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黄秋芳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着鼻腔。

她觉得小腹微痛,还有隐隐的清凉覆盖着伤口。

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进入脑海,最终定格在黄茂东浑浊泛红的眼睛上。

她捂着腹部挣扎着想坐起来,就被守在床边的舒瑾城按了回去, 她软语道:“先别起来,好好休息。”

“舒老师, 我怎么了?我……黄茂东在哪里?” 黄秋芳的嘴唇干裂发白, 像一朵褪色的枯萎花瓣, 她左右看看, 可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和舒瑾城, 并没有别人。

“你很幸运,水果刀只插进去了几厘米, 也没有触及要害。在医院里观察一天, 就可以出院了。至于黄茂东他被警察抓捕了,沃亚士老师在警察局配合调查。”

“哦。” 黄秋芳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天花板微微失焦。

我竟然真的和他动手了……

那一刻, 她想到躺在垃圾堆里的咪咪的尸体。全家没有一个人要埋葬它。

“秋芳, 你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冲动的事了。”

舒瑾城凝眉道:“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及时拉开你们, 如果不是黄茂东长期吸食鸦片手上没有力气,如果水果刀恰好偏了几厘米, 后果都是不可设想的。你知道吗?”

“……” 回答舒瑾城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已经在自毁了,可你不能为了他让你自己毁灭。” 舒瑾城道。

“不,您不懂……” 黄秋芳终于出声, 长久压抑的痛苦让她面容微微扭曲:“ 是他要先毁了我,他威胁我,他要让我不能上学,不能做人,他要毁了我辛辛苦苦才挣得的一切!他凭什么?他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该下地狱的臭虫!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想到黄茂东的指责,想到不知道怎么样的父母弟妹,黄秋芳心里又乱成一团麻,她的那些怨恨和痛苦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反过来狠狠地刺向自己,她恨道:

“就算要死,我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秋芳,秋芳你看着我。” 舒瑾城握住黄秋芳的手,另一只手替她将遮在脸上的碎发拂开。

她看着黄秋芳泛红的眼睛,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但这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并没有绝对的公平,端看人怎样去解决它了。起码我和沃亚士老师都在,黄茂东现在也被送进了警察局,他不会再来破坏你的生活了。”

“那他出来以后呢?” 黄秋芳苍白着脸,“如果他再来找我,舒老师,我该怎么办?”

“He will never cobsp; (他不会再来了)

沃亚士从门外进来,将一张纸放在黄秋芳的面前:“他当着警官的面写了保证书,签了字。如果下次他再来金陵教会大学闹事,或者威胁你的人生安全,对我进行敲诈勒索,我就会通过美国领事馆严肃处理这件事。那就不止像这次一样在牢里拘留十五天那么简单了。”

黄秋芳接过那张保证书,上面的确有她哥哥歪歪扭扭的签字,保证书上写道,黄茂东代表黄家同意黄秋芳与蔡昱人婚事作废,黄茂东保证今后绝不再插手黄秋芳小姐的学习、工作云云。

“这张保证书是专门给你的。” 沃亚士道。

黄秋芳攥着那张纸,十分认真地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要把那些字刻进心里。很快,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险些将纸张洇湿。她用手飞快地去擦眼泪,又把那张纸妥善折好,藏在身上。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和舒老师不打扰你了。” 沃亚士对舒瑾城使了个眼色,舒瑾城随着他出去了。

两人在走廊的硬长凳上坐下,舒瑾城才问道:“怎么样,事情真那么顺利?”

沃亚士摇摇头:“没有。警察本来都要放他走了,是我出现,他们才又将他扣下的。”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

“密斯黄是黄茂东的妹妹,单这一点,就能让那些警察不想多插手。” 沃亚士无奈地说:“更何况,那把水果刀是密斯黄先掏出来的,警察就更认为黄茂东是占了理了。”

“岂有此理!” 舒瑾城皱眉,但她也十分清楚华夏警察对这种“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黄茂东前脚刚要走,我却赶到了警察局。” 沃亚士一笑:“他们见我来了,便又将黄茂东抓了回来,让他当面听我指控。我便把他闯进学校闹事,对我进行敲诈勒索的事情揭发出来,警方很重视,虽然没有证据,他们还是决定拘留他十五天,让他写下这个条子。”

期间自然伴随着警察对黄茂东一些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但沃亚士并没有讲。

舒瑾城不知该为这局面高兴还是悲哀。

她顿了一秒,道:“总之秋芳是能放心了。在牢里没烟抽,就够黄茂东这个大烟鬼喝一壶的。看他那怂样,放出来后也没有胆量到大学里闹事了。”

黄秋芳的声音忽然从病房里传出:“舒老师,您能进来一下吗?”

“舒老师,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脱离我的家庭,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舒瑾城走到她身边后,黄秋芳道。

她突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倒令舒瑾城有几分惊讶。

“我让他坐了牢,我爸妈根本容不得我,就回去了他们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黄秋芳苦笑,“就当是我不孝吧。以后我每个月都寄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们,只希望能留给弟弟妹妹一点,不要全部被黄茂东给拿走了。”

舒瑾城沉默半晌,道:“这是你的决定。但人生很长。”

黄秋芳道:“对,人生很长,我决定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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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舒瑾城还忘不了黄秋芳腹部涌出鲜血,在黄茂东的疯狂大笑里倒地的模样。

鲜血滴落在沃亚士灰色的地毯上,也让舒瑾城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血。

她将那柄价值一万大洋的刀鞘握在手心,在台灯下细细观摩。赤松在河流边给她讲述马帮旧事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两手支撑在身后半仰,看着木喀上空璀璨的星河。

热量从他包裹着手臂的黑豹皮袄中散发出来,是一种属于男子的纯粹的味道。这味道和夜间青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令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像豹子。

舒瑾城不安地动了动,将注意力收回到那柄刀鞘上。

她还是决定去给它配上刀身,哪怕价值不符合,总是她答应赤松的事情。

说不定有一天,她和赤松还能再见面呢?

