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一道核查身份结束, 盛叶舟提着考篮来到第二道木栅栏,那里已经站满了大排冻得瑟瑟发抖的考生。
十几个人排成两排,都只着单衣, 任由一侧衙役仔细检查所穿袍子和靴子。
古人袍子繁复,袖口边角都能藏作弊纸条, 所以衙役们查得极其仔细,几乎是双手一寸寸地从上摸到下。
查得仔细也导致耽搁时辰极长, 身子单薄的老远都能听到牙关打颤的动静。
盛叶舟循着人少的方向走去, 恰巧前边正是冻得直打哆嗦的陆齐铭。
在众多衙役面前, 二人不敢搭腔,只得互相咧了咧嘴,同样露出副苦哈哈的样子。
查完衣裳,又得摸遍身上, 连发髻之中都会用手戳进发髻中摸索一遍。
一想到这种近乎可以划分为骚扰的还要经历好几次, 盛叶舟就觉额角发紧,被人上下其手的感觉实在糟糕。
好在衙役终于冲他摆了摆手,示意可以到下一关去。
入了栅栏,才算正式踏入考棚, 接下来便是检查考篮以及所带吃食。
童生试不需在考棚过夜,所以每日考试只需带上午间饭食即可,盛禺山有经验,让柳氏给盛叶舟准备的饼都撕成了细长条,还带了空杯及肉干。
在他前方的考生估计就是第一次经历这事, 所带饼子被衙役们全搓成了渣子, 纷纷扬扬从手心掉到篮子里。
查完吃食, 站到旁侧等五十人为一组。
南康县县令展开名册,依次念众考生的名字, 结保五人都到后,唱保之人便会站出来等候。
考生唱某廪生保,廪生确认后应声唱廪生某保。
趁前头还有不少考生等候之时,盛叶舟抬头悄悄打量起南康县县令闽赞。
童生试五场都由县令为主考官,若是得县令推荐的考生,其他同考官都会看在其面份上给过。
所以考试之前,私下打听主考官之喜好也是习以为俗之事。
据坊间流言,闽赞就是坚定不移的守旧派。
守旧派喜字体工整,文章一板一眼不能太过求新立异,总的来说就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发须半白,身子佝偻,法令纹厚重,想必生活里也是个严肃之辈。
但看闽赞赏今日神色,肃穆中还带着丝焦躁,特别是念到盛叶舟几人时,他还专门抬头打量了番几人。
盛叶舟也知为何这闽赞会一副坐立难安之相。
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偏偏抽到了来南康县做县令,油水是不少,但相对的危险性也与之并存。
小小县城,走在街上踩了谁一脚说不定就会是哪家达官贵人的家眷。
科考也难免遇到各府少爷来应试,若是不小心得罪哪位他都难以善了。
所以进贡院的几番查验时,衙役们面上都带着和善笑意,边搜身还会边跟人道赔不是。
在偏远县城就是天的县令在南康县,更像是个受气包。
离家前盛禺山也对盛叶舟说过,此次县试不必顾忌县令喜好,按照闽赞性子,阅卷时绝不会荐卷。
明哲保身下偶然间形成了另一种意外的公平……
看了半晌,盛叶舟收回眸光。
赵衍唱保结束,他们走到龙门下站定等待后面的几十人唱保。
凑齐五十人,铜锣立即敲响,衙役领着众人入考棚。
一眼看不到头的考棚左侧几十排坐北朝南,右侧相对之,中间有条半丈宽的路。
东门入,西门出,全部用一人多高栅栏圈起来。
整个考棚就数相对前两排光线不错,越到后头潮气就越发浓厚,盛叶舟甚至闻到了大雨倾盆后密林中那种泥土腥气。
廖飞羽运气不错,考棚就在第二排中间,勉强能在早上晒到点太阳。
盛叶舟与陆齐铭走到路中间就循着考牌朝两边走去,一个继续向左侧最后排,一个则是右侧的第四排。
盛叶舟站在外侧掏出篮中帕子将桌椅上的灰尘擦干净,之后才掀起桌板走进去坐下。
号房逼仄低矮,坐下后放下木板,便形成了间他三面环绕着墙壁的号房。
