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贺远还记得, 他十五岁之前,兄弟三人在家时的情景,老二贺逸沉稳些, 比他小一岁多不到两岁, 却从小一把子力气, 比他这个病歪歪的大哥更像家里的老大, 三弟贺迁不一样, 比他小十岁的三弟,从小就机灵嘴甜爱撒娇,如果说父母因为他天生有哮喘病对他怜爱几分, 那对老三的偏爱单纯就是因为他讨喜。
刚才妻子提起那封信,老三面上一阵紧张, 他想到了可能这中间的误会和老三有关, 但如今人到中年黄土眼看都掩到脖子上了, 就不追究过去谁是谁非了, 何况他娘已经作古这么多年了, 遗憾已经成了遗憾, 何必再闹出别的龃龉来,这个不孝子他一个人当了就行了。
却没想到,他还是站了出来承认了。
秦若和贺钧剑对视一眼, 双双起身正要离开, 如今的战场没有他们做小辈的什么事了,还是避开的好。
“你们坐下。”贺老爷子道。
一句话,让秦若和贺钧剑又坐回了原位。
贺老爷子看向三儿子, 目光平静, 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娘其实知道我大哥还活着。”
贺迁这一句话,比上一句还炸裂, 不止贺老爷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娘听从南边逃难过来的人提起过,他在姑苏乞讨的时候看到大哥在一家有名的医馆里看病,是坐那种四个轮子的汽车来的,那人口中形容的是,我大哥正在过好日子,坐养车有钱看病的好日子,我娘当时把那人斥责了一顿,说他在胡说,傍晚,搂着我睡觉的时候,娘哭了,我听她念叨说只要我大哥能活着,能过好日子能留下一条命就行了,她不会去认,她认了就要把我大哥带回来,家里一口吃的都没有,哪里有钱抓药,她当我小,这些心思她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说,我记住了,我大哥不能认,认了大哥就没钱买药活不下去了。”
“那年我六岁,我记住了这话,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直到两年后,我和一些当兵的叔叔伯伯家的孩子在门口玩耍,见到了一个送信的人,送信的人问我,吴桂珍家是不是住这里,说是送姑苏寄来的信。”
“小伙伴儿们都嚷嚷着说是不是我家姑苏的富亲戚要接我们去过好日子,纷纷要我把信打开,那一刻我瞬间想起了娘的哭泣,不能认大哥,大哥已经死了,于是我……我说信是寄错了的,我家在姑苏没亲戚,我把信撕了。”
“回到家我想跟娘坦白,可是信成了碎片,在他们嚷嚷着起哄的声音里,我一把扬进了风里,只在手心里攥了一小片,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那一块上勉强留下的两个字正是大哥的名字,回到家我知道我闯了祸,我不敢说,好多次,我都想开口承认,可是我不敢,直到娘临终前,我告诉她这件事,我说大哥确实还活着,最后,娘攥着那块碎纸片走了……”
贺迁说到最后也是满面的愧疚悔恨,不接触大哥一家,他尚且能不想起这件事,可是一旦想起,无尽的悔恨,他恨年少的自己心智不成熟,小伙伴儿几句相激的话就让他一时冲动犯了大错,又恨自己没有担当,做下错事没有勇气承担。
贺远兄弟三人几乎都是他们的娘吴桂珍一个人拉扯大的,贺安邦跟着主席和我党打仗之前,以前也参加各种反地主反洋人侵略的小队,对于三个儿子的养育教导都是吴桂珍一个人完成了大部分,到最后战争爆发,带着三个儿子一路逃命,为了老二和老三,撇下了身体不好的大儿子贺远,是她一生的痛。
贺安邦是华夏人民的英雄,却独独把苦难留给了自己的妻子,吴桂珍知道丈夫的心结,如果提起大儿子还活着,而且在资本家的家里吃喝不愁在享福,以丈夫的脾气,势必要强行把人要回来,可是儿子的病怎么办?
她已经放弃了大儿子一次,她不能再误了儿子第二次,所以,吴桂珍到死都没有跟丈夫提过大儿子贺远还活着的事。
贺老爷子如今听了三儿子的话,妻子瞒着自己的原因他也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原来说来说去,造成妻子心病早逝,造成儿子有家不能回的人,是他自己。
贺迁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爸,大哥,大嫂,当年的误会都是因为我,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娘。”
于忆梅道:“我当时要被父亲强制送往国外,只匆忙写下信交待了贺远的去向和原因,托我父亲办了这件事。送贺远出国这件事可能我家人的处理也不妥,当时我兄长战死,我祖父一病不起不到三天就因为悲伤过度随着我哥哥去了,留下我祖母和我母亲父亲,还有我,当时我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不能离开,唯一能送我出国去护着我的,只有贺远,说我家挟恩图报也好,算计人心也罢,当时家里唯一能指望能让我父亲把我托付出去的,只有他。”
她匆忙之下在码头上写下那封信只觉得该跟贺远的娘说一声,她儿子还活着,要出国了,会回来,没想到兜兜转转那封信终究是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纠结一封信也没意思,在我岳父家生活那些年有很多向燕城去信的机会,但我都没有去做,我没有回家这是事实,有没有那封信,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何时我都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贺远攥着妻子的手看向贺老爷子,“于国而言,您是一位优秀的军人,我们当儿女的,也是人民中的一员,至于我娘,等咱们父子三人到地下再去认错请罪,这一辈子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余下的日子都好好过吧,贺迁,你起来。”
贺老爷子点了点头,如今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总不能再去怪三儿子,于是道:“老三你起来吧。”
一直没说话的贺逸将贺迁扶了起来,兄弟二人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那……你们还回贺家吗?钧剑还认我这个爷爷吗?”
