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兴废太匆忙

六朝兴废太匆忙

舒瑾城上完课, 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室。

竟然下雨了, 轻寒的雨幕笼罩了天地,学生们不怕这细雨,纷纷将书本顶在头上,或者干脆就大大方方地走在雨中。

舒瑾城将手伸出屋檐, 冰凉的雨丝跌入手心,一把灰蓝色木骨伞忽然出现在她手腕之上。

她抬头, 王景穿一身灰色的长衫站在雨中。此时的他与穿羟袍和军装时都不一样, 如冠玉的脸配深邃的眉眼, 长身玉立, 竟有些儒雅之气。

舒瑾城有些惊讶, 露出一个酒窝:“亭帅穿成这样,是来这里微服私访吗?”

“你今天出门没有通知我。” 王景板着脸道。

“我起得早……”

“所以我来找你了。” 王景做出书生的模样道:“我初来乍到, 舒小姐是否愿意带我到鸡鸣寺走走?”

“现在下着雨呢。”

“细雨中登山观景, 别有一番风味。” 王景道。

“王景,你还是用平常的语气同我说话吧,这样我觉得很不对劲。” 舒瑾城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子的。”

“……”

王景没再说话, 将雨伞朝前稍斜, 示意舒瑾城进来。

舒瑾城正因为钱伯岑之事略有烦闷, 想着现在还住在王景的饭店中,也应该一尽地主之谊, 便走到王景身边,和他一起走入了雨幕。

灰长衫配蓝旗袍,一高一矮的两人在飘扬着柳枝的校道上越走越远。

没想到王景这次来还真是来微服私访的, 没有带卫兵,校门口也没有私家车在等候。

“你乔装改扮的很彻底呀,王夫子。” 舒瑾城评价道。

“不,这里还带着家伙。” 王景将伞柄交到另一边,抓住舒瑾城的手靠近他的腰。

“诶,你干什么?” 舒瑾城连忙的想抽手,已经摸到他腰畔一个坚硬的东西,有着熟悉的形状。

是把枪。

“除了把它送给你的那天,这家伙我都是一刻不离身的。” 王景按住舒瑾城的手,弯下腰在她耳边低声说。

手掌和他腰际接触的位置既凉又烫,舒瑾城撇开他的手,快步走到前面去拦黄包车。王景轻笑一声,举着雨伞跟上,溅起的水花把长衫下摆都打湿了。

黄包车在鸡笼山脚停下,这小山包只有矮矮的一百米,看着也无甚气势。两人在鸡鸣寺逛了一圈后,雨逐渐下大了,便进入了寺侧的豁蒙楼,点了两杯茶和一碟豆腐干丝。

热茶下肚,恰到好处的驱散了凉意。

远座中,有几个穿长衫的先生正在吹长笛,随着笛声唱的是桃花扇末尾一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舒瑾城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低声跟着唱: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等雨转小了,我们可以去真正的胭脂井遗迹转转,那是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的投井之处。” 舒瑾城跟着笛声唱完一曲,转向王景道。

而王景看着窗外,眼神凝重而肃穆。

她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有听说过这句话吗,‘紫金焚则金陵灭’。”

“当然听过。”

实际上,连这话里包含的血与泪她都经历过。

舒瑾城沉默地随着王景的目光往外看,近处是台城,然后便是一面大镜子一样的玄武湖,湖背面是紫金山,在烟雨里已模糊成一个紫色的轮廓。

“一朝亡来一朝亡,六朝兴废太匆忙。” 金陵仿佛命中注定是短命的都城,城中处处是见证过亡国的古迹。就像眼前的一片繁华,终将在七年后付之一炬。

到时候,一个小小的石头城,又会堆积多少骸骨,莫愁湖中有多少鬼夜哭?舒瑾城抬眸看着那些在笛声中打着拍子或聊着天的饮茶人,他们以后的命运将如何呢?是不是也会在那一轮一轮的轰炸和烧毁金陵的大火中彻底终结?

