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人事忙, 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柳青抿了抿唇,声音微弱。

“无妨。日后再有不要命的时候,预先说清楚,省得我跑一趟。”

他口气冷冽, 再配上清冷的相貌, 显得很是无情。

他平日极少这样同旁人说话。看不上眼的事, 他连说都懒得说。然而对柳青, 他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有进取心的下属, 以为是个机灵的, 谁料居然做了这么蠢的事。

他说完,半晌也没听见柳清回应。

这种时候不就该乖乖认错或是找个理由给自己辩解一下,怎么也没个声响?

他睁开眼看她。

柳青倚在车的一角,一双秀丽的凤眸已经湿润, 泪水在红肿的眼眶里连连打转, 就是不肯落下来。

“……大人说得是。”

她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泪。

毕竟, 今日再怎么难受,也不及当初整骨时的十分之一,酒桌上那三人如何待她,她也都觉得无所谓。可眼下,才被沈延冷言冷语地嘲讽了几句,那股委屈劲就上来了。

兴许是小日子里情绪不受控制, 又或是烈酒的作用, 她觉得那种委屈的感觉已经迅速填满了胸口, 直往外涌。

“下官知……知……知错。”

她不愿让沈延觉得她动不动就哭,太娘气, 想把这酸楚往下压一压, 可她越想压就偏偏越压不住, 到了最后她竟然一下一下地抽噎起来,话也说不利落了。

这下好了,人一旦抽搭起来就很难停下来。她又窘迫又着急,一张小脸涨得发透,透出一种让人又疼又怜的桃红色。

“……你,你这是……” 沈延竟然有种久不曾有的慌乱。

他在努力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不然怎会把一个大男人说哭了?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明明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却还是有种负疚感,“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何还要饮酒?”

他这个三品官真是越做越回去了,申斥下属两句还得跟下属解释。

“下官……” 她这一口气抽抽搭搭的,话说到一半总是要断,“下官想,若想查南京衙门的……问题,总要……先和衙门里的人熟络些,才……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她才不在意和南京衙门的人关系如何,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找洪敬而已,只是此事不能让他知道。他看过父亲的卷宗,对洪敬这个名字必然是有印象的,还是不要引起他的疑心。

“……” 沈延默了片刻。

这个理由,搁在旁人身上显得有些牵强,但按着柳青这个拼命三郎的做派,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罢了,究竟因为什么他也不在意了,主要是柳青方才这么一哭,把他想数落他的劲头哭掉了一大半。

“……嗯,你不是不舒服么,别撑着了,快躺下吧。” 他还指了指她身下的座位。

柳青仍是一抽一抽的,也不知还能跟他解释什么,既然他都让她歇着了,她便按他的话躺了下去。

她被疼痛折磨了一整日,再加上方才饮了满满两杯烈酒,早已是精疲力竭。这个座位虽窄,却至少垫了坐垫,她的头一沾到垫子,就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马车悠悠晃晃,极有节奏,柳青两手压着小腹,蜷缩着身子,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延见她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觉得她定是难过极了,心里不禁有些怜悯,便轻声交代车夫让马跑得再缓些,挑平整的官道走。所以,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虽不远,却也还是走了一会功夫。

马车穿街过巷,停在柳青的官驿门口。

沈延挑开帘子看了看,温声说了句“到了”。

柳青蜷缩在座位上,没有声响。

“柳主事,到你的驿馆了!”

柳青仍是没什么反应。

来福却从窗外飞进来,也不拿它粗哑的嗓子吓她,而是乖巧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

沈延抿了抿唇。这一人一鸟的,倒是情谊深厚,可也别赖在车上不走啊。

他探身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柳主事!”

