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是你

夜风吹动庭中梧桐, 枝叶簌簌作响,挂在亭檐的铜铃亦叮叮铛铛响个不停。望亭里的夏徜掩口轻咳了声,踅转步下了石阶。

适才他虽让小桃去打断了段禛, 可此刻仍觉心事重重。他能打断这次,只要段禛锲而不舍, 还会有下一次。

而这厢段禛回了东宫, 净完身后出来, 内侍上前准备为他拆发, 段禛却抬手将人挥退。陈英在旁看着, 不免奇怪:“殿下,您今晚束着发睡?”

段禛淡声“嗯”了一下,便宽衣上了榻。

陈英目瞪口呆的看着, 心说殿下以往可没这个习惯啊。且这会儿瞧着已平躺在榻的殿下,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怎么感觉殿下脸上还莫名洋溢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喜悦?

*

天亮段兴朝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夜陪夏鸾容睡在了客栈, 不免有些诧异。想着早起还要在父亲母亲眼皮子底下装样子晨读,也顾不得多想, 匆匆穿了衣束了冠就离开。

夏鸾容坐在镜前,久久望着镜中竟有些陌生的自己,缓慢擦去那些夸张的胭脂和唇脂。她知道眼下自己得不来任何名份,可于她而言, 昨夜已是出阁了, 这么大的一件事,她总该告诉阿娘知道。

是以三日后的“回门”, 夏鸾容没回安逸侯府,而是坐车去了同水县的庄子。

夏鸾容在崔小娘的坟茔前添了几坯新土, 起先有庄子上的管事陪着,后来夏鸾容叫他去忙了,也让月桂先回屋收拾床铺。没了外人,她便可以同阿娘讲些悄悄话了,夏鸾容边哭边诉说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不知不觉竟待到了暮色渐起。

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都已爬上树梢,夏鸾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准备回屋。谁知才刚抬起头,就瞥见一道黑影从枣树下走来,她惊吓地后退两步。

“容儿,别怕……”那身影停在了枣树下。

这声音……竟似崔小娘的!夏鸾容不敢置信地望着碑后的那道黑影,弱骨纤形,盈而不弱,确与阿娘极为相似。

“阿、阿娘?”她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心道莫不是阿娘果真有天大的冤情,还魂来给她说不成?

那黑影果然微微晃了晃,从枣树遮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媚眼碧长,乌发松挽,不是崔小娘还能是谁。

崔小娘也不愿吓她,轻声道:“容儿,你别怕,阿娘不是鬼魂,阿娘是人,活生生的人。不信你过来摸摸。”说着,崔小娘伸出两条手臂来,召唤着自己的女儿。

“你……真是我阿娘?”饶是眼前人再真再像,可夏鸾容仍是不敢相信有这么荒诞离奇的事,一时不敢靠近,反有些瑟缩。

崔小娘知女儿已认定自己死了,也不勉强她,只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她听。最后,崔小娘道:“所以容儿,阿娘那日只是逃去了山上,根本未被烧死,烧死的是那个杀千刀都不为过的!”

这时夏鸾容脑中闪过那日来庄子上的情形,夏莳锦曾对管事说阿娘的死法很怪异,不在土炕上,也不在逃往门窗的地上,而是死在了角落的一把椅子旁。还有衙役检查完尸骨,说这骨节粗大,不太像女子的,只是当时没有更多的证据,他们也只能草草定案。

这些的确都与阿娘说的能对应上,夏鸾容蓦地抬头,眼中横波欲流:“阿娘……”她不再畏怯,径直朝崔小娘扑了过来,紧紧搂住她!

“阿娘!”

崔小娘一边抚慰着她,一边提点她声音小些,莫要吵到庄子上的人。等她哭了一会儿,崔小娘便拉着她往山上去:“这里不易久留,万一叫他们看到阿娘还活着,便要报官追究烧死王五的事了。”

“嗯嗯!”夏鸾容紧紧跟着她。

母女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后面停了下来,这处无人能看见她们。夏鸾容喘了喘,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抬眼又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崔小娘:“阿娘,您这几日在山上是如何过活的?容儿怎么瞧着您……与在侯府时无异?”

衣着整净,面容光鲜,半点不像是逃难的人。

崔小娘便又讲起自己逃离后的奇遇:“阿娘那晚逃到后山时,又累又渴,却半步不敢放慢,生怕庄子上的人及时发现了火势,从而救下王五,再来逮我。也不知逃了多远,后来阿娘委实迈不动步了,这才停了下来,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本来阿娘以为自己是在劫难逃死定了,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这才知是被路过的黑龙寨大当家顺手救了。”

听到此处,夏鸾容不由一惊:“黑龙寨?”

举凡在汴京待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黑龙寨大名的,许多民间百姓吓唬小孩的招数便是:“再闹就把你扔出去,黑龙寨的人一会儿就抓你来了!”

