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与裴萧元的首次觐见一样,依旧是深夜时分,同一道宫之中。不过此次,皇帝未再隐身于帘后的精舍。

他入得后殿,见皇帝人就在帘前那一间他上回立等过许久的宫室内,着一黄絁云鹤纹的大氅,以凭几半躺半靠在一张宽大的髹漆贴金床榻上,榻前有一案几,上铺层叠的凌乱奏章。在床榻的头侧,燃有两杆巨杵的火烛,皇帝正手执一册摊开的奏章,双目落在其上,看起来正在处置政事,只是不知那奏章上头说的是甚,皇帝眉头紧皱,状若恼怒。

裴萧元行过拜见之礼,很快听到头上传来平身许可,便起了身。

皇帝依旧凭几而坐,眼也未离奏章,裴萧元便静候在旁。片刻后,只见皇帝脸色越是铁青,突然“啪”一声,合拢奏章,抛于案几,又转面朝向裴萧元,冷冷掀起了眼皮子:“你看朕作甚?”话声不悦。

方才静候之时,裴萧元想起前半夜发生的事,不由便凝目在了皇帝的脸上。

前次觐见,精舍光线昏暗,故面色不显。今夜身处外殿,烛火照得煊亮,皇帝看起来便面若焦蜡,比前次愈见衰老。但即便如此,在这张依稀仍存几分年轻时的风采的脸上,还是能捕捉到些许与她相似的廓影。

至此,裴萧元也终于明白,上次觐见乍见圣容,他那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是怎样来的了。

如此想着,他难免走神,闻言立刻收目道:“臣不敢。方才是在等候吩咐。”

皇帝自榻上直身,垂落双腿坐在了榻沿上。殿角专门在此近身服侍的一天哑小宫监立刻上来为他套靴。皇帝拂手。小宫监无声飞快地退了出去。皇帝双手撑在自己的两股上,盯着裴萧元道:“半夜召见,你有怨言?”

裴萧元早就听闻皇帝近年好似昼夜颠倒,原因是夜间无法入眠,吃太医的药,却收效甚微。

“臣不敢。陛下若有用的到臣的地方,臣随时听候。”

他自是应对得体,既无阿谀,面上也不见半分因遭皇帝无故责难而生的惶惑或是恐惧。

此大约便是所谓的初生牛犊。反倒如今朝中那些有资历的宰辅和重臣,到了皇帝的面前,时刻惶恐,话不敢多说半句,唯恐一个不慎触怒在上。

皇帝凝目他片刻,沉面渐渐转霁。

“最近都在忙甚?担职也快两个月了,朕若不叫,你便无事可禀?”

裴萧元将昨日行动讲了一遍。

“此事已报知到大将军的面前。臣以为大将军已上奏,故不敢再贸然入宫惊扰陛下。”

皇帝冷哼:“韩克让自然是说了。只是朕想亲自再问你!这么大的动静,调用上千的人马,最后竟然让人给跑了!你就给朕抓了那么几只虾兵蟹将应付?”

皇帝虽非声色俱厉,但此言已是将他不满表露无疑。

裴萧元只能再次下跪,叩首承罪:“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那名养伤的可疑之人,知是什么身份吗?”

“被捕系的三人顽固异常,臣虽已用过极刑,但目前为止,尚无一人开口招供。”

“你可有自己的推断?”座上追问。

“臣愚钝,一时还无头绪。”

他应完话,殿内随之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他垂着眼目,看不到皇帝此刻的表情,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这个答复,触怒了皇帝。

“抬头!”裴萧元听到前方传来一道再次转冷的声音。

“不是说当中有一人被捕后便自毁颜面吗?”皇帝注目于他,说道。

“你给朕说说,他为何如此做?”

“或是不愿被人认出样貌。”

“为何不愿?”

“应是怕被认出身份。”

“怕被谁认出?”

“恕臣愚钝,此事暂也未能得知。”

“你当真不知?”

裴萧元陡然对上皇帝那一双如利箭直射向他的眼目。

“是。臣当真不知。回去后,臣会命人加紧审讯,一旦得到结果,臣立刻上奏。”

皇帝继续盯他半晌,收目慢慢靠回在了凭几上,看去仿佛有些倦了,微微闭目,养神间,忽然再次开口:“你刚来时找的那个故人之子,找到了没?”

