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三更天过, 谢鹜行熄灭雾玥寝殿的烛火,悄声关上门出来,朝着后罩房走去。
几声及细微的猫叫传进耳中, 在夜风的遮掩下显得十分不清晰,谢鹜行停住步子, 循声望向一片漆黑的宫门外。
沿着小径走出不久,谢鹜行便在一颗树下看到了白天的那只猫。
他挑挑眉踱步过去, “还不知道走远点, 当真想死。”
“喵——”白猫叫声虚弱。
谢鹜行在它面前蹲下身,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只是记得跑远些, 别再来碍眼。”
白猫蹭过来,谢鹜行啧了一声将手挪开。
他思索一瞬,揭开手上被小公主一圈圈包裹可笑的白布, 从地上捡起两跟树枝, 捏着白猫骨头错位的后腿, 利落一掰, “喀嚓”一声,白猫疯狂挣扎, 朝谢鹜行挥着爪子抓去。
谢鹜行眼明手快,提着它的后颈举到眼前,黑眸森森,“老实点。”
白猫背上的毛炸了炸,感觉到危险和压迫, 又低低的喵了声。
谢鹜行撕下一角衣服上的布料,用两根竹片把猫的伤腿一夹, 绑住,算是做了固定。
“不是白救你。”谢鹜行从袖中取出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倒在手心里,放到白猫鼻前。
白猫试探着凑过来嗅了嗅,又将粉末舔去。
谢鹜行屈指慢悠悠将掌心残余的粉末掸去,半垂的眼帘将月光遮去些许,晃的一双黑眸更加沉凉难辨。
“畜生么?”谢鹜行轻轻牵动唇角,凉薄轻短的一声笑从喉咙逸。
单手将白猫托起,让它趴在自己手臂上,清浅的嗓音愉悦上扬,“那就让他们瞧瞧,畜生是怎么给自己报仇的。”
……
“啊——”
凄厉骇人的惊叫在沉寂的夜晚炸开,撕心裂肺的动静让人头皮都在发麻。
玉漱宫里的一干内侍宫女被惊醒,通通跑进院中,面色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
声音是从四公主寝殿传出,青芷忙带着人冲进去,屋内烛火斑驳,窗子半开着,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一跃而出。
萧汐宁散乱着发,狼狈惊惧的坐在**,一手捂着脸,鲜血滴答滴答的从面颊淌落。
青芷大惊失色,身子跟着晃了晃,几步跑过去,“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萧汐宁崩溃抓狂,“去把那只畜生给我抓回来,打死!乱棍打死!”
*
萧汐宁被猫抓伤脸的消息等传到雾玥耳中,已经是三日之后。
“说是那猫发狂,半夜钻进玉漱宫,将四公主的脸抓伤,最长的那道有一个手掌那么长。”
雾玥听着兰嬷嬷的描述,不由抬手捂上自己的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萧汐宁打断了白猫的腿,还烫伤谢鹜行的手,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可毕竟女子的脸最为重要,若是真的落了不能恢复的疤,这惩罚未免太重。
雾玥揪紧着眉问,“能恢复吗?”
