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太子说当她是客的时候, 方云蕊不是没听见,只是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支使人绑她进东宫的太子, 怎么可能会以礼待她?

然而令方云蕊没有想到的是,等她真的进了东宫, 与太子妃对面而坐时, 太子妃当真对她客客气气,不光奉上热茶,还备下了果品点心,身边也没有太子的人看着, 唯有太子妃身边的婢女。

东宫装点华美精致, 一眼望不到头的金碧辉煌, 若不是太子妃开口对她说话,方云蕊怕是要愣上好一阵子的神。

“宣郎说, 你身子不适, 要我照看一二,可要我请太医过来吗?”

方云蕊在太子妃这一声询问中恍然回神,对上她温柔白皙宛如皎月的面容, 轻微皱了下眉,暗想再好看的女子又如何, 嫁了太子这样的人, 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是一生命苦。

这殿宇内虽然没有人看着她,可应了太子说的那句,方云蕊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怕因为自己一时沉不住气给国公府带去了麻烦。

“不必了,我休息片刻便好。”方云蕊道, 她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还尚未缓过神来,天气虽热,可她总觉得心口凉丝丝的,便捧着桌上的热茶暖手,也不敢随意动用这里的入口之物,只静静等着。

太子将她绑来,总是要有用处的吧?总不能平白无故将她关在这里。

头回得见与圣人相关的大人物,可这观感却不怎么好,听闻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子,怎么是这种人呢......方云蕊暗暗为皇后觉得不值,那一日,就是因为太子所累,皇后才被大殿下挟制在女学书院中,虽有惊无险,但这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出力才得以平安,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太子岂非害死了自己的生母?

只怕他这样的人,为了争权夺利,根本不在意皇后的生死呢。

几息功夫,方云蕊心里便百转千回,她是被李宣挟持来此,又是威胁又是强硬,眼下对太子十分讨厌不说,还要担惊受怕自己会不会出不去了,国公府会不会因她受到什么影响。

方云蕊缓缓对上与自己一案之隔的太子妃,身侧又没有旁人,若她此刻挟持了太子妃......唉算了算了,太冒险了,太子妃看着年纪就比她长一些,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弄巧成拙了。

她心神不定,却未发现太子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心存探视又好奇。

好半晌,太子妃才憋不住心思,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云蕊看向太子妃,心说太子都知道她的身份,太子妃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再思及太子若无其事将她送来这里,一副并不想让太子妃多问的样子,难道今日这件事太子妃并不知情?

“方云蕊。”她答了,一个名字而已,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回答之余,她也存了试探的心思,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去了何处,他还会回来吗?”

听她问完,太子妃眸光微闪,不答反问道:“你...很在意宣郎吗?你们是在何处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就是在花园里,我在采花,然后......”方云蕊徐徐说着,然后意识到什么,又戛然而止,再次认真审视向太子妃。

她内心知道太子妃尊贵,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该与太子妃平起平坐,口语相称的,可从一开始,太子妃对待她的态度就太过自然了,让方云蕊不知不觉就忽视了两人之间存在的鸿沟。

她突然意识到,太子妃或许以为她喜欢太子,或许当真把她当真了太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姬妾。

当一个正室,看着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妾时,私底下会怎么办?方云蕊轻轻咽了咽口水,立刻后退了身子否认道:“我可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

“什么?他强迫你?”太子妃一直维持温婉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可这波动的方向却愈发让方云蕊看不懂了,似是担忧、似是痛心、似是难过......不像是对她有所怨恨的样子。

不过眼下方云蕊也没有时间去分析太子妃的情绪,只能继续道:“他非要我做他的良娣,如若不然就杀了我,就去威胁我家里人,我没有办法,又逃不掉,是被抓到这里来的!”

太子妃的反应让方云蕊升起一股希望来,她想,也许自己说了实话,太子妃就愿意放她走了!

可是,随着她说的越多,只能眼看着太子妃的神情一点点灰暗下去,难过一重重加深,除此之外,竟没有别的反应了。

方云蕊有些着急,思来想去只好主动询问道:“你能放我走吗?”

