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安义府, 迎客楼。
乡试后,安义府紧接着又会迎来一场属于读书人的欢庆——鹿鸣宴。
虽说此宴最早只是知府宴请众举人宴酒以示庆贺,以宴会上颂《诗经》中《鹿鸣》篇所得名。
但随着每年举办动静闹得大, 不少人都想一仰举人风采从而聚在酒楼外,也让众多商家从中嗅到了商机。
久而久之, 这条街便衍生出了灯会和各种夜市摊子。
盛叶舟作为今年解元,当然是鹿鸣宴的最大焦点, 不过在他步入酒楼大堂之时却无人认出其身份, 倒是有少女猜测着这位俊俏男子可是举人。
廖飞羽在酒楼前等到盛叶舟前来才与他共同上楼, 多日未见的两人忍不住又互相打趣了几句这才进入。
“我才痊愈没几日,今夜你别想着让我挡酒。”上二楼前,廖飞羽防患于未然抢先道。
盛叶舟病还没好,他也跟着发热病倒, 病歪歪在床榻上躺了十几日, 眼下走路还有些头重脚轻。
话才说完,就因脚步虚浮踩空楼梯,若不是盛叶舟早伸手来扶住,说不定人已经跪到了地上。
对旁人来说天大的喜事, 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却是在迷茫中渡过。
廖飞羽乡试得第三名,所写文章一张贴出来也引起了不小讨论。
不过本该在看榜之时最为出风头的两人,却因生病缺席而无人认识。
“咱们都不能喝酒。”盛叶舟道,说着又否定似的又摇了摇头。
偏鹿鸣宴中这饮酒作诗中饮酒排在前,结交志趣相投的好友, 巴结前途无量的人都以敬酒开头, 除非想得罪完今夜的所有举人, 否则喝酒一事再所难免。
所以心中想着保重身子,却清楚明白这顿酒逃不脱……至少两人中得有一人接下。
“就是不知那些举人会不会放过你我。”廖飞羽亦明白这个道理, 唉声叹气地道。
盛叶舟同意,临上楼前只得无奈交代道:“若是敬酒,便由我来吧。”
好在积分中心里解酒的小玩意儿多不胜数,盛叶舟抬头上楼时换出几颗先吞下肚。
既然逃不掉,那只能抢先预防。
酒楼二层大堂被全部征用,左右两排的桌椅从窗口一直摆到了楼梯口。
显而易见,座位是依着乡试排名而定,坐在楼梯旁的便是堪堪上榜的几人,就这个位置,连正中间府丞脸都看不清。
而这几人也没想到座位竟会被如此安排,盛叶舟两人一上去就迎上了他们哀怨的眼神。
昨日放榜时的欢喜还未消化完,到鹿鸣宴上摇身一变成了屈辱——真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盛叶舟与廖飞羽没听长辈们提过鹿鸣宴上座位安排还会有如此明显的区别,一时间也都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大堂尽头的主位。
主位横着的一拍有四个位置,明显是给乡试前三所坐。
其实他们不知,会如此区别对待举人的鹿鸣宴,只有荆州才如此行事。
考上举人相当于半只脚已踏入了官场,大部分知府都不会轻易得罪这些新晋举人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日后这些人里会不会有人爬到他们上头。
荆州此人眼高于顶,座位不仅按名次安排,其中竟还掺杂了各自身份地位的考量。
衙役领着二人前往中心位置时盛叶舟就赫然发现,第三名的廖飞羽竟越过第二名与解元一左一右地坐在荆州两侧。
而第二名的举人则被安排到了盛叶舟身旁。
他们二人踩着时辰而来,大堂中已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到处是相聊甚欢一见如故的举人。
百来个人,其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直到盛叶舟坐下,位置就在中间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右侧,正是解元的座位。
刷——
若是目光有动静,盛叶舟都能感受到那齐刷刷移动过来的打探眸光。
“竟然是你。”
刚坐下整理了下衣袖,盛叶舟右耳边忽然传来声惊呼。
那人夸张地捂住嘴,似是不敢相信似地探身到桌前,仔细打量盛叶舟的脸,而后更是惊奇地肯定:“真的是你。”
“兄台认识在下?”盛叶舟有些疑惑。
看他所坐位置,竟然是今年乡试第二名。
一袭青色宽袍洗得有些发旧,双眸大而明亮,眸子中没有半分不平,反倒是充满着单纯的好奇以及惊叹。
青年立即坐直身子,朝盛叶舟拱了拱手笑道:“乡试之时我就坐在你对面号房,当时你昏睡一日我差点儿以为你……”
“是你!”隔着个位置的廖飞羽认出此人,忙遥遥冲他拱了拱手对盛叶舟道:“当时你昏倒,这位兄台帮了不少忙。”
“多谢兄台相帮。”盛叶舟赶忙道谢。
“小事一桩,盛兄不必挂在心上,小弟郑柏瑜,华兴县人士。”青年报上自己名讳,盛叶舟也忙报上名字。
“盛兄真是了不起,病得如此重竟还能取得夺下像是头名,在下实在佩服。”郑柏瑜由衷地赞叹道。
当时盛叶舟人事不省的模样他看得分明,就撑着这么具摇摇欲坠的身子,硬生生写了那篇争议颇大的策问。
“只是运气好而已。”盛叶舟谦虚地摆了摆手。
郑柏瑜也没继续恭维,笑呵呵地端起茶盏冲他举了举:“郑某不会喝酒,便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难怪进来这么久都没人来攀谈,怕无一不是兴冲冲而来,败兴而归。
此举倒正和了盛叶舟意,端起茶盏示意,随后抿了口。
郑柏瑜不是健谈之人,盛叶舟也不是那无话找话之人,客气聊完几句后各自便将眸光投向了摆满菜色的桌面。
而他们三人不知怎的,好像与周遭那些谈天说地的举人们犹如身处两个地界,聊天中悄悄打量他们的人不少,就是没人主动上前来寒暄。
廖飞羽被盯得不自在,见荆州又迟迟不出现,便拉了盛叶舟站到最远处的窗前闲聊。
“方才没寻到空问,为何前几日你写信让我谨言慎行,不可在外议论宫中之事?”