木板为桌,一张椅子,考棚目测就一米宽左右,想要站起身活动还得小心碰到房顶。
枯坐了小半会儿,盛叶舟听到附近不少号房中响起断断续续咳嗽声,随着进入号房的人多起来,被灰尘呛咳的人越来越多。
“比小爷的茅厕还不如,咳咳……这个鬼地方,咳咳……”一侧号房中有人低声埋怨,越是嘟囔吸进去的灰尘就越多,咳得近乎接不上气来。
多亏在榆木坡生活过两年,给牛棚铺干草时的灰尘比这还大,号房之中的灰对盛叶舟来说不足一提。
就算隔壁赌气似拍打木板扬起的灰尘已飞到了这边,他仍能稳如泰山,抬手轻轻将灰尘擦去。
但其余人就没有他这样镇定,多年无人打扫的号房本就落了厚厚一层灰,加之他们最后一排考棚后就是路,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只会更加严重。
不少号房中都相继传出小声的咒骂,此起彼伏有越演越烈之势。
咳嗽声未消,巡视考棚的衙役们敲着锣就大声宣布县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衙役们从面前走过后,盛叶舟就取了清心砚出来,慢慢开始磨墨。
第一场正场,没有具体考题,半盏茶后有衙役们抬着箱子一一发下答卷以及两张素纸作为草稿纸。
先检查考卷确定没有模糊潮湿之处,才放下心来将纸放回桌上等候宣布开考。
咚——咚——咚——
三声锣响落下,县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执笔在密封线上写下考牌号以及姓名籍贯等。
盛叶舟没忙着答题,眸光在十几页考卷上大致扫过后心中有数,这才润笔先在草稿上写下几个字使多余墨汁耗去不至于有污染卷面的可能。
落笔……
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县试五场考试几乎就和前世语文填空般利索。
他答得顺利,大多数人却没那么好过,考棚中四处漏风,连绵多日的春雨使得地面潮湿不堪,更是阴冷。
不过半盏茶后,寒气就钻入袍中冻得人手脚僵冷。
有人写上几个字就要搓手哈气,就怕冻僵之后字写得歪歪扭扭,第一眼就给同考官们留下不好印象。
几十排号房中,只有几人能行云流水地作答。
咔嚓——
老天爷仿佛还觉不够,天空忽亮,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雷声紧随其后,震得考棚中众人均是一抖。
“我的考卷!”
“天!”
“该如何是好!”
有人大声惊呼,有人哀嚎,想必是被这道雷声吓到污了答卷。
没多久,就有巡场衙役冲着那些依然还不消停的号房而去,边走边大声呵止欲哭无泪嘟囔不停的考生。
“不准喧哗,不准喧哗!”
“大人,劳烦为在下换张答卷。”
就在这威严的呵斥声中,仍有人一身是胆,竟开口冲衙役们讨要起新的答卷。
而不巧,如此胆大包天之人就在盛叶舟的右侧考棚,听声音年岁不大,青涩中又带着丝高高在上之感。
来得两个衙役斜着眸子瞟了那人两眼,冷冷道:“我等衙役可没那么大的权利。”
轰隆隆——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光亮照亮了两个衙役面上看白痴一般的轻蔑神色。
这答卷岂是想换就换,就是皇子来了恐怕也没这个权利。
但他们不知那人身份如何,所以干脆装作不懂,将事情全推给县令,只是眸底神色难免带出了几分轻蔑之意。
“那劳烦官差尽快帮在下寻县令说说,如此下去该耽搁县试了。”那年轻人还真打狗随棍上,语气甚至带了笑意。
就在第二道雷声响起时,盛叶舟刚好写完一张收笔。
