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梦亦幻亦人间

亦梦亦幻亦人间

花园里林木茂盛, 月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艰难的洒下来, 却被欧式铸铁灯的暖光驱散。

舒瑾城站在那一小方被林木遮盖住的黄晕里,胳膊因冷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景大踏步走下台阶,很快站到了她身边。

他身材高大,将那一小方暖黄也遮掩掉了, 轮廓好像有毛绒绒的边,只有一双眼睛仿佛吸进了所有的月光, 灼灼地发着光。

他看见舒瑾城抱着胳膊的动作, 脱掉自己的军装外套试图披在她的身上, 可是舒瑾城闪身避过, 仍带着体温的外套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在了地上。

她冷眼望着王景, 目光像冰冷的刀,捅穿了他, 带着几千里外高寒冰雪的凉意。

“为什么?” 舒瑾城问道。

王景张嘴, 却又陷入沉默,他的心艰难跳动,如钟楼里的生锈齿轮。

他一生在血与火中翻滚, 上辈子膝盖被打烂截肢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却怎么说出口这些柔软甚至软弱的情感。

难道说就是因为小时候你安慰了我几句, 同我说了声对不起,牵着我看了些风景, 再从袋子里给我拿了一个巧克力,我便从此忘不了你,甚至用你袋子上的亭子给自己取字渊亭?

难道说我早就死过一次, 上辈子没能找到你,以致你过得孤苦无依、病死英吉利,是我将你下葬,所以这辈子我想要好好守护你?

难道说知道你这辈子选择转学,我欣喜若狂,知道你对羟族感兴趣,特地将之前收缴的洋人日记放在你经常路过的旧书店,就是为了让你能够来到西川?

难道说告诉你我为你着了魔,才不顾西川的战事三个月,割伤自己那条瘸腿只为了找到一个借口接近你?

不,他说不出口。

“哦,你说不出来。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舒瑾城讥诮地问。

王景将被肌肉薄薄包裹住的脊背贴在那冰凉的刺骨的铸铁灯柱上,低头看她,这样连月华都在他眼中敛去了,只有幽沉的黑影。

“我,” 他开口,又停顿,才道,“我只是想让你过得不要那么辛苦,帮助你实现你的心愿。”

这句话说得实在艰难滞塞,却是这辈子说得最真的一句话。

“哦,是吗?” 舒瑾城却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更别提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被世人认为根本没有心的王景。

更何况——“要实现我的心愿,那你最后为什么要亲我?”

舒瑾城看着王景,脸上满是挑破梦境的自嘲,“‘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说过的。你亲我是因为情欲,你是帮助了我很多,可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样。王景要反驳,但被她满脸的悲怆和眼眶里的泪水镇住。

“对,那晚我根本没有睡着,我也不能为了留住那一点回忆而自欺欺人。西川的一切如果是个梦,那么今天,梦也应该醒了。” 舒瑾城道。

明明西川发生的一切那么真实,现在这一切才像个染着黄调的梦境,四周仿佛起了朦朦胧胧的薄雾,梦境与现实、真与幻都调了一个个儿。

她为什么这么糊涂?如果两辈子都这样夹缠不清,她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瑾城,瑾城你在哪里?” 花园里忽然响起了大哥的声音,她还看到张泽园急匆匆地从大门处走出来。

她用丝绸手套狠狠擦干眼泪,转身从后门往外跑去。她不能让大哥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更不想见到张泽园,也不想再面对王景。

她只能逃走。

在花园里跑着跑着,舒瑾城差点被高跟鞋绊了一跤,于是低下身将鞋也脱掉拿在手里,一口气从后门跑到了大马路上,伸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她报出了金陵教会大学的名字。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对不起,您拉我随便在附近跑跑,再回金陵教会大学,车钱我会照路程付。”

黄包车夫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这位小姐穿的华丽,眼眶红红的,也不多问,喊一声便开始拉车。

车轮辚辚作响,黄包车夫跑着跑着,竟然将她拉到了秦淮岸边。

河风的凉意缠住她的手臂,丝竹管弦和岸边房子里的麻将声自顾自地响,路边的茶馆灯火通明,说书人的惊堂木一响,讲得是一段《珍珠塔》的故事。四周满是下沉的人间烟火气。

舒瑾城要车夫将车停在了一座桥边,到桥上买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和一个糖油粑粑,顺便给车夫也带了个葱肉烧饼。

“小姐,这个我不能要。” 黄包车夫是个老实人不愿拿,舒瑾城却不由分说的塞进他手里,道:“我要在桥上停一下,耽误你一点时间,你就吃吧。”