赤松在她身边的时候,真得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天他们脱离狼口以后顺着河流逆行,终于找到了一顶临河的硕大牛毛帐篷。

星光如泼洒的烂银,照出了一地雪白,那座帐篷却像是星光下一个巨大的坟堆,让人无端有几分害怕的感觉。

赤松在帐篷门口用羟语喊了几句话,可没有人回答,帐篷里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女人呻吟。

那声音已经几乎没气,但舒瑾城还是听懂了,她喊的是“救命”。

赤松护着舒瑾城进入帐篷,见羊毛毯上躺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她长袍的下摆已经全部被血水打湿,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帐篷。

看来是突然发作,却难产了。

不知道为什么妇女的丈夫不在身边,但舒瑾城和赤松没有废话,立刻从包袱里拿出医疗用品替妇人接生。

舒瑾城是第一次操作,心里也很忐忑慌乱。

但赤松却沉着稳重,一双手比北平城里最老练的接生姥姥还稳,不方便时让舒瑾城在旁边帮助他,竟然没过多久就从妇女的下体取出一个脸色发青的婴儿。

他倒提着婴儿的脚跟拍了一下屁股,那婴儿发出如幼猫一样细弱的哭声,赤松这才把他简单清洁后包进羊皮。那婴儿在他宽阔的怀里,就跟一个小老鼠一样。

舒瑾城站在旁边看他操作,颇有些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感觉。后来还是赤松要她去调一点羊奶喂婴儿,才总算找到了事情做。

舒瑾城跪坐在赤松身前用一只木勺喂奶,婴儿蠕动着嘴唇,一开始有些抗拒,等发现了羊奶的美味,才开始急迫地吞咽。

他的两只小拳头虚握,一只抵在赤松的胸口,一只轻轻靠着她的手臂,赤松忽然低低地笑了,胸膛发出的颤动让木碗里的羊奶跟着颤抖。

“你笑什么?” 舒瑾城抬起头,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在赤松的眼里却格外好看。

他将帐篷掀开一角,任星光洒在舒瑾城瓷白的脸上,开口道:“你以后肯定会是个好阿妈。”

“谁跟你阿爸阿妈了?” 赤松的轮廓隐在阴影里,身后便是无垠的草原和高大的玉崩雪山,舒瑾城无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忙将头低下来专心去喂孩子,却不知道把自己一截柔顺如天鹅的脖颈暴露在有心人的眼底。

赤松的手忽然伸到她眼底,拇指擦过婴儿的嘴角,复又轻轻划过她的手背,是熟悉的粗粝的感觉。

“我刚刚说错了,你还有进步的空间。” 赤松道。

“嗯?” 舒瑾城放下勺子,赤松将拇指伸到舒瑾城面前,上面有几滴洁白的**,是她刚才粗心大意的“罪证”。

“你看你,奶都洒出来了。” 赤松的薄唇轻扬。

舒瑾城假装无奈:“既然这样,你来喂好了。”

“好啊。” 谁知道赤松竟真将木碗接了过去。“我开玩笑的,你抱着孩子也不好喂奶。” 舒瑾城赶紧要将碗拿回来。

“好了,我有办法。” 赤松将木碗放在地上,一只手将孩子搂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喂他。

那小婴儿的两只小拳头下意识抵住他遒劲有力的手腕,赤松的手仍旧平稳,羊奶果然一滴不漏地都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真厉害一双手,打得了狼喂得了孩子,我看你才是个好阿爸。”

舒瑾城见状,抬起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里面带着调侃的笑意。不知怎么的,在赤松面前,她总是格外放松,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本来的性格。

“你去睡觉吧。” 赤松很想伸手去揉揉舒瑾城的脑袋,但他忍住了,淡淡地道:“今天又是探洞,又是打狼,又是接生,你肯定很累了。”

“可是……”

“听话。你答应过在高原上要听我的。你不适应这里的高度,要是因为熬夜生病了,才是我的大麻烦。”

舒瑾城眨了眨眼,似乎无从反驳,也只能从命。她拿出自己的羊毛毯铺在赤松身边,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叫醒我。”

赤松点了点头,看着怀里的婴儿,似乎轻轻哼起了哄孩子的羟族歌谣。

舒瑾城一躺下就觉得浑身的疲乏都向她涌来,在歌谣里很快就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赤松正坐在她的身边和什么人说话,她朦朦胧胧地爬起来。赤松道:“想睡就再多睡一会儿。”

昨天的产妇正抱着孩子坐在褥子上,另有一个穿羊皮裘,长发分成无数小绺的羟族男子坐在灶台前,对着她不住地用羟语道谢。

“这是这家的男主人阿桑,他到虾尓土司官寨支差,四个月都没回来,是今天凌晨才赶到家的。还差点将我们当成了强盗。” 赤松介绍道。

那男人捧了一碗酥油茶送到舒瑾城的手边,不断地对她说着感谢以及吉祥如意的话。

她接过酥油茶喝了几口,帐篷外突然传来六弦琴的声音,就是这天,她第一次见到了在牧民中鼎鼎大名的“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