此时皇帝的口吻已转为轻淡,仿佛无意想到随口一提,浑不似片刻前那样的强大施压。但在裴萧元这里,心口却是随之一跳。

皇帝竟会突然问到这个,实是他未曾料想到的意外。一个迟疑间,就见榻上的皇帝转脸睁目,再次看了过来。

他暗暗一凛,知此事应是韩克让上禀,不可能隐瞒,立刻反应过来。

“禀陛下,人已经找到。”

皇帝看起来确实只是随口一问,只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找到就好。苟能修身,何患不荣,你如今不比从前。来了故人,提携也是应该。京中各衙六品以下非要害的散职,酌情皆可授官。你明日自去吏部,挑个合适的空缺便可。”

裴萧元这才明白皇帝方才发问的用意,并非发难,而是示恩。

“多谢陛下隆恩。只是我那故人之子此番入京并非求官,是另有家事。况且官无小事,即便是散位,非有能之人也不敢虚占。待她日后成器,再谋求为朝廷效力也是不迟。”

皇帝对他这应答应当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又道:“听说前些日,那阿史那与宇文家的在神枢宫里厮打了起来?当时你也在场?”

裴萧元应是。

“知为何厮打吗?把朕的地方当成自家习弩场了?”

裴萧元心又是微微一跳,口里已是解释起来:“臣与宇文世子的怨隙,陛下也是知的,王子又与我交好,那日二人一时冲动动起了手。臣便是听闻消息赶去阻止的。全是臣之过。”

皇帝皱了皱眉:“不止如此,朕听闻此前在春风楼,也险些领着十六卫的军中子弟当众殴架。一个一个的,仗着父辈的一点子功劳,都成什么样子了!”

“臣视王子为弟,他也称我一声兄,因而事后,臣已借着陛下之势,严厉训斥过他。若非知陛下向来宽厚待人,臣早已笞烂他背了。他知错,懊悔不已。下回若蒙陛下恩准,臣带他再来向陛下负荆请罪。”

皇帝斜睨他:“裴家儿知事。既如此,朕问你,赐下的宅子,你为何不住?”

裴萧元看见皇帝目光幽幽盯来,知他必是在疑虑自己心中对从前旧事抱有怨念,低目奏对:“禀陛下,是因此前事务繁忙,无暇搬迁。这两天正要住过去的。”

此时宫漏声隐隐响起,报着三更二点。皇帝听完宫漏之声,点了点头:“朕今日也收到你伯父发自东都的问安疏了。他已到任。还说你少不更事,盼朕多些担待。我看他是越老越糊涂,多虑了。朕这里无事了。”

裴萧元聆听完毕,拜过,正待退出,忽然当头又传来皇帝的发声:“何为金吾卫铭文?”

这一声问话,突如其来。

裴萧元一顿,随即恭声背诵:“忠贞正直,崇庆荣职。文昌翊政,勋彰庆陟。懿冲顺彰,义忠慎光。廉正躬奉,谦感忠勇。”

皇帝注目他良久,口里重复八字“忠贞正直,崇庆荣职”,点头。

“少年人记性不错。很好,朕便等你替朕再立新功。”

“下去吧,回去早些休息,莫到处乱跑。”

裴萧元稳住难免因此而急促了几分的心跳,退了出去。

在出宫的路上,他仔细从头回忆昨日,最后确定放走李延一事,暂时应无纰漏。

刘勃那里,他自然不会刻意吩咐。即便受人质询,刘勃据实讲述当时情景,也证明不了什么。

然而皇帝的多疑狡诈和无常,此番比之上次,更令裴萧元感到悚然。此刻他再想到那个不愿贸然回宫的女郎,愈发添了几分理解的同情之感。

裴家子去后,皇帝便爆出一阵剧烈咳嗽,最后俯身屈在榻上,抬臂压住胸前旧伤的所在,面露痛楚之色。

哑宫监慌忙奉上由老道仙们为圣人所炼的丹药。随了哑宫监的疾奔,丹药在一只金平脱盘内滴溜溜地不停碰撞滚动。

圣人身有从前平叛所负的旧伤,这两年时有发作,若起于肌骨节间,抽掣疼痛。宫中太医们开的药温温吞吞,总是讲什么荣卫枯涸,内外调理。倒是道士炼出来的丹药见效显著,服下便可止痛,故圣人渐渐有些离不开了,数月前起,索性停了太医汤药,疼痛专服丹丸。

皇帝拈了一颗,就着几口温水梗着脖颈吞了下去,片刻后,胸口痛楚若缓和了些,被哑宫监扶起闭目又靠片刻,这时,外面一名宫监再来禀报,说袁值来了。

皇帝缓缓睁目,坐起身,命替自己穿靴。

袁值躬身轻步入内,看见皇帝端坐在一张布满奏章的案几前,虽半夜理政不睡,看去依旧神情冷硬精神健旺,立刻俯伏拜见,随后禀告,说已暗中盘查过陆吾司下的刘勃等人。

此次搜捕实是裴萧元一力主导,包括发现药渣以及据此追查到平康坊,还有昨夜的搜捕,目前看来,并无可疑之处。

“那些人什么来头你知道吗?”