“我听说太子特意寻来了生肌膏,只要每日涂抹,就能恢复如初。”不过究竟真假,兰嬷嬷也说不上来。
雾玥点点头,能恢复就好。
兰嬷嬷心下唏嘘,“现在那猫一直也没找到,公主若是再瞧见了,千万要远远避开。”
这次得亏牵扯不到公主头上,不然按四公主那跋扈娇纵的性子,只怕轻易过不去。
兰嬷嬷凝声提醒,“公主也要尽量避着与四公主接触。”
“嬷嬷放心。”有了前两次的教训,雾玥早就打定主意,以后但凡遇到萧汐宁,她一定有多远避多远。
*
掌灯时分,春桃特意挑着谢鹜行和兰嬷嬷不在的时候,端了汤给雾玥送去。
不想才拐过回廊,就看到散漫立在庭中的谢鹜行。
春桃不由得蹙眉,心里泛着嘀咕,怎么又在这儿。
注意到谢鹜行一直在摩挲着自己的手,春桃眯起眼仔细一看,眼睛慢慢整圆,从不敢置信,到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并非无意的摩挲,而是在撕掉自己手上的痂,才结好的伤口就这么**在月色下,透着血色。
春桃僵在原地,谢鹜行已经偏头朝她看了过来,月色半拢在他身上,半张没有表情的侧脸在冷白的月色下更显得凉薄,不含情绪的眸子让她又是一惊。
春桃骂自己一惊一乍,她提步走过去,“我来给公主送汤。”
“给我吧。”谢鹜行伸出一只手。
春桃不受控制的去看,手背上未完全长好的伤口印着血丝,其实瞧着也不是那么可怕,前提是她没有看到他是怎么面无表情的撕开伤口的话。
这人简直不正常。
春桃本来还想亲自送进去,这会儿只想赶紧走。
“给。”
把东西递给谢鹜行春桃就转过了身。
谢鹜行在她后面,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掀唇无声嗤笑。
春桃一步三回头,等谢鹜行进了屋,才停下往半阖的门缝里张望过去,就见公主本来喝着汤的,一下就变得紧张起来,拉过谢鹜行的手反复检查他的伤口,眸中满是忧色。
春桃懵了一下恍然反应过来,感情他是以此在公主面前装可怜。
简直也太会装模做样!春桃气恨的直咬紧牙。
……
谢鹜行如常在雾玥房中待到三更才走出,合上门,他迈步走下石阶,没有直接回后罩房,而是往华景宫去。
夜风袭扫着荒寂破败的庭院,卷起满地枯叶。
谢鹜行朝早已经等在庭中的男人拱手,“风无见过千户。”
“后日就是前往西山秋狩的日子,你此次关键就是在于获得太子的信任,务必确保不出纰漏。”
话落,男人转过身目光锐利逼视向谢鹜行。
谢鹜行稳声答,“是”
“嗯。”对方满意颔首。
确认过计划中的几个关键点,男人便率先离开华景宫,谢鹜行也准备离开。
“喵——”
凭空的一声猫叫让谢鹜行驻足。
墙根处的草堆悉悉索索,紧接着白猫窜了出来,它后腿基本已经看出有受伤,灵巧跃到谢鹜行脚边.
谢鹜行淡看着它,“不老实躲着,准备被四公主抓起来,好将你的皮剥了?”
白猫绕着谢鹜行的脚边走了两圈,“喵——”
谢鹜行无动于衷,自顾迈步。
衣摆却被白猫一口叼住,谢鹜行拧起眉,眸色微冷,“走远些。”
白猫不松口,四肢用力,身体奋力往后将谢鹜行往一个方向拉,竟像是要他跟自己走。
谢鹜行抬眸往幽暗深长的甬道睇去,“你最好是有事。”
……
一行禁军自宫墙下巡过,随着脚步声远去,谢鹜行从暗处无声走出。
前面就是玉漱宫,谢鹜行瞥向脚边的白猫,白猫冲他一甩尾巴,转身跳进了草丛里。
玉漱宫正殿,烛火明亮。
萧汐宁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仔细端看自己的脸,
青芷端着飘了花瓣泉水的玉瓷盆伺候在一旁,自公主上了脸后,脾气就越发阴晴不定。
青芷小心措辞,“殿下的生肌膏果真管用,再抹上一段时日,应当就彻底看不出了。”
萧汐宁满脸沉郁,眼睛盯着脸上的痕迹,“过段时日……后日就要去秋狩,你让我怎么见人!”
萧汐宁重重拍在桌面上,青芷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端的水洒出来。
“公主别急,只需覆些脂粉,奴婢保准看不出。”
其实萧汐宁脸上那三道抓痕已经长好退了痂,新生出来的皮肤除了略白于正常肤色,已经看不大出异样。
萧汐宁掐紧手心,“那畜生还没找到?”
等抓着那只畜生,她必将斩断它的手脚,还有萧雾玥,处处让她不痛快,处处与她对着干,如今指不定再怎么得意,偏偏她还要同去秋狩,萧汐宁气怄至心口都在发堵。
“白蔻回来了没有?”萧汐宁问。
青芷往屋外看了看,所幸白蔻正从庭中跑来,她忙道:“来了来了。”
萧汐宁扭过身,待白蔻一进来就问,“东西拿来了?”
白蔻气喘吁吁,“回公主,拿来了。”
青芷不明两人说得什么,就见白蔻中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萧汐宁。
萧汐宁捏着瓷瓶悠悠在指尖打转,嘴角抿着笑,晃动的烛火将脸庞照的明暗不一,条条伤口似乎也变得清晰可怖。
“萧雾玥还想以为自己能在秋狩上出风头翻身?”
