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段禛

这个齐县令也不是傻的, 弄明白几人身份后,便觉这趟浑水自己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夏鸾容虽是庶女,到底也是安逸侯的女儿, 又刚刚丧了母,他犯不着这时候扣人个谎报之罪。但若真依她所报细查下去, 又难免开罪了侯夫人。这汴京城高门里的内斗, 还是把她们打发回汴京城为妙。

是以思忖须臾, 齐县令便想好了脱身之法。

齐县令先走了个过场, 向一干人等问明案情, 而后问夏鸾容:“四姑娘一口咬定你阿娘崔氏是被人所害,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昨夜这把火是有人蓄意纵的?”

“大人,我虽没有纵火的人证, 可我阿娘被灌下迷药时却是许多人都在场看着的!我、月桂, 还有侯府里许多下人都能作证!”

“那灌药是在何地所为啊?”

“安逸侯府!”

“这就对了,”齐县令捋了捋薄须,眉眼俱是放松:“既然事发地点在安逸侯府, 属汴京所管,四姑娘就算要告也应当去开封府。我这小小的同水县, 哪能管得了汴京发生的案子?”

“可我阿娘死在了同水县啊!”

“可照你先前所说,崔氏被送来同水县时已然人事不醒,那么同水县便只是遗弃地所在,第一案发地还是汴京城。”

夏鸾容怔然, 她算看明白了, 这齐县令是摆明了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任她如何据理力争, 他的心思都用在怎么打发她上,根本无心办案。

她本就因一场急病而洼陷的双眼, 此刻又因愤然爬上了血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仿佛整张脸的血色都汇聚去了那处,瞧着惨悴又可怕。

夏鸾容深知即便她再去开封府报案,结果也多半如此,官官相护,谁会为了一个有罪在先的妾,去开罪安逸侯呢?报官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但她也不是走投无路,夏鸾容内心已想到了另一条出路,不太光彩,却能让她脱离安逸侯府的掌控。不过那都是回京之后的事了,眼下她得先想法安置好阿娘。

于是接下来夏鸾容也不再闹了,好声好气的对孟氏道:“母亲,容儿刚刚悲伤过度,有些口无遮拦,请您莫怪。不过事已至此,还请您做主让我阿娘早些入土为安。阿娘虽生前犯下大错,但并未被父亲遣归、赠卖、驱逐,只是养在了庄子上。如今人不在了,也理应迁入夏氏祖坟。”

孟氏叹了口气,直言道:“鸾容,你阿娘虽至死都还是安逸侯府的人,可夏氏祖坟她是进不得的。”

“为何?!”

“因为她是戏子出身。夏氏先祖有明训,凡夏家后嗣有为宦官、娼妓、戏子者,死后皆不可入祖坟。”

何况早在今日来前,侯爷就对孟氏有了明确交待,崔小娘既是死在了庄子上,就直接在庄子上下葬吧。眼下这个恶人,便不得不由孟氏来做了。

夏鸾容先前为了阿娘的后事委曲求全,强自压下的那股怨恨,瞬间又复燃了。

眼中恨意不再遮掩,语气冷硬:“既然如此,你打算将我阿娘安葬在何处?”

孟氏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敬,但眼下这种时候也不愿计较,只平静道:“崔小娘既是亡故在此处,那就直接在此处下葬吧,连同整间院子都陪她一起入土,免得到了那边儿还是尸身不全。”

饶是夏鸾容心里怨恨,可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妥当的法子了,不然祭拜时,她都分不清哪堆土是她阿娘。一齐入土,总归没有疏漏。

“成。”

达成一致后,当日便开始动土,院子虽不大,但整间埋入土里也是项不小的工程。

孟氏近来腰不太好,盯了半日后便有些不支,夏莳锦便劝她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夏鸾容却不领这情,干脆叫夏莳锦也陪孟氏一道回去。

金乌西坠,余晖洒满长街,铺出一地醉人又迷离的酒红。只是迟暮之景,难免透出几许落寞。

马车驶回安逸侯府时,马夫远远瞧见自府的车马门前竟有别家的马车停驻,回头请示道:“夫人,有辆马车堵在门前,小的先去将人驱开吧。”

孟氏腰疼了一路,这会儿好容易倚着绸靠睡着,夏莳锦便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堵在门前的马车雅致奢靡,瞧着有几分眼熟,等那坐在副驭位上的中年男子转头时,夏莳锦一眼认出,这不是段禛身边的中官陈英么?

难道车上坐的是……

“调转马头去后门!”夏莳锦慌忙吩咐。

马夫应声拨转马头,然而才驶出不远,就被一辆马车斜插过来横在前头,挡住了去路!一瞧,不正是刚刚堵门的那辆?