这一抬头刚好目睹了两个衙役神色的几番轮转,最后一人铁青着脸留下,另一人则是小跑着真去禀报县令了。
没多会儿,闽赞没等来,一群手持长棍的衙役风风火火朝这边跑来。
准备答题的盛叶舟直接停手,心中默默回想着接下来答卷该如何作答,眸光则是虚虚落到号房之外。
看衙役们怒气冲冲的样子,来者不善……
“此人公然无视科考之律,县令有令,将此人驱逐出贡院,立即取消县试资格。”
这句话几乎从转弯处就一直高喊着走过来,旁边考棚的人也早听见,只听哐当一声好似是砚台被掀翻在地的声音响起。
四个衙役涌上,直接掀开木板将人拽出来。
“你们凭什么赶本少爷出贡院,凭什么……”年轻人挣扎着,手脚并用很是狼狈。
“有冤屈去县令面前再喊,将人拖走。”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怎敢如此对我,怎敢……”
吼叫声戛然而止。
一袭藕荷色袍子的少年被两个衙役使劲拽出,白净细腻的脸颊上沾满了灰,口中赫然被塞了条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那少年满面怒色,应该平日里应该练过几手功夫,一个闪身躲过衙役的木棍后往相反方向抬腿跑出。
右手拽出布巾的同时朝后一甩,盛叶舟大惊失色,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朝前一挥。
布巾被挡住,落到案前,只于盛叶舟手背上留下片乌黑的水渍。
心里咯噔一声,立即起身迅速将考卷抽出高高举起。
下一瞬,衙役们扑上,少年就算面露狠色,也难逃四人同时扑来,直接就被按到了盛叶舟的号房桌上。
砚台与磨墨清水同时翻倒,径直掉到了盛叶舟的袍子上。
大片大片墨汁晕开,直接将月牙色袍子染得乌黑,墨飞溅得整个号房都是,清水则全倒到了胸口,刹那间凉气直袭胸口。
“竟敢扰乱他人应试,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难逃责罚。”衙役头子恶狠狠地抓着少年脖颈使人往后一仰。
这一仰,少年虽被被扯得面目狰狞,但与盛叶舟只隔着几寸的距离也叫他立即看清了此人长相。
于子煜,太子妃于灵汀的三堂弟,柱国公三房次子。
此子不过十岁,但在安义府内倒是声名赫赫,这一年来盛叶舟不知听说过多少回其豪掷千金打赏说书先生的传闻。
这是纨绔子不打算当了,想要来考个功名自己去当说书先生?
但………责罚是小,若事情被判严重,家人都会受其牵连,已到可下大牢判刑之罪。
更何况这人还当众破坏旁人应试,罪责只会重不轻。
一旦被有心人惊动了宫中,柱国公都难逃重责。
那衙役看了眼被无辜牵连的盛叶舟,眸色满是怜悯:“此事等县令定夺之后再与你说,眼下……”
虽遭受了无妄之灾,但眼下绝不可能再让其重新取考卷重答,此事只能自认倒霉。
几百年县试之上,各种各样因奇葩之事被驱逐贡院之人不少,但被他人泼了满身墨而导致无法继续科考的情况还是头回见。
事到如今,只得先行禀告县令。
说完,其余衙役都面露不忍,匆匆领着闹事的少年离去。
被晾在当场的盛叶舟:“……”
没忙着捡起砚台墨锭,盛叶舟先就着微弱光线看了看答卷。
干干净净并无污渍,这使得他放下心来,掀起小心将答卷放到身后凳上后干脆脱下外袍,擦净案面捡起砚台。
不管那少年下场如何,盛叶舟收拾好残局后将袍子又重新披上,坐下继续作答。
至于号房与满头满脸的墨,此刻已无暇顾及。
刷刷落笔间,西门前侧的太师椅上闽赞也收到了衙役们禀报。
本想息事宁人的心思顷刻间被两排号房中若有若无的打探眸光打破,他刷一下站起,恶狠狠地瞪了眼犹自还在挣扎的少年。
“不管你是哪家大少爷,今日这事都没法善了了。”