那封信盛叶舟说得没头没尾,他看完也是一头雾水,若不是前几日病着不得出府,早跑到盛府去一问究竟了。
盛叶舟叹息一声,望着人影窜动的大堂缓缓开口。
“向裕康与简家长幺女定亲之事你可知晓?”
“定亲之事我知晓,可这与谨言慎行有何关系,难道……难道……”
“前几日向裕康来探病与你聊了些甚?”盛叶舟不答反问。
廖飞羽仔细回想了遍,神色猛地一沉冷声道:“他不停向我打听东宫之事,还问起甘禾渊。”
盛叶舟一提,他就立即回过味儿来。
简家幺女正是简德湫的妹妹,而这人在在启明书院时就与韩长风形影不离,如今听说也在私下帮着其做事。
甘禾渊与韩长风如今都是太子心腹,仔细咂摸下来,这是在转着弯的打探对手消息?
“甘禾渊只是其一。”盛叶舟有些心烦地捏了捏眉心才道:“我听祖父提过,荆州有意收向裕康为学生,而向裕康……并未拒绝。”
“甚!”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远比前几日听说盛叶舟夺得解元还来得大。
要知道一个月前他们三人还共同商议着让荆州吃了个大亏,谁知转眼间人竟成了师徒。
难怪盛叶舟叫他谨言慎行,廖飞羽拍着胸口暗自庆幸当时含糊带过了甘禾渊之事。
若真说漏嘴让其抓到甘禾渊什么把柄,那他可是犯下了无法饶恕的大错。
“世事难料!”盛叶舟叹息。
当盛禺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神色比廖飞羽也没好到哪去,一想起人的改变不过转瞬就觉着郁闷。
不是第一次直面这种改变,每回都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廖飞羽一惊一乍地独自消化半天,忽地又想起件让他心生恐慌的事实。
“你说,他不会将咱们在背后帮蔡杨的事告诉荆州吧?”
“不会。”
这点盛叶舟倒是很肯定,当时向父可是亲自出面旁敲侧击过山阳县知县,他一旦去告密,此事随便一查都能查到向家头上。
几人中他应该是最担心此事露馅的人。
听盛叶舟这么一分析,廖飞羽顿时放下心来,摸了摸鼻尖小声嘟囔:“我说怎么这些时日都见不着人,今日鹿鸣宴也推脱有事晚些来。”
不是晚些来,是要以荆州弟子的身份与老师同来。
“等会不管他如何说咱们听着便是,其他都不要搭腔。”
至少眼下向裕康还没有变得六亲不认,对他们应该没有甚恶意。
“知道了。”廖飞羽闷闷不乐。
两人站在窗边小声说话,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明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加上廖飞羽神色阴沉,席间不少一直关注他们的人都不由议论起来。
其中有几个长相普通的青年书生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讽刺开来。
“还没当状元呢,这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样!”
“哟! 人家世你可羡慕不来,就算不是状元,人家日后这前程也不会差。”
“不就是仗着大伯父的威吗,这有甚了不起,难不成还能将手伸到科考之上!”
“这不就是狗……势吗,哈哈。”
“咱们啊……只有寒窗十年苦读的份儿,学不来学不来。”
读书人默书写字厉害,这嘴上功夫同样不容小觑,阴阳怪气起人来比那村里的长舌妇还要厉害。
等盛叶舟听到众人冷讽之时,这些人已将盛府所有人底子都扒了个底朝天。
——读书不能化者,斤斤于字句之。
看他们讽刺得来劲儿,盛叶舟脑中只蹦出这句话。
没因所学开阔胸襟,反倒是读成了冒着酸臭之气的书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