太子妃摇了摇头,低声道:“真是抱歉,是宣郎对不住你,可我不能做他的主。”

“即便我要和你共享一个夫君,你也不想将我送走吗?”方云蕊惊讶地追问一句,紧跟着乞求道,“我不喜欢太子,我走了就不会回来的,真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话音未落,只见太子妃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方云蕊咬了咬牙,只能道:“我是国公府的人,太子将我关到这里,根本不是真的为了纳我做良娣,他非说我偷了他的东西,可我没有偷!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妃你能不能好心放了我啊......”

一时情急,方云蕊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可太子妃还是听懂了。

“你是说,宣郎用计将你留在这里?是别有所图?”

“是啊是啊!”方云蕊终于如愿在太子妃面上看到了松动之色,她面上一喜,正要更进一步地求她,还未说出口,就听身后殿门一开,太子李宣迈入殿中,朝她威压睨来。

“小丫头,莫要难为孤的太子妃,孤决定的事,她可左右不了。”

随着李宣一声,太子妃连忙起身,垂眸规规矩矩一礼:“殿下。”

方云蕊有些绝望,她刚刚分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转眼又落空了。

而此刻,她分明厌恶太子,却又不得不做出恭顺的模样,不能口出狂言,只能僵着脸起身问道:“殿下究竟想要如何,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养女罢了,押着我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说了两句,似乎是觉得悲哀,为自己悲哀,又觉得自己的结局大抵也就是如此了,谁会在意她呢?谁会在意她,在意到为了她对抗太子?

国公爷还有一大家子要管,大夫人还有江家要顾及,楚玥虽果断,就算她肯,三夫人也势必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两相比较,她总会是那个被放弃的。

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这样不明不白断送了。

方云蕊眼里泛起泪意来,“没有人会为了我改变他们的主意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为难我呢?”

太子妃望着她,面色微微动容,不免哀求地看向李宣,然李宣却没有看她,只神色淡淡,势在必得,轻飘飘笑问一句:“你就这么笃定,没有人会为了你孤注一掷?”

方云蕊只觉得太子是在嘲笑她,她背过身去,不欲理会了。

“既然你这么笃定楚家没人在意你,不如留在东宫......”李宣徐徐说着,还未说完,就被快步走进殿中的一个小黄门打断,小黄门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说了什么方云蕊根本没有听清,然后就见李宣神色一松,道,“行了,孤还有要紧事,太子妃把她看好了,若是人没了,孤拿你问罪。”

太子妃迟疑地应了声:“是。”

来到殿外,李宣去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地点,果然在白石阶下看到期望中的身影,满意一笑,道:“孤就知道来的会是你。”

楚岚回过身,清冷的眸子淡如霜雪,饶是他惯于滴水不漏,此刻也被心绪激得露出几分不悦,开口道:“殿下费尽心机要拉国公府下水,楚家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李宣笑了笑,道:“是吗?倘若今日被孤扣在东宫的不是你这个表妹,而是你的三妹妹,你还会来吗?”

他兜兜转转,楚岚只觉得心烦,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尽,道:“会。”

这个回答倒让李宣有些惊讶:“素闻你与国公府感情不好,看来这些传闻竟是空穴来风。”

楚岚淡然处之,太子李宣能得到的消息,可不能用一句传闻这么简单就遮掩过去,他盯上国公府恐怕很久了,今日的事,并非意外,而是蓄谋已久。

懒得与太子解释自己与楚家的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楚岚只问:“她如何?”

李宣笑意渐深,道:“看探花郎如此胸有成竹,怕是将孤的计策一眼看穿,你不妨说来听听,若说对了,孤就告诉你你那表妹究竟如何了。”

楚岚皱了下眉,也不耽搁转而就道:“如殿下所说,常嬷嬷既已投靠了你,便会为你办事,楚玥本不会入宫,后来她母亲改变了主意,定离不开常嬷嬷在旁撺掇,你原本的目标是楚玥,只是阴差阳错,误成了方氏。”

“方氏?”李宣抿唇,“你平日就是这么称呼人家的?怪不得人家方才还哭着跟孤说,国公府不会有人在意她,愿意留在孤身边做个良娣伺候呢。”

“她不会!”楚岚急急驳了一句,却又不知她不会什么,毕竟在自己的想法里,方云蕊最开始攀上他就是为了攀高枝,李宣这个高枝显然要胜过他这个国公府长孙去。

她说她不做妾,可跟天子储君沾上边,妾又怎会是妾?都是贵人。

“你这么肯定不会,是已经与她互通心意了,还是对自己的风采格外自信呢?”李宣轻佻道,“人家从来这儿到现在,可一次都没提过你的名字。”

楚岚抿唇,他知道太子是在故意激他发怒,可还是被弄得有些心烦意乱。

“殿下,我祖父已将兵权交还今上,您何必非要拉国公府下水?”