柳青哼唧了两声,似乎是想睁眼看看却终究是没撑开眼皮。她朝座位的外侧蹭了蹭,似乎想就势坐起来,然而她已在座位的边缘,脚还未着地,身子却已经倾了下去。

沈延赶忙探手一扶,柳青就这样停在了座椅的边缘,将坠而未坠。

他以为她会很快坐起来,可她就卡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没了动静。

沈延一皱眉,又推了推她:“柳主事......柳主事......柳青!起来了!”

柳青的眼球动了动,声音绵软:“等......等等,我痛,马上......马上......”

沈延等了片刻,她呼吸又平缓了下来,瞧这样子是又睡过去了。

他抿了抿唇。柳青这个样子,难道要把他拖进驿馆?再说他昏成这样,若有歹人进了他的房间他怕是都不知道。

“罢了,去客栈。” 沈延掀了帘子,吩咐车夫。

客栈就在斜对面,没两步就到了。车夫是临时雇来的,将他们放下之后就驾车走了。

沈延叫不醒柳青,干脆将她背到身上,迈步回客栈。

来福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一会,见他背她进了客栈,便停落到客栈院中的榉树上歇着去了。

沈延原以为醉酒的人自己使不上力,背起来费劲,谁知背到身上,才发觉柳青这身子又轻又软,跟一团小小的棉被差不多。

柳青迷迷糊糊的,两只胳膊就这么耷拉着,抓也不抓,搂也不搂,他直怕她出溜下去,只好将她的胳膊往前拉到底。

可这样一来,她的头就贴着他的脖颈垂了下去。她蜜桃一样柔软的小脸蹭着他的脖子,混着酒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拂过他的侧脸,一下一下的,让他身上这股痒意压下去又浮上来。

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停住脚步,朝一侧歪了歪肩膀,想让她歪过脑袋去,不要朝着他吹气。谁料她大概嫌脖子抻得慌,反而将头凑得更近了些,简直就是贴在了他的脸上。

好不容易进了屋,他赶紧将柳青安置在外间的塌上。

他正弯着腰想拉个迎枕过来给她垫着,柳青这边却蹬了蹬床,整个人往上蹿了一下,咚地一声撞上了挨着榻的墙。

听这声音,撞得不清,柳青虽还闭着眼,两颗圆圆的眼泪却已经冒了出来。

“......疼......” 她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叫了声,又啜泣了两下,眼睛虽还闭着,却抬了一只手去摸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光嫩的粉臂。

这前前后后,沈延看了个清楚。他见她嘟着润泽的双唇,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小团,觉得她像个小孩子,怪可怜又怪好笑的,手里的动作不觉间便温柔了许多。

他想将迎枕塞到她头下,可她的头还抵着墙。他只好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肩颈托起来。

柳青虽还睡着,但方才的痛感大概还没退去,在他的臂弯里又轻轻地啜泣了两声,长而浓密的羽睫轻轻颤了颤,上面还挂着星星点点的小泪珠。她这副样子,竟让沈延莫名地生出几分怜惜。

他还从未这么近地端详过她。大概是因饮了酒,她面颊上染了一层赛过桃李的娇色。

这人生得也太秀气了些,且不说五官如何,单说这这清透如雪的肌肤,就已经比寻常女儿家还要胜过许多。特别是这两片水红色的唇,柔软又润泽,倒像是含露的花瓣,娇艳欲滴。

他还记得,语清也生了这样花瓣般的双唇。他还曾无数次偷偷地、暗暗地臆想,她那样的娇唇,抚上去会是怎样的柔软,吻上去会是怎样的香甜,含在口中会是怎样的......

他想到这,忽然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

他这乱七八糟地都在想些什么?面前这人是个男人,他盯着人家的唇做什么。

要不圣人怎么会说非礼勿视呢,真就是不能乱看。柳青这厮生得雌雄莫辨,更加不能多看。

他起身从衣柜里取了件大氅给柳青搭在身上,然后就进了浴房去沐浴了。

沐浴好,可以清清脑子。

这个节气已近夏季,他刚泡了热水澡,浑身正暖着,便听到柳青在外面叫水喝。

“......来人呐,我要喝水......给我水......”

