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熬煎血未凉

苦海熬煎血未凉

顾泠秋的刀紧了紧。

王景看了一眼舒瑾城, 确认她并没有事后, 琥珀色的眸子钉住顾泠秋:“你哪怕伤她分毫,我都百倍的还到那个开枪的人身上。瑾城身上有一道口子,我就给那人身上画一百道,瑾城若少了一块肉, 我就让刽子手在他身上千刀万剐。”

“我说到做到。”

王景的语气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真是个天真的伶人, 竟然以为可以毫发无伤的带着情郎亡命天涯。

他目光瞥了瞥顾泠秋的身后, 树丛中早就有隐藏在暗处的卫兵端枪瞄准, 只等司令一声令下就会射击, 如果不是一点也不想伤到舒瑾城, 现在的顾泠秋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泠秋,你把舒小姐放下来, 我换她。” 邱寒月在一旁道。他的酒早就醒了, 现在头脑清醒无比。他知道如果舒瑾城伤了,他和王景的交情也就完了,所以现在只想把损失降到最小。

“换你?” 顾泠秋在月光中哈哈大笑起来, 带着舞台上戏腔的凄然, 竟美到了骨子里。

她盯着外表光风霁月的邱寒月, 道:“你以为我会碰你这块肮脏的烂肉吗?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好不容易成名了, 好不容易可以过上一点舒心的生活,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刚才又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邱寒月问。

顾泠秋笑而不语。

她心绪不稳, 舒瑾城可以感受到背后她的心脏在砰砰的跳动,身前的刀也有了些微放松的迹象。

抓住机会!

“相信我,你就这样坐火车和你那个情郎逃走了,邱寒月也有一百种方法把你们抓回来,把你们折磨的死去活来。”舒瑾城突然开口。

“闭嘴!” 顾泠秋喝道。

“你逃走了,自然不能登台唱戏,那个人也最多做些体力活吧,两个人一点钱都没有,还要成日里担惊受怕,你们怎么能够生活?

想想你以前在戏班子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天不亮就起床练功,饿着肚子压腿、练毯子功、走圆场,把硬跷脱下来,上面沾的都是血。很多事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要被师父打通堂,趴在**几天下不了地。出了水痘,师父不管,想把你扔掉,如果不是你命大,哪里还能站在舞台上?北平的冬天多冷啊,你的手肿过、裂过多少次……”

舒瑾城的声音很轻柔,却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就好像她亲眼见过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过去。

顾泠秋愣住了,舒瑾城说得一点儿也不差,她小时候过得日子说是地狱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一点成角儿的梦想支持着她,她或许早早地就放弃生命了。

如果她和那人一起逃走,就再也站不上舞台了。那承载着她多少血泪和屈辱的舞台,也成就了她多少光荣和荣誉。如果没有舞台,她顾泠秋还是个人吗?

舒瑾城感受到自己颈部的手放松了些,知道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

她说得那些事情都由来有据,来自1933年报纸上的一篇文章。那是顾泠秋一个忠实拥趸写的,描述的都是顾泠秋坐班时候遭受的磨难,记得那时候还引起了戏曲界的一番大讨论,有人认为顾泠秋在报纸上宣传师父的不好是大逆不道,有人则认为旧科班制度非常不人性化,亟需改革。

不管怎么样,趁着顾泠秋走神,舒瑾城准备行动了。

事关自己的性命,她可也不是圣母。舒瑾城身体狠狠一仰,正好撞在顾泠秋的鼻子上,然后她左手立刻把住顾泠秋持刀的手,右手肘后击顾泠秋肩膀的伤口,趁着她吃痛从她的控制中脱离了出来,立刻朝王景所在的地方跑。

王景见状调整好枪口,指准顾泠秋的眉心,他此刻如果发出信号,卫兵们立刻就能把顾泠秋打成筛子。

但他没有动手,因为舒瑾城一边跑一边喊:“不要开枪!”

听见了舒瑾城的喊声,王景乖乖地放下了手臂,倒让邱寒月惊讶起来。

舒瑾城脚是软的,身体也是软的,带着夜风几乎是扑到了王景的身上。王景将她一把搂住,上下检查,问道:“没有受伤吧?”

舒瑾城摇头。王景温暖而带着硝烟味的怀抱给了她安定的感觉,但这种温暖也让舒瑾城一下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就在王景的怀里了?好像还是自己主动的?她脸烧起来,连忙用手撑着王景站起来,可脚步仍然虚浮。

这时候顾泠秋已经被冲上来的卫兵按倒在地,她知道大势已去,半个脸被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砖上,惨然一笑。

邱寒月不忍看顾泠秋,但又想到她刚才发狠的模样,心里有些后怕。他问道:“那个开枪的人究竟是谁?你们是故意要害我性命吗?你为什么又要把我推开?”

顾泠秋将眼睛闭上,一言不发。

邱寒月又转向了王景,他拱手恭敬行了一礼,道:“今天让贤弟和舒小姐受惊了,邱某人一定会给足赔偿,给你们一个交代。”

王景不置可否,他现在对邱寒月可没什么好脸色。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女士不宜了,他温声对舒瑾城道:“瑾城,我让丫环先送你回客房去休息,给你煮一壶暖茶压压惊,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立刻就来,好么?”