李宣啧了一声,轻轻道:“有些浑水,不是你们想不趟就能不趟的,荣国公三朝元老,立下战功无数,即便他放权,在朝野中的势力也是根深蒂固,你们想保持中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身在朝堂,就必须要做出选择。”

太子与大殿下而今的斗争已是如火如荼,双方见面如仇敌,已是不择手段在为自己身边招揽势力了,而荣国公府树大招风,即便楚岚有先见之明,已让荣国公放手党.争,可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幸亏荣国公提早放手,否则今日太子的试探可不仅仅会是绑人这么简单,是定然会让国公府付出不得不插手的代价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强纳楚玥为侧妃,让荣国公府不得不偏向太子。

为了保全家族,楚岚特地选择了能直接躲避党.争的刑部,埋头于陈年旧案,可太子李宣竟还不愿放过他。

“楚家的态度便是正统,殿下既已是正统,何必如此不择手段?”楚岚尽可能周旋着,一旦踏上这条路,那便是成王败寇,国公府就势必没有周全的退路了。

“这样的站队,未免太过微不足道。”李宣的眸色渐渐深沉下来,“天下人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何为正统?先皇后在时他李诊不也是正统?孤取而代之,你觉得外面是觉得孤为正统的人多,还是觉得他李诊是正统的人多呢?”

一个皇长子,一个太子,说到底两人都可以名副其实,偏偏帝王心术重在权衡,让两个人愈发摸不准心思,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抢,不论是哪一方赢了,都不会容另一个人再苟活于世。

“今日孤尚且以礼相待。”李宣轻嗤一声,“你觉得李诊会如何对你们?皇后他尚且都敢杀,难过会容下你们国公府?楚岚,今日你入我东宫,满朝皆知,李诊多疑,你以为你们楚家还有得选吗?”

......

殿宇之中,方云蕊苦苦哀求,说得口干舌燥:“太子妃,我求您放我走吧,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而已,我今年才刚及笄,我还不想死,可若太子殿下不放我回去,我便只能一死了之才能不连累国公府,求您可怜可怜我......”

太子虽狠,可她看出这位太子妃是个心软之人,方才见到有机可乘之后,太子前脚一走,方云蕊便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了。

然而说了半天,方云蕊发现太子妃虽面露不忍,可再没有过如同方才那一瞬的犹豫,像是不论她再如何可怜,也不可能将她放走了。

方云蕊极快地想了想自己方才,似乎是说到自己的身世才让太子妃动容的,难不成这位太子妃的身世,与她有相似之处?

她急于脱身,此刻便是什么也不顾,拿定主意后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起来,一副绝望无门的模样。

“我怎么这样命苦,爹娘为了救我,为了让我好好活着,被山匪所害,可没了他们我又怎可能会安然无恙呢?这么多年的低声下气,我以为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我日日都盼着我的日子能过好一点,怎么就......”

说着说着,一开始算是演戏,可方云蕊逐渐也真情实感起来,哭得泣不成声,连手指尖都因情绪激动染上透红,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太子妃左右踱步,被一句句的哭声闹得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咬了咬牙,道:“好吧,我放你出宫。”

方云蕊一愣,顿时止住了哭,可她方才哭得太忘情了,这会儿猛然顿住,身上就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一会儿就要抖一下身子。

“你走吧!”太子妃道,“你说得对,宣郎要如何,也不能拿一个小女子的性命去赌他的前程,你快些走吧......我寝殿中有一条密道,你跟我来,我让人送你出去。”

一旦决定下来,太子妃的神情便变得格外坚毅,转身就往里面走,方云蕊迫不及待跟了上去。

小园幽径,乌黑树影重重,枝头开着雪白的玉兰,隐有暗香浮动,逐渐散落成四伏的杀机。

四方皆寂,两人的谈判亦更上一层楼。

终于,太子李宣眉心一展,露出得胜者的笑容来,衷心称了一句:“孤必不会让国公府失望。”

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出,花丛深处钻出一个人来,发丝被枝叶剐蹭得有些凌乱,一对乌目俏丽,恰似一只刚刚探头的小狐狸。

楚岚看见她,心口顿时一松,只是面色始终平平,不见波动。

李宣在旁看着,觉得好笑,睨了从密道走出的方云蕊一眼,道:“你可知你这位表哥为了救你,跟孤许下什么?”