青芷立刻察觉这瓷瓶里的东西必定不普通,她不由发慌,“……公主。”
四公主之前就不喜五公主,被伤了脸之后更是把什么都迁怒怪罪到了五公主头上,青芷担心她别是要做什么。
萧汐宁满不在乎的娇笑着,俏声说:“公主若是失节,给皇室抹黑……我看她还怎么给我添堵。”
“公主万万使不得。”
青芷大惊想要阻止,被萧汐宁重重剜了一眼。
“住口。”
屋内安静了下来。
屋外,掩身在暗处之人,正冷冷看着里面的情形。
凉月穿过树影间隙,在谢鹜行眼上一闪而过,漆黑的眸子蒙着阴霾,整个人浸溶在夜色中,寒意森然。
*
再有一日就到西山之行,兰嬷嬷一边给雾玥收拾着行装,口中一刻不见停,事无巨细的叮嘱。
此次秋狩算上路上时间,一共要去三天,除去谢鹜行,便是春桃与夏荷两个宫女一同前去。
不能陪在雾玥身边,兰嬷嬷就更是一百个不放心,唯恐要出岔子。
兰嬷嬷肃着脸又一次对谢鹜行道:“我不在公主身边,你务必要事事留心。”
谢鹜行目光投在某处,像在思索着什么,片刻才收回目光回:“嬷嬷放心,我一定会护好公主。”
乖乖坐在桌边的雾玥,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回看着两人,其实她心里也紧张的很,又怕表现出来,嬷嬷就更不放心。
装作轻松的宽慰说,“嬷嬷就放心吧,我保证不出岔子。”
而且明明每回都是她保护谢鹜行才对。
兰嬷嬷哪能因为这一两句放心就真的放下心,愁叹着继续收拾。
雾玥不知如何是好的去看谢鹜行。
注意到小公主悄悄给自己眨眼色,谢鹜行低下目光不去看,“我去给云娘娘送饭。”
从西间出来,谢鹜行沿着回廊往正殿走,越靠近正殿,他步子越是迈的慢。
听到有说话声,抬眼从半开的窗子望进去。
“这些都是奴婢特意准备的,好让公主备着路上吃。”屋里春桃正捧着糕点笑嘻嘻说话。
雾玥稍稍垂着睫,清淡的嗯了声。
春桃不死心,加上急着想要表现,又忙说,“公主看看还想要吃什么,奴婢去准备。”
雾玥抬睫只往食盒里瞅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不冷不热的说:“就这些吧。”
其实雾玥是好哄的人,奈何春桃过去的做派已经在她心里烙了深印,存了戒备,所以怎么讨好也不管用。
“你出去吧,帮我谢鹜行叫进来。”
雾玥的冷淡让春桃只能尴尬笑笑,却又又不甘心就这样。
而且她讨不到好,谢鹜行那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凭什么能让公主信任。
“是。”春桃应着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是关心的说:“对了,奴婢见谢鹜行的伤一直不好,也不知是不是经常将伤口撕开的原因。”
雾玥本就因为谢鹜行的伤口反反复复不愈合而发愁,听到春桃的话,眉头紧紧皱起,“撕开?”
“可不是嘛,都好几回了,他这样不是存心要伤口好不了吗,可惜奴婢与他说不上什么话,提了一次,他态度也冷……让奴婢不要多管。”春桃一边看着雾玥的神色,一边说:“奴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这不是有意让公主担心么。”
谢鹜行听到一半就笑了出来,眸子微弯笑得粲然,仔细看,笑意里却全是鄙夷。
蠢货。
自己敢让她看到,就不怕她说。
黑眸似笑非笑地划过雾玥沉凝起的眉眼,就算她此刻让小公主对自己有所怀疑,他也自有办法让她打消怀疑。
小公主最是好骗了。
春桃见雾玥面色不好,不由得暗喜,不等她添油加醋,就听雾玥先开了口。
“哪有人会故意让自己伤好不了,他如此做肯定是有原因,没准就是因为伤口不舒服。”雾玥微板着脸,皱紧的眉心里不是生气,反而是担心。
谢鹜行噙在眼里的嗤笑忽然就不见了踪影,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裂出一丝难解的复杂。
雾玥想起自己从前也跌破过皮,伤口结疤的时候就是又刺又痒,而且烫伤本就比普通破口来的严重。
扭头看到春桃还在这,雾玥眸中含着困惑,“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春桃以为起码能让公主对谢鹜行存些疑心,再慢慢让公主彻底对他不信任。
可是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反而让公主对他更上心。
春桃一口气堵在心口,勉强才让自己笑的如常,“是,奴婢这就去。”
雾玥在屋内等着,一见谢鹜行进来就把他拉到桌边坐下,也不说话,将他的伤口仔细检查一遍才凶着张小脸问:“春桃说你常常将结了痂的伤口撕开?”