这个想法让胸口发堵,两个人看着窗外,目光皆穿越了时空。

“紫金山有一天会焚烧起来,但金陵城永不灭。” 王景沉声道。

舒瑾城有些惊异的看向他,这句话正与她想的不谋而合。

他似乎察觉到了舒瑾城的低落情绪,道:“历史上多少次南都沦为废墟,但金陵又在这片废墟中一次次重建起。只要人还在,金陵就永不灭。”

“你……” 舒瑾城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见王景的神情,让她不由想,难道王景也知道七年以后的事情吗?

不,这太荒唐,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不只是个茶客,还是个有家国情怀的将军。

“我相信,未来有一天,你会为废墟重建出一份力的。” 舒瑾城道。

王景深深看进她眼里去:“你也会。”

舒瑾城点了点头。

她本来心中憋了一口气,是为了钱伯岑的话。但在那些国仇家恨中,这些东西都小下去,小下去。望着王景,舒瑾城想,你将有你的家国大业,我也有我的小小目标。

如果能继续在西川调查,为那里的人民谋一些小小的福祉,这个教职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不舍得的唯有班上可爱的学生,但边疆研究能造福千万人。

边疆比学生更需要她。

总有一天,这些大学都将迁往西南,那时候她会将自己这些年所知教授他们,大学里必定还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从豁蒙楼下去,马路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等候,王景亲自拉开车门,道:“雨越下越大,我们该回饭店了。”

看来微服私访到此结束了。

舒瑾城坐进了车。仍是两人并排而坐,气氛却远不是上一次那么僵硬。

怎么说,跟王景同住在一个饭店,她却没有感受到不便。王景从未敲过她的门,而且他们两个都很忙,出门时间不同,也从来没有在走廊或者电梯里碰上过。

除了每晚的电话,两人几乎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是的,王景仍然每晚用电话道一声“晚安”,舒瑾城由一开始的好笑,到现在习惯了,还会和他多说上一两句。

与王景相处的如此默契轻松,以致于三天后,她父亲来到金陵时,她都不愿意回玄武湖公馆去。

在中央饭店她有自己的书桌,有不被打扰的独立空间,而回大哥家去,首先要面对的是不知怎么面对的父亲,接受他的质问,其次,还要看到舒珍湘和秦姨太,想想便令人烦闷。

可她已经答应哥哥要回去,不能一昧拖延。舒敬鸿是深夜抵达的金陵,舒瑾城便按照大哥的要求,第二天下午到舒家与舒敬鸿见面。

走进院落的时候,她腿便有些迈不开,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并不惧怕舒敬鸿和他的怒火,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给出反应。

刚走到门口,两母女欢声笑语将她拦在了门外。

舒瑾城透过玻璃窗看进去,穿着水红色旗袍的秦姨太和照旧浓妆艳抹的舒珍湘坐在舒敬鸿的身旁,正说着什么,连大哥大嫂也只能靠边坐。

秦姨太侧身给舒敬鸿点水烟,然后袅袅婷婷的站起来,用仍旧年轻而白嫩的手指给舒敬鸿揉肩,舒敬鸿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吐出一口烟气。

“瑾城回来了!” 大哥第一个透过窗户看到了她。

舒瑾城打开门走了进去,舒敬鸿仍旧坐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秦姨太专心致志的捏肩捶背,和舒珍湘一起无视了她。

舒瑾城站在大厅里,像与眼前这一幅美好家庭画面毫无相干的路人。

赵英英起来笑道:“父亲,瑾城既然回来了,我们就摆上饭吧。”

烟气才舒敬鸿嘴里缓缓喷出来,他道:“这一袋抽完了,再上桌。”

“好。” 赵英英走过来,拉住舒瑾城道:“Shirley,来,你先坐到沙发上吧。”

“大嫂,这里人多坐不下,我去帮苏妈上菜好了。” 舒瑾城婉拒,正要往厨房走。

“回来。” 舒敬鸿开口了。

她停下了脚步,舒敬鸿睁开眼睛,舒老爷有一双精光四射的好眼睛,别人都说舒瑾城的眼睛像了爸爸。

他缓缓道:“和那些下人混在一起像什么?这几年在外头是把老祖宗的规矩都忘干净了,见到父亲也不请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