方云蕊本是外逃,不想刚出密道就撞上太子李宣,吓得浑身一紧就要后退,听见李宣的话又不禁止住脚步,一脸惶恐地看向楚岚。

“殿下不要吓她。”楚岚轻斥了一句,但终归为人臣子,没有表露出什么怨怪的情绪,只是拧起眉心来。

“过来。”楚岚这才看向方云蕊,轻轻招了招手。

方云蕊知道国公府这是来接她回去了,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毫不犹豫就往楚岚怀里跑。

如此熟稔,看得李宣一愣,他还以为这二人之间恐怕是楚岚的一场单相思呢,可如今看着两人的亲密举止如此娴熟,就不免疑惑起这二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了。

躲到了楚岚身后,方云蕊忽然有了底气,抬眼对太子道:“太子妃是可怜我,是我死皮赖脸求她放我出来的。”

李宣微露诧异,没想到这少女竟还不忘向他求情。

楚岚以为是李宣没有听懂,帮着解释道:“还望太子回去后,不要因楚家的事为难太子妃。”

他这话说得漂亮,只说别因为楚家,看似是求了情的,可要不要因为别的,那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要不要为难只在太子一念之间。

李宣怎会听不出其中的言外之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方云蕊没听出来,她只知道楚岚也是向着她帮太子妃求情了的,一时又加深了诸多感动。

一趟波折,楚岚终于顺利带着方云蕊离开了东宫。

楚家的马车就在外面,楚岚率先让人回国公府去报信让等着的人都安心,他自己让青墨驾着马车在后面徐行。

“累了吧。”楚岚道,“睡一觉,就到家了。”

方云蕊哪里睡得着,楚岚越这样说,她越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楚岚,心里始终在意方才太子对她说的那句话。

楚岚许了太子什么?他能为了她向太子许下什么呢?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是不是又连累了你们?”她这样问。

可方云蕊从来没有给国公府惹过麻烦的,从来没有连累过国公府,她会这样想,多半是因为觉得上次自己和楚玥被李诊的人困住,也是她的错。

为何会抱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一出什么事,就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呢?

千言万语哽在楚岚心口,最后吐露出来只有寥寥几字:“没有,不怪你。”

这一次,是国公府连累了她,是国公府树大招风,害得她平白担惊受怕。

可楚岚这样的回答,于方云蕊来说无异于敷衍,她看着楚岚清冷的神色,只觉得楚岚已经不耐烦跟她说话了,心中便更觉得内疚,眼泪也吧嗒吧嗒往外流。

原本在太子妃那儿就哭过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呢,虽然是装的,但也有几分真情实感。

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想哭,断线珠子似的掉在她的裙子上。

楚岚最看不得她这样,神色骤然松软下来,无奈又温声道:“不是你,也会是楚玥。是你救了楚玥一命,救了国公府。”

这话并非夸大其词,若是换成楚玥那样的刚烈性子,莫说坐以待毙,就是反手挟持了太子妃伤害当朝储君她都做得出,届时国公府的处境就更加被动了,说不好就已经失去了与太子谈判的资本。

楚岚的音色向来清冷,可若他刻意为之,也是温润包容的,方云蕊鼻尖一酸,只觉得眼前的楚岚不再是那天边无法触及的月,而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表哥......”她哭腔喊了一声,起身扑到楚岚怀里,她吓坏了,在太子妃那儿的个把时辰,她连自己悲哀而短暂的一生会落得怎样一种结局都想好了,心神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就只想大哭一场。

楚岚从善如流揽住她,仿佛做了千百次那样顺其自然,修长的五指抚在她颈后,一下下轻轻顺着。

他想,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