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宛城王氏, 是她母亲的娘家。

但姜王夫人与宛城早已离心,姜佩兮自小受其影响,对王氏所知甚少。

她没见过宛城的舅父, 只在别家宴会上匆匆瞥见舅母的侧脸,恬静柔美, 母亲便很快带她离席。

宛城的舅父有两个儿子,长子王柏, 次子王桉。他们是姜佩兮的正经表兄, 但母亲不允许她和他们见面。

她和王氏表兄相遇的次数屈指可数, 能说上话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王氏的长子待她很和善, 见到后会笑着喊她“姜妹妹”。次子则冷淡很多,看见了点个头,称声“小姜郡君”。

尽管见面少,但姜佩兮也不得不承认,王氏长子是当之无愧的贵公子,他矜华贵气、雍容闲雅。

王柏在世家女郎里享誉美名, 在堪称刻薄的裴主君嘴里也能得到两声赞美。

他的婚事是早早定下的, 华阴桓家的嫡长女。

宛城和华阴不死不休闹了四纪,两家有意借着这门婚事缓和。

桓郡君是个温柔如水的美人, 王郡公是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极为相配的婚姻。

但三年前, 就在宛城与华阴的婚约即将履行的前夕, 王柏一身血迹登门华阴, 他要退婚。

这件事在世家闹出很大风波,有人说王柏是疯了, 有人说王柏会被逐出王氏。

有人说王柏退婚的那天,一向温柔恬静的桓郡君提着剑要杀他, 也有人说桓郡君自此以泪洗面。

当这件事传到江陵时,刻薄的裴主君正做客姜氏,姜佩兮听到他的讥讽:“蠢货。”

阿姐捧着茶盏静默良久,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终究有些惋惜:“他无缘主君之位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言辞刻薄的裴主君给姜佩兮添了茶,他眼睫低垂,一副懒怠散漫的模样。

不同于世家对郎君的传统要求,他身上总有种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感。

裴主君的礼节很差,他很少正眼看人,眼睛也总是半阖着。若非他年纪轻轻就坐稳了主君之位,必然要被指责狂妄无礼。

姜佩兮知道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眼,一度为他懒得睁开而惋惜。

她听见裴主君耐心回答她毫无意义的问题:“听说是为了个女人,一个异族女人。”

阿姐艳丽的眉眼掩在蒸腾的水汽之后,姜佩兮只能看见她的红唇扬起轻蔑的微笑,听到她冷淡地讥刺:“真是可笑。”

裴主君斜倚在凭几上,没个正形,他的指尖缠着姜佩兮垂落腰间的长发。

手上缠着还不够,又去抓更多。

姜佩兮感到拉扯,回头看到自己头发被他弄得乱糟糟的,气得伸手去打他,要抢回头发。

她还没来得及说他,倒先听到他的抱怨:

“佩兮如今大了,脾气也大了,都不让表哥碰了。”

姜佩兮的祖母是姜裴夫人,裴主君算是姜氏的亲缘。

母亲不允许她接触宛城的表兄,倒很乐意让她与阳翟的表哥处在一起,甚至时不时会让她去阳翟住段日子。

他们关系曾经很好,但裴主君娶妻后,江陵与阳翟也淡了下来。她和裴主君为数不多的见面,均以吵得不欢而散收场。

等姜佩兮嫁到建兴,和阳翟便断了干净。

上辈子天翮八年年末,她从江陵派往京都的军队里,抽走三万人马调往建兴。

致使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在拥储中落败,自此她和江陵便有了一条不可修补的裂缝。

于是在紧接着的第二年年初,裴主君不顾阳翟繁重的事务,拜访建兴。

但说是拜访建兴,其实就是来训她,他说了她几句,和周朔做了交易,当天便启程离开建兴。

裴主君走的时候,外面的积雪未化。他披着雪白的大裘,映着四周纯白的雪,显得孤寒。

姜佩兮看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最后一面的遗憾。

那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姜佩兮叹了口气,要是有机会,她还是想再见见这位阳翟的表哥。他们是自幼的情谊,不该为着年轻气盛时拌嘴说的气话而隔阂一生。

但想到阿娜莎就是裴主君嘴里的“异族女子”,就是让王柏无缘主君之位的女子,姜佩兮不由皱起眉。

王柏拼了命去退婚,但宛城与华阴的盟约,不会因他而停止。王氏与桓家很快定了新的婚约,宛城未来的主妇只能是王桓夫人。

桓郡君与王国公的次子再次定下婚约,并于第二年嫁入宛城。

世家对长子王柏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已经是弃子,有人觉得王国公对他还有期待,毕竟还没把他逐出王氏。