闽赞摇头轻叹,此刻心中只希望被泼墨之人不要再是任何一位他得罪不起的府上。
“将人带出贡院,寻其身份,不管是谁都先关到县令后堂等科考结束之后再行处理。”闽赞摆手,衙役们拖着人走远。
“来人带我去看看那位受了牵连的考生。”
匆匆处理完于子煜,闽赞在衙役带领下疾步去了倒霉蛋盛叶舟的号房。
安静……号房中安静无比。
闽赞提步走近,立即瞧见埋头正专注作答的盛叶舟。
这一看,心中立即咯噔一下,纵使少年脸上溅了不少墨点,但他点名之时特意看过,此子正是吏部尚书府的五少爷——盛叶舟。
活阎王盛建安的侄子,帝师盛禺山的亲孙子,安王的师侄……
若真是盛禺山闹到殿前,闽赞这顶乌纱帽都难保。
成日里担心的事,终归还是在今年被撞上,想着想着,他只觉口中泛起腥甜,竟是用力得将嘴唇都咬破了。
“大人,您瞧。”耳旁传来县丞略难掩吃惊的低声提醒。
仔细一看,盛叶舟写完挪到一侧的卷面干净整洁,而且观他面上闲适宁静之姿,竟无半分慌张之感。
敞开袍子内能看到早被打湿的中衣,号房墙壁上方才所溅之墨还未干透,但所有一切都未能从少年眸子中看出丝毫烦躁。
他又凝神看了片刻,没看到盛叶舟停笔,心中也随之逐渐安定下来。
朝身后衙役挥了挥手,闽赞又领着人折回西门处。
走到座前,他又唤来衙役让其详细描述方才号房之中所发生的事。
衙役头小心翼翼地回想一番,照实回话。
“盛府倒是出了个人物。”
听到盛叶舟全程都没说一句话,在他们折身之时立即擦拭墨点,闽赞不由轻声感慨。
遇事沉稳,不骄不躁,大有当年盛禺山在朝堂之上一人舌战群臣的气势。
果然是宫宴之上圣上亲自点名夸赞过的人……
***
就在闽赞暗喜庆幸之际,远在罗平县的县试考场内也发生了件大事。
罗平县城贡院外,几个衙役押解着两名考生走出贡院往衙门而去。
在围观群众的询问之下众人才得知这两人竟携带小册子入考场作弊,被朝廷派出抽查县试的学政当场抓获。
且册中题目竟与考卷上内容有半数相同,性质由最先徇私舞弊变成了考题泄露之罪。
两人被当场压往县衙大牢,就在经过议论纷纷的人群时,其中一人突然发疯似的大喊。
那人所喊内容赫然是作弊册子是他从罗平县县令之子邵凡铺中买得,且正在考棚中应考的邵凡也携带有此册。
满城哗然——
学政铁青着脸,带人入考棚将邵凡带出,竟真在其靴子底搜到了作弊的小册子。
邵凡被压下大牢,邵有林也难逃其咎,被当场卸下乌纱帽,扔进了县令大牢。
罗平县之事快马加鞭立即送往礼部等候处理。
***
南康县。
咚——咚——咚——
三声锣响,县试第一场结束。
盛叶舟长呼出口气,这才双手拧了把能拧出水的中衣,衣裳不仅没能被身体暖干,反而是因寒冷的天气越发湿润。
手一离开恒温毛笔,失去知觉的身子立即传来寒意,冷得他打了两个摆子。
带衙役们收走答卷,盛叶舟立即起身提上考篮出了号房活动身子。
迎着他人传来的怜悯眸光,盛叶舟遇到了面露诧异的两个好友。
见他落魄得衣衫不整,廖飞羽立即联想到了早先的喧闹声。
“被连累的那个考生难道是你?”
盛叶舟无奈点头,一把拉过廖飞羽袖口擦拭掉脸上墨点子。
廖飞羽也任他动作,快走到门口时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那你的答卷?”
“无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是今日入贡院之后盛叶舟所说的唯一一句话。
一听无事,其余两人都放下心来,陆齐铭好奇心立即窜起,抓着人就追问:“究竟是何人闹事你可见到?”
如何没见到……
盛叶舟连于子煜脸上的麻子都瞧了个分明,又怎会没看到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