虽说是恶名,但也确实一传千里。在人们心中,黑龙寨的人便是无恶不作的恶魔,朝廷几次出兵剿匪都只能伤他们皮毛,却铲除不了根基,等不了两年便又缓过劲儿来,继续为祸一方。

是以听到黑龙寨的大当家还能救死扶伤,这让夏鸾容很是震惊。

崔小娘笑着点点头:“的确是黑龙寨,若不是阿娘果真被他们救了,也会如旁人一样听闻这三个字就要面色大变。”

她继续说着:“阿娘醒来后,得知那晚大当家本是要带着弟兄们去劫狱,救出他们的二当家。可是因着顺道救了我,耽搁了一点时间,倒叫他收到新的线报,原来之前安插在县衙的线人早就被人识破并处置了,今晚是县令故意给他们设的一个局,一但进入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等于是阿娘反救了大当家?”

崔小娘点头:“是啊,故而大当家对阿娘很是礼待,当阿娘听闻二当家的事后,也一心为他筹划。正巧那个同水县令有一房姨太是南枝坊戏班的,是阿娘当年的师妹,当初靠迷药谋前程的法子还是阿娘教她的。于是阿娘便暗中联络了她,她一来念着昔日情义,二来也怕阿娘揭她老底儿,便爽快答应了做内应,之后里应外合终于将二当家救出。”

“自此,算是彻底赢得了黑龙寨所有人的敬重,两位当家更是干脆认了阿娘做干娘。”

听完这段奇遇,夏鸾容消化了须臾,才终于理清,望着崔小娘又哭又笑:“阿娘也受苦了,不过幸而苦尽甘来,如今有了黑龙寨的相帮,再没人能欺负阿娘了。”

“容儿,你不必担心阿娘,倒是你,怎的……怎的嫁给了段世子?”

先前在坟前,夏鸾容只说自己如愿高嫁,找到了靠山,会为阿娘报仇。却未说只是给那段世子作妾的,且当前因着阿娘的事连妾室名份都还未捞着。

此时被崔小娘问起,不由一阵心虚,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推诿搪塞着:“阿娘,先不说这事了,既然您还好好的容儿就放心了,您就在黑龙寨好好待着,等有一日安逸侯府垮了,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来了。至于王五的事您不必太担心,到时大可甩给黑龙寨,就说是他们下山烧了屋又掳走了您,官府也查不出什么的。”

“只是阿娘,您不便去汴京,往后若是容儿想见您,要如何才能见到您?”

崔小娘往巨石后的某处指了指:“今日是大当家亲自护送阿娘回来的,阿娘向他去求块令牌,往后你便可自由出入黑龙寨了。”

“好。”夏鸾容点头,同时也深深觉得攀上黑龙寨大当家这种人物,对于她日后复仇也是极有助益的。

夏鸾容随崔小娘往里去,来到三个壮汉身前,一左一右的两人提着大刀看上去凶神恶煞,但对崔小娘却极为客气,远远就笑脸相迎,唤了声:“崔大娘!”

夏鸾容观察着中间负手背对的那人,身上穿得虽也是粗布,却比另外两人要好些,且看那派头必然就是黑龙寨的大当家了。

于是主动见礼道谢:“大当家,这些日以来有劳您对我阿娘的照顾。”

大当家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微微垂下脸去的小娘子陷入了懵怔。夏鸾容疑惑他为何不还礼,便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礼数,不由抬眼,却对上一张方脸阔口,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

是了 ,这个所谓的大当家,正是那日在金凤里将夏鸾容从河里救上来的人。当时夏鸾容见他举止粗鲁,穿着邋遢,只当是穷汉一个,对他极为蔑视,却不想此人竟是黑龙寨的大当家!

夏鸾容略有几分后怕,当晚他救了自己,而自己却那样鄙夷他,他该不会记仇吧?

崔小娘看着神情怪异的两人,有些错愣:“怎么,难不成你们见过?”

“没有!”夏鸾容矢口否认,却是面皮绷得厉害,声音硬梆梆的。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别扭,才放缓了语调笑笑:“怎么会~只是大当家丰姿峻嶷,初见之下竟觉有些神似关二爷的画像。”

见她不愿承认,大当家也无意当着崔小娘的面拆穿,心中感叹无巧不成书,嘴上却顺着她的话道:“是啊,干娘的女儿养在深闺,某这等粗人岂会见过。不过是初见之下惊为天人,以为是嫦娥下凡间罢了。”

夏鸾容脸上讪了讪,崔小娘笑笑:“那有件事还得劳烦大当家,我一时不能回京,容儿若想见我了便只能来黑龙寨,还望大当家允准,给她块令牌以便出入。”

大当家连声应道:“应该的,应该的。”说着,便从怀里摸了块简易的木制令牌出来,在衣服干净处蹭了蹭,才递给夏鸾容:“娘子日后尽管把黑龙寨当成自己的家。”

夏鸾容接过令牌,仔细收好,又问:“只是不知黑龙寨要怎么走?可有山路图?”

“那还不简单,娘子且随我等回去一趟,今日天色也晚了,不如干脆就在寨子里休息一晚,同干娘好好叙叙,待明日天亮某亲自护送娘子回京。”

夏鸾容迟疑着看向崔小娘,崔小娘鼓励地冲她笑笑,她便点头:“那今晚就叨扰大当家了。”

“哪里话,某方才便说过,黑龙寨以后就是干娘和夏娘子的家!”

几人翻过两座山头,来到山林深处,林中古树参天,窅冥蓊郁,皆是双臂合抱不过来的粗壮。枝桠参错横斜,织成一张密密的网罩住整片老林,将地面压得密不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