在不知道阿娜莎是王柏的妻子前,姜佩兮还曾好奇她的丈夫是怎么说服家里接受这个外族女子的。

她现在清楚了,王柏根本没能说服。

王柏将于征和二年被王国公赐死,他的异族妻子在他死后失踪,他们的孩子被发现暴尸于荒郊。

在王柏舅家——泺邑崔氏的阻拦与施压下,王氏没有抹除王柏的存在,但他的异族妻子,他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宛城的承认。

那些曾经过耳的闲话,拼凑出姜佩兮对宛城王氏的认识。

如今闲话中的悲剧就在她的身边,阿娜莎救过她,阿娜莎是这样一个明艳恣意的女子,她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失踪是世家杀人的遮羞布,阿娜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宛城抹杀。

这就是鼎盛的王氏,权威的世家之首。他们极度自傲,极度排外,他们雄厚的实力使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倨傲鲜腆。

姜佩兮背后出了一阵冷汗,世家何其相似。建兴不是什么好地方,宛城更不是。

它们一个是最古老世家的盘踞地,一个是孕育了世家权威的钟毓之地。

阿娜莎不能去宛城,留在世家她一定会被抹杀。姜佩兮想。

“王氏什么时候回宛城?”姜佩兮看向阿商。

阿商茫然地摇头。

“你留意些,一旦王氏动身离开,就来告诉我。”她一定要见王柏,阿娜莎为他离开了草原,他也该为她远离世家的纷争,至少不能再待在宛城。

阿商有些迟疑,“夫人不如问问司簿?司簿一定知道。”

“不要麻烦他。”阿商听到姜夫人这么说,她的声音很疲惫。

阿商有些无措,“是,夫人是不是累了?夫人睡会吧。”

阿商服侍姜佩兮躺下,给她掖了被子,吹灭燃着的烛台,屋子一寸寸暗下。

在她即将吹灭最后一盏时,她想起司簿关照她的话:“夫人夜里睡得浅,你动作要轻。屋子里要留盏灯,夫人不喜欢黑,留些光,她睡得踏实些。”

她一边点头记下,一边又觉得纳闷:“司簿晚上不回来吗?”

“我住在别处。”司簿笼着衣袖,站在门檐下,大半的身形落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声音是宽和平稳的。

她垂眸看向烛台里摇曳的火苗,慢慢退后,她留下了这盏微弱的灯。

阿商不懂夫人为什么铁了心要和周司簿和离,司簿明明很好,他脾气好,谈吐好,主君夸他办事也好。

她在建兴侍奉六年,周司簿是她见过待下最宽厚的主子。

在跟姜夫人出来之前,阿商从不知夫人这样良善情重。

夫人平日都由陶女使侍奉,陶女使很凶,不许她们靠近夫人。

要是不听她的话,陶女使就踹她们心窝子,再赏她们几个巴掌。

阿商一直以为,有陶女使这样的心腹,夫人肯定很刻薄。

她曾和一起当差的侍女聚在一起说姜夫人坏话,说姜夫人脾气古怪,说建兴的夫人都不喜欢她,说司簿倒了霉才娶到这样的夫人。

她们的坏话被陶女使的尖声打断,“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她们吓得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听见陶女使上前的脚步,她们吓得发抖。

但她们也听到了那道舒缓清冷的声音,“阿青。”

陶女使气得跺脚,“姑娘!”

“阿青,回来。”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怒意,像是雪后檐下挂的冰凌,晶莹剔透却寒意逼人。

姜夫人再不被建兴喜欢,也是主子。说主子坏话,还被当场捉住,她们都以为自己的小命到头了。

但姜夫人唤回陶女使后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给她们任何惩罚,也没叫她们起来。

只是携着陶女使缓步离去,像是没看见她们,也没听见她们的话。

那时阿商跪在地上,脸贴着地。察觉到姜夫人走过,她悄悄抬头。

视线里是夫人的裙摆**开涟漪。

衣裙底边绣着连片的琼花,像烟雾一样,蔓延朦胧的雪青玉琼花。

她们害怕了好久。周七夫人常背后说姜夫人闲话,后来便被谴出建兴。

她们这样的贱命,又会遭遇什么呢?

但这件事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她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没有任何人找她们麻烦。

除了几乎与深夜雾气融为一体的雪青玉琼花和那道清冷的声音,姜夫人什么也没留下。

阿商现在很为自己的碎嘴后悔,夫人明明这样好,对她比司簿对她还好。

可为什么两个宽厚的人要分开呢,阿商不懂。

阿娜莎说,不相爱就该分开。

阿商不这么认为,什么叫爱?

这都是浪**过头的浑话,她饥一顿饱一顿的爹娘之间有爱吗?显贵世家间的联姻需要爱吗?

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带来荣耀名誉。

周司簿,姜夫人,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却要分开了。

阿商端着盘子走出内室,她拿起夫人说太甜的丸子塞进嘴里,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黑漆漆的外面,有些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