谢鹜行有数不清的理由可以搪塞,开口却只有一个“是”。
“你可知道你这样,伤口是会炎着的?”雾玥神色严厉。
动了动唇像是要继续凶他,开口却变成了软绵绵的哄慰。
“我知道你一定不舒服,是不是伤口又痒又刺?可你若是不忍一忍,岂不是一直好不了?”
谢鹜行一双眼睛牢牢锁着雾玥,似乎要将她看出个洞来,小公主竟连缘由都替他找好了。
见他不说话,雾玥故意吓唬他,“而且还会留疤,你的手那么好看,若是留了疤多可惜呀。”
“你说是不是?”
雾玥嗓音轻轻柔柔的哄,“就忍一忍,好不好?”
谢鹜行抿紧唇,自昨夜起就烦惹着他的思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但又被强压着归于平静。
终于开口,清和浅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样,“公主别担心,会好的。”
此次秋狩势在必行,只是他还需要想个法子,确保小公主不会受影响,至少目前,她不能出岔子。
*
翌日,天才将亮,来喜便奉萧衍之令来到长寒宫。
雾玥已经洗漱装扮好,莹白的暗花烟水纹细锦百叠裙,已经是尚衣监送来的衣裳里最素雅的一身,发上也只简单的攒了及笄时的簪子。
来喜仍是难掩惊叹。
如此都掩饰不住五公主的好颜色,反而衬的冰肌玉骨,出尘脱俗,若再加以打扮,岂不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来喜笑说:“五公主,马车已经等候在宫外,可以出发了。”
雾玥攥了攥自己汗津津的手心,看似镇定的上了马车,其实心脏早就跳得如擂鼓一样。
她反复让自己不要紧张,可只要想到自己一会儿就要出宫,想到会见到哪些人,她就坐立不安。
车轮辘辘滚动的声音敲击着雾玥本就忐忑的心,行进的马车,也在带着她朝憧憬的未知而去。
雾玥绞着手指,眼睛除了盯着自己的足尖哪里都不敢看。
终于停下,雾玥轻轻扇了一下眼睫,透过车轩的缝隙忐忑望出去。
乌泱泱的禁军队伍,几乎望不到头,在她的马车之前,还有数量华盖马车。
禁军统领下令启程,雾玥忙把视线收回,在马车边寻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小声唤,“谢鹜行。”
“公主,我在。”
一窗之隔,和风清朗的声音传入耳中,知道他会一直在,雾玥纷乱的心绪才稍稍平复。
*
马车行了半日才抵达西山围场。
这还是雾玥第一次离开皇宫,也是第一次乘坐马车,不习惯加上不真实感,使得她从马车下来时,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她搭着谢鹜行的手臂,才站定就注意到无数的视线正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
有审视也有打量,还有好奇,和着悉悉索索的说话声。
雾玥紧张的头晕目眩,呼吸都变得沉重,扣在谢鹜行手臂上的细指绷得紧紧的。
透过单薄得衣衫,谢鹜行甚至能感觉小公主的颤抖,指头几乎嵌入他的手臂。
他略低下头,在雾玥耳边说,“公主不必理会,庞嬷嬷都教过的,要怎么做。”
雾玥僵硬地点了点头,深深吸气,把挺起背脊,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失了仪态。
萧衍从远处走来,看到换了装扮的雾玥,眼里闪现惊艳。
“五妹。”
雾玥闻声抬睫看去,看到是萧衍心里又踏实了不少,眼里更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皇兄。”
萧衍还是更喜欢小姑娘唤自己太子哥哥时的那份嗲嗲糯糯,奈何守规矩的小姑娘说什么也不肯把称呼改回去。
谢鹜行和春桃、夏荷一齐像萧衍行礼,“见过殿下。”
萧衍略颔首,对雾玥道:“走吧,随我去见父皇。”