沈延呼出一口气,把手巾往浴盆沿上啪地一搭。

柳青这厮是真把他当下人使了。他若不是看在他做事认真又堪用的份上,早任他醉死在酒楼里了。

他心里虽压着火气,却还是到外间取了杯子给柳青倒水,又递到榻前。

“......给,喝吧。”

柳青听见声音,双手一撑,缓缓坐起身来。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只杯子,便接过来沾了沾唇。

“......太凉,我要喝热的。”

“......” 沈延抱起双臂,“热的得现烧,要喝就是这个。”

柳青把嘴一撅,极不情愿地将杯子送到嘴边,几口喝了下去。

喝完她又极自然地将杯子往前一递,连眼睛都没睁,好像沈延就该等在那,帮她收杯子。

沈延心里压着气,背手站在那,就是不接杯子。柳青手都举酸了,也不见人接过去,这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你怎么来我家了?” 她口里模模糊糊地说道。

她发现沈延站在她面前,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前襟还敞着口,露出光洁坚实的胸膛。

还不止如此。也不知他刚刚做了什么,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湿湿的热气。他的里衣几乎都贴在了身上,以至于从精壮的胸膛到收紧的腰身,肌肉的线条都显露无遗。他的下颌和脖颈上还挂着一颗颗汗珠,就在此刻,一颗汗珠沿着他的喉结滚落而下,划过胸肌的轮廓,留下一道晶亮的痕迹。

片刻的功夫,她脸上飞起了两片丹霞。

她也不等他接杯子了,兀自将空杯子随手放在榻上,自己侧身躺了回去,还将覆在身上的大氅拉上去盖住了脸。

沈延眼见着她做这一连串的动作,却始终连句谢都没等到,心道柳青这厮最好是醉了,不然日后得好好教教他规矩。他做上司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他俯身从榻上取了杯子,又放到圆桌上去,却突然听到柳青幽幽的声音。

“咱们虽是这种关系,礼却还是要守的,你穿成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沈延一怔,回头看她。他在自己的房间穿里衣,怎么就于理不合了?除此之外,那另外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是何种关系了?”

他看见她那一团缩起来的身影,已经气得笑出来。

然而他等了半晌,榻上的人也没反应,他探身往里一瞧,柳青早已经睡得熟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看错了,他总觉得她似乎比在车上的时候好受了些,眉间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嘴角居然还噙着笑意。

沈延苦笑,这厮方才是还在梦里吧,也不知是把他当作了谁?看他这个神情,想来是个极为亲近的人了。

月落日出,一夜平静无事。

沈延旅途劳顿,翌日醒得不算早。他穿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见外间的榻上干干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柳青不打招呼就走了,还把他的大氅也拿走了。

他想了想,大概是柳青走得时候他还睡着,他来不及跟他道别和借衣裳,干脆直接拿走。

虽然也有理由,但这厮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此刻,已经躺在驿馆里的柳青被他念得耳根子发红。

她早上一醒,就发现自己和衣在旁人的榻上睡了一夜,仔细辨认了一遍才发现这是在沈延的房里。

虽然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想不起来了,但是她还隐约记得有人将她放到榻上,又给她垫了枕头。想来那人是沈延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小日子来了,便赶忙检查榻上有无留下痕迹,确认没有之后她又担心自己的身后会否沾了血污。

外间没有大的穿衣镜,她又不敢去里间照,便干脆罩了沈延的外氅,匆匆地溜出去,打算之后再给沈延送回来,向他解释。

今日是小日子第二天,腹痛的感觉虽减轻了些,却还是很不舒服,她写了请假的信,让伙计找了个信差送到刑部给袁侍郎,自己便安心地躺下了。

到了下午,伙计竟来敲门,说有位客人找她。

她打开门,便见王友能堆着一脸笑站在院子里等她。

“柳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你要找的人,友能帮你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