黄包车夫这才接过,也是拉车饿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鸭血粉丝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倚着古老的石头栏杆,望着脚下幽黑的河水和已经有些残破的画舫,舒瑾城不顾礼仪的将粉丝汤倒进空虚的胃里。

那些繁华的虚荣的晚宴,从来填不饱她的肚子,更填不饱她的灵魂。

热乎乎的鸭血汤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幸福的幻觉,然后咬满满一口冒油的糖油粑粑,油腥味令人感到心安,甜味则一直腻到心里。

这脚下有些肮脏的地面,这冒着腥气的河水,这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将她从今晚不真实的世界拽回了地面。

不,她不是个糊涂人,她爱这热闹的人间。

舒瑾城头上闪亮的钻石和闪闪发光的裙子都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她倚在桥上的身影更是美得像一个梦,没一会儿工夫竟然吸引了一大批围观的人。

望着那些指指点点的人,舒瑾城叹息了一声,下桥对车夫道:“师傅,我们走吧,直接回金陵教会大学。”

回到宿舍外的小道上已经十点多了,学校里的路灯早已经熄灭,路上也半个人影都没有。不欲让人看见自己的舒瑾城正好沿着树影,慢慢往回走。

可刚走过宿舍外的小人工湖,她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地高大人影从宿舍里走出来,那可是女生宿舍,而这个人影明显就是一个男人,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很不自然。

小偷?

舒瑾城警惕起来,她将身体稍微挪出来一些,借着月光去看,那人的头发闪着金黄的光芒,高鼻深目,蔚蓝色的眼睛,竟然是沃亚士。

他来偷我的爱德华日记了吗?这几天因为种种事宜一直忘记要将仿造的日记交给他了,没想到沃亚士竟然等不及,倒自己来了。

不对,他不会连我的信箱也撬开了吧,我有两天都没看信箱,不会被他截到重要的信件吧?

舒瑾城便更探出了身子去看,没想到沃亚士做贼心虚,也在左顾右盼,舒瑾城的衣服又显眼,他竟然一下就看见了她,立刻迈开腿跑了起来。

宿舍那边是死路,他只能朝舒瑾城这边跑,虽然他刻意跑到小道另一边,但是舒瑾城还是看清楚了他手上只拿了一本皮本子。

她蓦然松了一口气,但也不能一点不追,这样便太假了,于是很不积极地等他擦身而过,才跑起来,一边小声喊:“沃亚士,你别跑!”

沃亚士跑得越发快了,可没想到,还没跑出十几米,忽然一个人出现,揪住他的领子就是一拳,沃亚士被这一拳打懵在地上,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那人蹲下身,用白手套捡起皮质日记。

“王景?” 舒瑾城匆匆赶上来,看见眼前这个人,惊诧而僵硬。

沃亚士知道舒瑾城的救兵来了,忽然一咕噜爬起来往前面又跑,王景沉声道:“李龙,牛宾,把他截下。”

舒瑾城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那两个卫兵得令,就要去追,舒瑾城忽然大声道:“不准去追!”

王景一挥手,又让两个士兵停下了。

“您以为这是在西川么,想打人边打人,想杀人便杀人?” 舒瑾城抬头问。

王景不语。

她从他手里夺过日记本,连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画着假的玉崩雪山地图的两页已经被沃亚士撕走,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绷紧了的心脏蓦然放松下来。

然后舒瑾城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不在饭店,竟然现身这里,是跟踪了我一路吗?”

王景将染了沃亚士鼻血的手套摘下来,仍没有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差点被王景破坏计划的舒瑾城心情又一次变糟,明明刚刚在中央饭店都能忍得很好,现在却忍不住愤怒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

“瑾城,对不起。” 王景捉住她的手解释道:“我担心你的安全,才跟过来的。”

“谁要你担心了?西南王,您的担心,您别有用心的‘好意’我消受不起。” 舒瑾城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赌气道:“我只求你这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谁知这句话触到了王景的逆鳞,他眸中隐忍已久的火一下被点燃,忽然弯腰,打横抱起舒瑾城,往人工湖的小树林走去,李龙和牛宾互相看看,识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王景,你要干什么?!” 舒瑾城被吓了一大跳,她拼命挣扎,可王景的手臂仿佛铜铁铸成的一般,将她牢牢地圈在他的怀里,她能闻到王景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男子味道,能看到他泛青的下巴,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不会伤害你。” 王景道。

可舒瑾城哪里相信,刚要放声大喊救命,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巴。

王景将她放在了人工湖旁的木长椅上,倾身过来,盯住她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扮成赤松,不是问我有什么目的吗?我告诉你。”

“你若想听,就点点头。”

舒瑾城望着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