,谁曾想冯氏一听,竟是直接哭了起来。

“我、我生了小宝之后,府上的事的确是疏忽了,可这些事,我是不知情的。”

这一哭,便弄得管家手足无措起来,他哑了哑声,只好又道:“冯二夫人只管好好说话便是。”

楚玥都看不懂了,反过来问方云蕊:“她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方云蕊喃喃着,只觉得大为震撼,就连楚平和楚江,也是互相对视一眼,一脸的古怪。

“冯二夫人的意思是,下人所做的这些,您不知情?”

冯氏这才拭了拭眼泪,道:“自我去年有孕以来,我便一直觉得身子不适,听闻郎中说,我这个年纪有孕很伤身子,一定要好好调养才行,所以府上的人,我都交给我身边的杨妈妈了。”

“找人把她带来。”荣国公果断命令道。

方云蕊在后头看着,心中默默地想,冯氏这是要金蝉脱壳,保全自身啊。可是她有些不明白,冯氏为什么非要这个管家权不可呢?她自己做不好,那就让给别人来做便是了,这是在家里出现问题,荣国公又不会惩处她什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

杨妈妈也被带来,看了眼地上跪的那一众下人,她进来也扑通一声跪下了,道:“国公爷,是老奴纵了手底下的人不管是,一切都是老奴的错!实在是与夫人无关啊!”

“你捡重点的说。”荣国公脸色愈发阴沉,他一怒便颇具威严,吓得杨妈妈一时再不敢大喊,只好战战兢兢交代起来。

“国公爷,二夫人去年一直在劳心二姑娘的婚事,其实她去年年初就看中了长兴伯爵府,只是那段时间正好是年关,府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二夫人又紧着给二姑娘攒嫁妆,忙来忙去,这府里的打赏就忘了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后来时间一长,二夫人就给忘了。”

“可他们说的不是去年过年的赏钱没发,而是年后再不见打赏,连月例银子都没了,你如何解释?”管家问道。

杨妈妈道:“这......其实每年都会出现一阵子这样的问题,府上下人的月例银子要稍微发得迟一些,但是往年都能补上,只是今年形势不大好,京中的铺子租金收少了一半,这才......暂且拖着,可万万没有直接不给的意思。”

一人冲她喊道:“你胡说!你那日带人赶我们出去,说的就是这银钱我们再别想了!”

“哎哟!那是气话!”杨妈妈道,“你们带了那么多人来闹,那毕竟是后宅,二夫人又在午睡,我看你们不懂规矩,才训斥你们一声,吓唬吓唬罢了,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呢?”

看这杨妈妈娓娓道来的模样,方云蕊便知这二人必然是有备而来,一件事两件事能解释得清,之后的事那也必定能解释得清了?

冯氏在此时道:“公爹,这后宅一直是儿媳在管,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这种一个地方缺了少了,拖一阵子补上是常有的事,毕竟是这么大一家子,又要时而办宴走动,上下打点的,怎么可能会一直顺畅呢......只是今年铺子行情实在不好,儿媳也没有想到,可公爹一定要相信,儿媳真的没有什么私心要吞他们下人的银子,只是租金一时半会儿收不上来而已。”

荣国公并不懂管家,昔年老夫人在的时候,内宅之事由老夫人管,后来老夫人身体不行了,就交给了冯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经手过这种事了,荣国公听冯氏说话,一时竟没挑出什么漏洞来。

方云蕊微微叹了口气,看这情况,冯氏今日是要蒙混过关了。

谁知她这口气还没出完呢,就见青墨一步上前,在荣国公面前放下一摞厚厚的账册,而后又到一旁退下了。

“祖父,不必多问了。”楚岚开口,“证据在此,您看过就全明白了。”

楚岚目光微冷,落在冯氏脸上,像是看着一个外人。

而冯氏看见那几本账册,也惊恐抬头,看向楚岚的眼神满含怨恨。

两个人,根本就不像是母子,倒像是仇敌。

方云蕊在此刻终于明白,方才楚岚示意要她放心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早就有了证据,只怕是早就等着看今日这出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