雾玥做了一路的心里建设,在这一刻还是有些支撑不住她得忐忑。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回见父皇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母妃还在世的时候,父皇偶尔会来长寒宫,每次这个时候,母妃都会让嬷嬷把她带下去,她只能偶尔远远看上一眼。
如今也早记不得父皇的模样。
看到雾玥明显变得紧张惴惴的小脸,萧衍笑了笑,“别紧张,有我在。”
雾玥收起纷乱的思绪,轻轻点头跟着萧衍往主营走去。
不等靠近营帐,雾玥就听先一步听见了里面传出的说笑声,男女皆有。
守在外头的禁军看到两人过来,拱手行礼,“见过殿下,五公主。”
萧衍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朝雾玥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走吧。”
雾玥此刻什么也不能想,不然她一定会生怯,咬咬唇一鼓作气地跟着萧衍进去。
里面的谈笑欢语声也戛然在这一刻。
数道目光同时聚焦在雾玥身上,比起方才外面那些人若有若无的窥查,此刻座上人的谛视,才真正让雾玥体会到什么是如座针毡。
无论是兴味,审视,澹泊……都带着或多或少,居于高位者的雍容与疏离。
萧衍上前一步,朝主位之上的元武帝和皇后行礼过礼,接着说:“儿臣将五妹带来了。”
雾玥袖下的手攥紧的已经快没了知觉,她屈膝跪下,弱弱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雾玥叩见父皇,母后,见过各位娘娘,皇兄、皇姐。”
极轻的一声蔑笑,在雾玥话落的同时响起。
雾玥听出是萧汐宁。
谁都没有说话,还有妃子事不关己的端着茶浅饮,沉默的时间,让雾玥感到窒息。
良久,终于听见元武帝浑厚的声音,让她起身。
雾玥轻声谢恩,然而站起来,一举一动都严格照着庞嬷嬷教过的来。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裙子下面的两条腿都在发软。
才起身又听元武帝说:“抬头让朕瞧瞧。”
雾玥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摒着呼吸缓缓抬头,哪怕她表现的再镇静,眼里的忐忑的却是藏不住的。
父皇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重叠,眉眼间多了岁月的痕迹,也透着帝皇浑然的威仪,与不露山水压迫感。
帐中凡是第一次见到雾玥样貌的人,无一不愣了神,一张张脸上各有神色。
当年的楚妃有多美,即便没见过的,也都有所耳闻,那可是让阖宫妃嫔都失了颜色的绝色,没曾想,她的女儿也不输分毫。
只有元武帝神色淡淡地看着雾玥。
“长大了。”
平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雾玥不知道父皇是不是满意自己,规矩的轻声回话:“回父皇,雾玥已经十五了。”
元武帝颔首,“嗯。”
拿捏不准皇上的心情,谁也没有开口。
还是皇后先对着雾玥和善的笑笑,“别站了,坐下吧,与你几个姐姐妹妹坐一处。”
萧汐宁顺着开口,“我这处是给二皇姐留的,五妹坐别处去吧。”
她轻慢的垂着眼帘,目光往下瞥,甚至没有拿正眼看雾玥。
雾玥羽睫轻颤,白净的脸庞上生出些许无助,局促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二皇姐同驸马要晚些才到,你这位留的早了些。”萧衍笑着打趣,看向萧汐宁的目光里暗含着警告。
皇后也责怪的乜了萧汐宁一眼,转而让雾玥坐到七公主身边。
雾玥沉默落座。
帐中也恢复了之前的谈笑,雾玥安静拘谨地坐在一旁,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心里的紧张已经快到极限,只盼着这会儿谁都不要来跟她说话。
直到禁军统领来通传,狩猎即将开始,男子无论官员皇室皆可下场一比,女眷们可观赛,也踏青游玩。