“奴婢不知。”

“你猜测呢?”

“奴婢斗胆猜测,或与景升逆党有关。”

“你说,李延会不会意图拉拢此裴家子,甚至他们已经私下见过面了?”

袁值沉默片刻,应道:“奴婢若是李延,必会伺机利用当年之事离间。不过——”他小心地看了眼皇帝,“陛下对裴家子有不世之隆恩,况且当年旧事,也全是裴家自身之过。他若真的明了事理,那李延便是再巧舌如簧,也是枉费心思。”

皇帝听完,闭目片刻,神色不见喜怒,片刻后睁眼,目光落到方才那道来自一御史批评太子不务正事、专擅示好下臣的奏章。

“太子最近在干什么?”他转了话题。

“说是今早派人接走了一个平康坊的□□,去了南山别业。”

袁值望着皇帝,慢慢地说道。

皇帝顿时脸色大变,冷冷地道:“也就这点出息了。这样看来,此刻他自己也悄悄出宫,人在城外?”

袁值敛目:“这个奴婢不敢断定。”

“过几日寻个由头,赐死此女。”皇帝语带厌恶地道了一声。

袁值目光微动。

“启奏陛下,此女身份并不简单,本名叫做卫茵娘,是从教坊转到平康坊的一个罪臣之女。陛下或许也还有些印象。”

“卫茵娘……”

皇帝喃喃念了遍名字,面露微微茫然之色,“是哪一家的?”

“便是从前神武大将军卫明晖的女儿。”袁值轻声说道。

皇帝怔了一怔,像是终于回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是她啊。朕记起来了——”

他停了下来。

“奴婢奉陛下之命监察太子,不久前,留意到了此女。”

皇帝一径地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渐渐显出了几分糅杂着惆怅和伤感的柔软神色。

“罢了!随他们吧!”

良久,皇帝低低地道了一句,面露倦态,拂了拂手。

“陛下仁慈,但陛下难道忘了,此女从前和李延关系匪浅?”

皇帝此时蓦然惊觉了过来,眉头紧皱地望向袁值。

袁值下跪。

“一年多前,从得知李延还活着,并有所行动开始,奴婢便叫青楼老鸨监察此女。”

“为何一直不说?”

皇帝片刻前显露在面上的那一抹短暂的温情已是无影无踪,盯着面前地上阉人冷冷发问。

“因只是奴婢自己猜想,加上一直不见勾连迹象,中间又夹着太子殿下,奴婢怎敢贸然举到陛下面前?”

“如今为何又说?”

“因奴婢发现了一桩蹊跷的事。据老鸨的供词,几天前卫茵娘外出去拜佛一回,道是认识了一名宫廷画师,叫来给她作画。时间就是裴二包围搜检平康坊的那个晚上。陆吾司的刘勃也证实此事。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但奴婢查了查这名宫廷画师,发现很是奇怪。年纪轻轻,才入集贤殿没多久,身份低微,西平郡王世子此前通过我单单点去慈恩寺为王妃作追福画的人竟就是他!”

“或许是和宇文家的儿子从前认识?”皇帝此时还未在意,随口漫道了一句。

“陛下所言确实有理,但据刘勃所言,此画师也是裴二此前曾找了多日的故人之子。”

皇帝蓦地凝神,目中掠过一缕疑色。

“此画师与裴二、郡王世子交情不浅也就罢了,昨夜那样的特殊时刻,怎就会这么巧,正好出现在了平康坊卫茵娘的家中?奴婢越想,越觉此人来历蹊跷。斗胆猜测,与李延有关也无不可能。”

他的所指很明白了,那便是此宫廷画师可能是李延派来混入宫廷并结交裴萧元、宇文峙等人的细作。

“此人姓甚名何?”

“启奏陛下,姓叶,名絮雨。”

“你所言若真,能和裴家子有如此交情,也不是一般的细作了。”

“陛下所言极是。就是不知裴二是否知晓此人来历。还有,留着只怕日后是个祸患。”

啪地一声,皇帝将手中御笔一把折断。

“明日宁王不是在曲江池设宴吗?顺道把这画师也叫去,你派人替朕去瞧瞧,到底长了几个脑袋,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

皇帝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