舒瑾城现在确实不太舒服,她点点头,对王景道:“不要杀顾泠秋。”

王景不语。

舒瑾城拉住王景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答应我。”王景无奈地笑笑,摸了摸舒瑾城的脑袋,点点头。

等舒瑾城已经离开,王景才冷着脸吩咐:“把她拖到地牢去。” 卫兵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顾泠秋拖走,她肩膀的伤口已经再度崩裂,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邱寒月盯着那道血痕,却至始至终不发一言。

“渊亭,今天开枪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过了很久,直到视线里只有那道长长的血痕,他才终于开口。

“你的义子邱小金。” 王景道。

“什么?!那个孽子!” 虽然早就有了些猜想,但真正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邱寒月的面部还是一下扭曲了。

“渊亭,那个畜生在哪里,我要清理门户。” 邱寒月的表情无比阴冷,如玉的指头也根根捏紧。

“他在我的地牢里。寒月,比起清理门户,你还是想想今天这桩事怎么了结吧。” 王景看着邱寒月,淡淡地道。

邱寒月只觉身上寸寸结冰,他是见识过王景暴戾的那面的。

王景和他不一样,他是处处留情,王景则是不沾七情六欲,以前他甚至认为王景这个人是欠缺了一些人类的感情。

可后来王景为了舒瑾城,竟然特意叮嘱他在沪上好好照看,因此欠下了自己人情。王景有多么宝爱和紧张舒瑾城,他也是看在眼里。

他捧的戏子把舒瑾城给劫持了,他的义子在都督府外面放枪,这都不会是王景所能够容忍的。

“渊亭,你在北平时差点被你爹踢死,我把伤药给了你。后来我被我大哥追的像个丧家之犬之时,是你保我进了沪上的青帮,这样算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是我欠你多一些。” 邱寒月想拍拍王景的肩膀,却被他避开了。

邱寒月知道王景的脾气,不以为意地放下手:“要什么赔偿你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只可惜你不愿我经营大烟生意,否则我把那条线送给你,也够你每年军费的了。”

“我不要别的,就要地牢里这两个人。” 王景道。

邱寒月色变。王景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定然能把邱小金和顾泠秋折磨的死去活来。邱小金也就罢了,随便王景怎么玩弄都行。但是顾泠秋……

他想起了顾泠秋那双如春花如秋水般顾盼生辉,又总是透露着不屑一顾的眸子;想起了她在舞台上做出的千般风情,万种韵致;想到了她在自己身体下婉转承欢,痛苦皱起的眉头和一行毫不遮掩的清泪;想到她抽完自己巴掌,还不是要粉墨登台,唱他规定的戏码。

他以为他在和顾泠秋玩你追我逃的游戏,却谁知在这场游戏里,他竟然也付出了一点真心。

“把这两个人给我,往后生死不论,你都不能再插手。” 王景道。

邱寒月静了几秒。

“寒月,我不想威胁你。” 这话的意思是,我不想威胁你但是我能。邱寒月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立刻答应还能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收场。

于是他咧开了一个笑:“渊亭,瞧你说的,一条我养的狗,一个下九流的女人,给你就是了,兄弟还要感谢你的宽容呢。只可惜后天你生日没人唱堂会了,远华在我沪上的剧场里唱戏呢,他可比顾泠秋的名声大,今晚我就立刻挂电话,让他坐火车过来救场。”

王景不置可否。他看了邱寒月一眼,道:“你今天也受惊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安排了蜀都最体贴两个姑娘给你松松骨。”

邱寒月这才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还是渊亭心疼我这个老哥哥。唉,夜深了,我不打搅了。” 说罢转过身,脚步一顿,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王景回到那栋洋楼,舒瑾城果然还没有睡觉,正抱着一杯茶身上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等自己。

见王景进来,丫头连忙行礼,然后惴惴不安地解释:“司令,舒小姐不愿回屋,一定要等您回来。”

“行了,你下去吧。” 王景不在意地说,坐到了舒瑾城的身边。

“对不起,今天让你受惊了。” 他看着舒瑾城的眼睛,认真地向她道歉。

舒瑾城摇摇头:“谁能想到呢?顾泠秋她怎么样?射伤她的究竟是谁?”

“她没事,被关起来了。开枪的是邱小金。” 王景道。

他知道舒瑾城定然想探究一番这背后的故事,提前替她扫除了障碍。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伤了舒瑾城,顾泠秋今夜必然要受些苦头。

“邱小金?!” 舒瑾城愕然。

“你认识他?” 王景眉头微皱。

“之前在沪上他帮我追回了钱包,还是因为你的吩咐呢。” 舒瑾城道。

“哦,这样。” 王景颔首。

“邱小金和顾泠秋……王景,我明天可以看看他们吗?” 舒瑾城捧着茶杯,有些紧张地问。

王景露出一个了然而温柔的微笑:“早替你安排好了。”

他将壶里剩下的红枣桂圆安神茶倒入舒瑾城的杯子里,道:“喝完这杯茶早点睡,明天醒了我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