几位皇子纷纷起身去准备,走在雾玥身旁的七公主楚灵芕正想邀她一同去看骑射,被萧汐宁一个眼神制止,还过来把人拉了走。
把雾玥一人留下。
说一点不失落是假的,不过她总算见到了父皇,雾玥自我安慰着,默默往外走。
谢鹜行候在里营帐不远的地方,直到所有人都出来了,他才找到落在后面的雾玥。
小公主努力维持着仪态,只有他看出她眼里的无助,甚至连乌眸都不似往日那般亮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像只没有人要的小动物。
“公主。”
光是听到谢鹜行的声音,雾玥眼睛就亮了起来,抬眸看到他就站在不远处,迫切的想要过去。
奈何这里不是长寒宫,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雾玥只能按着心急,走的规行矩步。
谢鹜行睇着她步步走进,在剩下不到几步距离的时候,小公主到底是没忍住,一步叠着一步小跑到他面前。
目线随之抬起,就对上雾玥闪闪烁烁的水眸,像藏了无数的话,等不及要对他说。
“谢鹜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紧张。”雾玥现在回想起营帐内压抑的氛围,仍会不由自主的呼吸发紧。
谢鹜行微笑着听她说话。
“但我表现的可好了,一点也没有让人发现。”雾玥翘起尾音,弯着一双晶亮的眸,“而且父皇还跟我说话了。”
谢鹜行眼里的笑缓缓敛起,方才看着小公主向自己跑来,竟让他生出,在这皇宫里,唯有自己与她才是同类的错觉。
也差点忘了,他们早晚要走向两个方向的事实。
来喜再次找到两人。
“殿下让奴才来告诉公主一声,他马上要入场狩猎,不能陪着公主。”
雾玥摇头说,“不打紧的,你让皇兄安心去狩猎便是。”
来喜笑笑,“是,靶场处也有比赛,不如公主随奴才去观看。”
雾玥眺望向靶场的方向,已经热闹的围了许多人,过去她总是盼望着自己能如其他公主一样,可真的到了这日,陡然面对陌生的一切,忐忑还是多过了其他。
迟疑了片刻,雾玥才咬着唇小幅度地点头。
惶惶的眼睛里还有跃跃欲试,如同小猫试探着伸出爪子,去感受周围的世界。
*
来喜引着雾玥在看席上落座,指向场中央正在较量骑射的两人,对雾玥说:“那是康平伯世子和陈侍郎的公子,比谁能正中靶心。”
雾玥看的目不暇接,马蹄扬起纷飞的尘土,宽弓被绷成满月,松手,唰,箭矢飞射而出的瞬间,凌厉的破空声炸开。
雾玥跟着瑟缩了一下,水眸惶惶圆睁,只觉那箭速度快的像是奔她而来。
直到箭头扎进靶心,她重重颤了下眼睫,才慢慢松开紧攥的手。
听着周围人的欢呼声,雾玥低下头,悄悄舒了口气,心跳的好快。
萧汐宁也在靶场,看到雾玥过来的当时,原本扬笑的脸立刻沉下去。
“那就是五皇妹了?”
说话的正是迟来的二公主,萧福柔。
她顺着萧汐宁愤懑的目光看去,就见雾玥一个人静静坐在看席处,周围人都有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她脸上倒是不见有怨怼,反而能看出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拘谨。
萧福柔收回目光,她也听闻了萧汐宁与这个五皇妹不对付的事,虽然不了解雾玥,但就目前看来,并不像是爱生事端的人。
而萧汐宁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于是劝道:“要我看,之前砚台的事,倒也不能全怪她。”
萧汐宁冷声打断萧福柔的话,“皇姐是帮她说话?”
“我帮的到她说话?”萧福柔无奈的嗔向萧汐宁,“我只是见她也不像有野心的人,而且她再怎么也不可能胜过你去,你和她计较什么?”
宁贵妃两朝为妃就让人诟病,加上生前已经失宠,雾玥更是居于冷宫多年,形同不存在。
父皇此次愿意见她,多半也是因为月氏,在使臣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只要她本本分分,有什么容不下的,怎么说都是姐妹一场。”萧福柔怕萧汐宁胡来,言语敲打,“听见了?”