夏莳锦一直撩着车帘留意外面的情形,眼见陈英跳下车朝这边快步走来,她将帘子放下,心跳如鼓,心知今日是难避开了。

陈英在车旁微微卑身:“夏娘子,殿下听闻府上出了点儿事,不放心便亲自过来瞧瞧。”

车内静了须臾,才传出一个声音:“有劳中贵人转禀殿下,臣女刚刚从庄子上回来,形容疲惫,无心见客,还请殿下恕罪。”

“可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娘子多时了,夏娘子还是过去说上一句吧。”

“臣女家中正逢白事,此时见殿下多有不吉,还请——”不等夏莳锦的托词说完,就蓦地响起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将她打断:

“孤不介意。”

夏莳锦身型微颤,看了眼母亲,好在母亲未被外界的声音扰醒。随后她定了定心神,准备下车见他。

她深知自己是拗不过段禛的,与其在家门前闹出笑话,倒不如见面将话说清。堂堂太子,总不至于在明白她的心意后还纠缠不休。

于是夏莳锦伸手去撩面前的车维,却不想手里抓住的不是青绨纱幔,而是正巧探过来的一只手。那手背骨节俊瘦,比她的手要大得多,她心间一跳,正要将手收回时,对方却是不依了,手腕轻翻,反将她的手包入了掌心。

大掌温热干燥,莫名带来一种安全感,可夏莳锦的脑中却陡然轰了一下,随后就被那只手轻扯着往外去。力道温柔,却也不容人反抗。

夏莳锦被他带下车,脑门儿猝不及防地轻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如梦初醒,慌忙后退,抬眼时不出意外地对上了段禛。

段禛今日穿了件赭石色的暗纹锦袍,压迫感十足,加之乌沉的眸子里夹带了两分情绪,夏莳锦甫一对上他的目光,似被灼到一般,同他一触即分。

而后生分地见礼:“臣女夏莳锦,见过太子殿下。”

“这里并无旁人在。”段禛语调淡淡。

夏莳锦明白他是不喜自己叫得如此正式,可既然做好了决定,她便不能再如过去那样明知暧昧而妥协,唤他“哥哥”。

她小声提醒他:“殿下,臣女的母亲也在车上。”

这点段禛倒是未料着,他之前叫陈英去问时,听说侯爷未去,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侯夫人也未去。毕竟崔小娘只是个罪妇,身后事委实无需风光。

如今既是知晓了,段禛便代为交待车夫:“先送侯夫人回府吧,你们三姑娘稍候便回。”

车夫知其身份,自是不敢不从,是以驾着车调转回去,由车马门驶入侯府。

夏莳锦吸了口凉气:“殿下想做什么?”

“这里人多眼杂,去车上说吧。”说罢,段禛不由分说便牵住夏莳锦的手,往前去。

夏莳锦一行被他牵着身不由己往前走,一行用力挣脱,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急道:“还请殿下自重!”

段禛顿了顿脚步,转眼看她:“怎么,你刚刚握孤的手就可以,孤握你的手就是不自重?”

“我……”夏莳锦被他噎得不知说何,就这么被他拉着上了车。

车厢宽敞,两人各踞一边,中间还隔着小茶案。案上茶香袅袅,似能适当消解人心中的不当情绪。夏莳锦略略镇定下来,觉得这样也好,不受外界搅扰,就一次性说清吧。

段禛揽袖分茶的时候,她便率先开了口:“殿下,其实就算您今日不来找臣女,臣女有些话也应早日同您说清的。”

“你在同谁说话?”段禛专注分茶,眼皮未抬,可落在茶盏上的目光却杂糅着沧桑忧患之色。

夏莳锦茫然:“这车里又没第三人在,臣女自然同殿下说的。”

“可这车里没有殿下和臣女,只有段禛夏莳锦。”

分好茶,段禛将头缓缓抬起,目光爬过夏莳锦的唇瓣时,发现往日即使不涂唇脂也殷红丰润的唇,此时就像开败了的花儿,既没了颜色,也缺了水份。

他将茶盏推向她:“先润润喉咙,再慢慢同我说。”

双手捧过茶,夏莳锦没有喝,只是用它的温度来平定自己。她抿唇垂眸,尽量不表露情绪,可内心却是慌乱的。

车内放着冰桶,本就比外间凉爽许多,段禛的目光又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令她后背虚寒涔涔而下,不自觉就有些害起了冷。她明白,接下来的话无论说得多么卑微委婉,定然会激怒段禛。

毕竟堂堂太子,从来只有他拒绝人的份儿,她却要开口回绝了他的心意,这叫谁听了也觉得是她不拾抬举。

“殿下……”

段禛轻啜一口茶,“等你想好怎么说话了,再开口。”

夏莳锦内心慌乱,仰头将杯中的茶尽数饮下,这才再次开了口:“段禛,我有些话想今日同你说清楚。”

哥哥她是叫不出口了,只能直呼其名僭越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