谁和她是姐妹,萧汐宁心下鄙夷,又不好当着萧福柔的面说。
敷衍着随意点点头。
……
谢鹜行守在雾玥身后,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萧汐宁那边的动静。
萧汐宁在白蔻耳边吩咐了什么,白蔻便凝着神色匆匆离开了看席,不多时又去而复返,紧接着萧汐宁便与她一同再次离开。
谢鹜行抬眼环视过看席,第一次白蔻离开去找的人是兴安候次子,霍文钧,而如今他也已经不在。
霍文钧是个什么货色,成日宿在秦楼楚馆,在女人裆下才能安睡的玩意。
而萧汐宁那样傲慢不可一世的性子,又怎么会自降身段与给他为伍,除非是有更下作的打算。
谢鹜行低头看向雾玥,目光凝着她洁白无暇的脸庞,再想到霍文钧那张纵欲过度,萎靡作呕的脸,神色骤然一冷,漆眸又沉又寒。
“外头冷,我去给公主取件披风来。”谢鹜行开口说。
雾玥抬起头的同时,他已然藏起了眸色。
“那你快点来。”雾玥小声又依赖地说。
他不在她会更不知所措的。
谢鹜行笑笑点头,转身退出人群。
……
远离靶场的林子里,萧汐宁正与霍文钧并骑着马在林子间慢走。
“难得四公主赏脸,肯与我骑马赏景,荣幸之至。”霍文钧笑说着,拱手略一低身向萧汐宁做了个礼。
萧汐宁莞尔轻笑,乜向他的眼神里却藏着鄙夷,这霍文钧生得也算俊朗,偏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好色又纨绔。
她自然瞧不上,不过配萧雾玥,那就是正好了。
萧汐宁想着笑得越发明艳,霍文钧盯着看得生出几分心痒,视线更是赤\\.裸直白的流连过她胸\\.腰间的曲线。
萧汐宁注意到他那双眼睛,不知死活得看在哪里,登时怒起,转念想到自己的计划,还是忍了下来。
“你看什么呢?”
萧汐宁挑眼剜着他。
娇纵带嗔的一眼让霍文钧骨头都酥了一半,他摸着鼻子假模假样道:“公主貌若天仙,下在不由就看晃了神。”
“油腔滑调,当心本公主割了你的舌头。”
霍文钧一脸坦然,“事实如此,就是公主要割在下的舌头,在下也不能说谎不是。”
萧汐宁轻哼了声,“那你说,我与五皇妹,谁的模样更好。”
“五公主?”霍文钧故意蹙着眉思索。
他自然记得方才在靶场的惊鸿被冠一瞥,饶是他阅女无数,也被五公主绝艳的容貌惊艳到。
只不过他早已深谙讨哄姑娘家的招数,装作思索无果,摇头说,“实在不记得了。”
萧汐宁还算满意的轻抬起下颌。
霍文钧趁热打铁,“山里天寒,不若我让人备些烫酒,公主饮些也能驱寒。”
萧汐宁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不怀好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萧汐宁在心里唾弃过,勾着笑戳穿他,“你想和本公主喝酒?”
霍文钧又作了一揖,“不知能否有这个荣幸。”
“想与本公主喝酒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萧汐宁捏着马鞭慢悠悠的甩着,“等狩猎结束,晚上会烧篝火庆功,你若是能在宴上连饮三壶酒不醉,本公主就答应与你对饮。”
霍文钧没有立刻回答,纵然他酒量过得去,可连着三壶酒下去,只怕也有些吃不消,在让他老子看见了,少不了赏他一顿鞭子。
四公主别是想作弄他。
萧汐宁将目光轻轻转到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勾撩,“不敢了?我原还想,你若是答应,我就与你独饮。”
萧汐宁抬手只向林间的一座小楼,“就在那,只你我二人。”
萧汐宁的话让霍文钧心猿意马起来,那点犹豫立刻被色胆所压过,“公主到时别抵赖就行。”
“自然。”见他应允,萧汐宁牵着缰绳调转方向,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
霍文钧也策马跟上,两人皆没有发现一直在暗处跟随的谢鹜行。
谢鹜行从森郁丛密的林间走出,沉在眼底的阴霾让人彻骨生寒。
握紧软刃的手上骨骼突起,两条臭蛆虫可真是该死啊。
陡升起的杀意被他强压下,行动就在篝火宴上,这个时候绝不能生事端,而且他也不会为了小公主破坏计划。
谢鹜行重新将软刃收起,他不能引人怀疑,就唯有让其他来阻止。
……
来喜从看席出来,就被取了披风回来的谢鹜行撞了一把,来喜皱眉看着他,“怎么莽莽撞撞。”
谢鹜行仓皇把头一低,“小人一时没留心,还请公公恕罪。”
“罢了。”来喜拂了拂被撞的肩,注意到谢鹜行一直往一处张望,“你看什么呢?”
谢鹜行欲言又止的抿了下唇,把目光放到人群中的霍文钧身上,“小人方才去给五公主拿斗篷时,看到四公主与霍公子在一处。”
“回来又听见他与人说要同公主喝酒什么的,听得不真切。”谢鹜行神色拘谨,吞吞吐吐的说:“不过小人曾听闻过一些关于霍公子的谣传,担心他会冒犯四公主。”
来喜朝霍文钧的方向看去,此人确实是个不着调的,但让他冒犯公主,就是给他几个胆都不敢,不过四公主怎么会与他言语在一处。
来喜思忖片刻,对谢鹜行道:“我知道了,你自管去伺候五公主吧。”
谢鹜行:“是。”
等来喜走远,他慢慢抬起头,只要萧衍知道这事,就不会袖手旁观,就让他们两兄妹自己内讧。
*
狩猎的人渐渐从围场出来,看到萧衍骑马的身影,来喜快步上前。
“殿下,奴才又要事禀报。”
看到来喜神色凝重,萧衍将手里的弓箭丢给随从,翻身下马往前走去,“随我来。”
来喜跟着萧衍走进一处屋舍。
萧衍转过身问:“何事?”
来喜忙将自己查得之事一五一时说了出来。
萧衍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掌一拍桌面,“胡闹!”
萧衍视线幽暗如沉潭,眼前浮现小姑娘婷婷袅袅的身影,霍文钧,他也配?
“殿下是否要奴才将四公主请来。”来喜也没想到四公主竟如此大胆,计划给五公主下药,毁她清白。
萧衍抬手示意他快去。
来喜走到门口,萧衍却突然开口,“站住。”
“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今夜盯紧着霍文钧,只要他离席,就暗中让其带走。”萧衍若有所思地缓缓转动扳指,“至于汐宁那边,你只当不知道。”
“这是为何?”来喜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而屋外,谢鹜行同样蹙紧了眉,注意到一队禁军正朝这处走来,他纵身跃上屋脊下的横木,微微借力翻身藏于房脊之后。
一块瓦片被揭开。
萧衍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愤怒,云淡风轻的开口,“届时,孤会过去,确保雾玥不会有意外。”
来喜一时不解,只要不让五公主吃下那药,自然就不会有意外,何必多此一举。
想起这段时日殿下对五公主的另待,已经远远超出了对妹妹的照拂,一个荒唐的猜测在心中形成。
该不会……
来喜心惊的低下眼,哪敢多说什么。
谢鹜行拓在眼里的寒意凝结成冰,又以极快的速度迸裂,整个人都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戾。
萧氏一脉还真是如出一辙的令人作呕倒胃口,他真好奇,究竟是怎么养出小公主那样一颗纯洁的心。
萧衍哼笑着瞥向来喜,“孤知道你在想什么。”
来喜额上冒着汗,“殿下定是不想与四公主起矛盾,故而不声张,暗暗救下五公主。”
不然让他说什么,说他猜测殿下是想与自己的皇妹乱、伦。
萧衍也不戳穿他,摘下扳指在手中把玩,口中淡淡道:“所有人都以为,父皇将宁贵妃置于长寒宫,多年来冷待雾玥是因为宁贵妃虽然成了父皇的妃子,却一心惦着仁宣帝。”
来喜意识到这其中还有更为秘辛的缘故。
“只有孤曾听到父皇与宁贵妃的对话,宁贵妃亲口承认,雾玥乃是仁宣帝的骨肉,是她串通太医强行拖延孕期。”
萧衍淡淡作笑,原想将小姑娘再养养,但今次这样的时机委实妙极。
脆弱迷乱的小姑娘,害怕无助地央求着依附自己,既便清醒过来,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的罪孽,从今往后,只能成为他的私养的娈鸟……
汐宁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谢鹜行将萧衍的话一字字拆开,咀嚼,神情寸寸凝结。
他死死压抑,情绪却不受控制,盛怒之下有什么被长久压抑的东西在试图冲破围困,几乎将他吞没,呼吸脉搏停滞在一刻。
深眸倏忽紧凝,握紧双拳,压制。
短暂的沉寂之后,深埋在灰烬中,隐燃的火星子猝然跳起,谢鹜行松开绷白的双手,所有的血脉随之燃腾,灼烫着似浪涌冲向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