贺老爷子说出这话也知道自己只是仗着一把年纪了是长辈才厚着脸皮说出来的,对于大儿子一家,他确实太苛刻了。
“我们就算了,如今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我已经辜负了我妻子十七年,我余下的日子里,我不会再做任何让她勉强的事,”贺远笑了下道:“您老还是看开吧,毕竟您大儿也不孝这么多年了不差以后这些年。”
“至于贺钧剑认不认您,他姓贺,是你们贺家的子孙,这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没变过,我唯一能决定的是他的姓氏,至于他认不认您,我无权干涉,他是成年人了,他的事他自己决定,”于忆梅道。
既然当年没踏进贺家的大门,那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进了,也不是什么执念或者争一口气什么的,只是没必要了。
贺老爷子眼里的希冀渐渐陷落,他最后看向贺钧剑和秦若,没有说话,但那目光却是在问,你们还认爷爷吗?
“认啊,怎么不认,君竹没给您说么?”
贺钧剑笑了下,“我一直是贺家子孙,只是我在军营里总得低调,总不能逢人说我是贺元帅的孙子,这样的事怕您也不想看到。”
他的一句话,让室内冷凝的氛围瞬间缓和了些,贺老爷子微微塌下的脊背又挺直了两分,他目光看着秦若,“你呢若若?”
“我?我不是早前对您就多有尊敬么?已经偷偷地偏爱您了,您老还是想开些快乐的过每一天的好。”
秦若的话逗得贺老爷子呵呵一笑,贺家客厅内的氛围总算彻底轻松下来。
贺老爷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忽然道:“我们也没在一起吃过饭,今天让我老头子来蹭顿饭,钧剑他妈,你允许的吧?”
于忆梅笑道:“那有什么不允许的,反正是贺远和贺钧剑做,我又不会。”
“行,您和老二老三也吃顿我家的便饭。”
贺远干脆应下,他也老了,老爷子更是满头白发已经高龄,虽然成不了围绕他膝下尽孝的儿子,但总比陌生人好些吧。
说完,又看了眼贺钧剑,“走吧,做饭去了。”
贺钧剑起身挽起袖子跟着父亲进了厨房,贺老爷子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大儿子家的生活是这样的。
秦若泡了茶端上桌,怕于忆梅尴尬,她坐到了于忆梅跟前,全程也只有她和贺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贺钧剑马上休假结束的事。
贺逸道:“听说你也跟着去,那地方我待过,可是苦得很。”
“我也去过,也还好吧,”秦若笑了下,就算再苦她一天就能回来,根本不怕。
一顿晚饭,气氛总体融洽,贺远再次用他的选择为多年前父子这一笔烂账画上了句号,各自心结解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属于亲人未满陌生人之上的关系吧。
贺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回了家,贺家一家四口坐在客厅里喝养生花茶。
这是于忆梅和秦若的习惯,如今,贺家全家的饭后环节。
等贺钧剑和秦若小两口上楼,贺远问妻子于忆梅,“今天委屈吗?”
“我不委屈了,十七年了你一如当初,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姓于,和老爷子本质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怕你为难,”于忆梅笑着看掌心里掌纹已经苍老的手,“可能我如今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纯粹,咱儿子这次出事,我想着,贺元帅的大孙子总比于忆梅的儿子分量重,当然,最重要的是,咱俩的事不该牵扯孩子们了。”
“哪里就不纯粹了,还是当年的姑娘,只是如今更加坚韧,”贺远起身,牵着自己的妻子,“如今我也算功成身退,以后就给你做做饭养养花,过一过老年人的日子。”
两人相携往卧室走去,同行的背影紧紧相依,坚定挽起的手也从来没放开过。
三月十八,贺钧剑要休假结束去北疆训兵,前一晚,秦若整理自己要带的东西。
五帝钱辟邪剑和柳如玉所在的采莲图是要带的,如今的显眼包獓因也是要带的,还有罗盘,天机遮蔽不好卜算的时候罗盘还挺有用的。
还有窗台上的两块玉雕佛牌,这是必然要带走的。
她拿出衣柜里的那个木头箱子,七颗从汉代古墓里带出来的夜明珠她带了一颗,万一有时候情况紧急还能照亮,也不用她燃起符火。
秦若拿起那方发丘天官印,如今天字印证在了罗盘上,可以理解为这是天师的东西,所以是个天字,这方印是发丘天官印五个字里面的印,那其余的会是什么东西?
只思考了两秒,秦若就放回了箱子里,最后,除了几枚铜钱,里面还有一个青铜镜。
那是孟安然那麦乳精盒子里一起装着的东西,秦若拿起来看了看,也是当时她忘记了,该还给孟安然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古董,她留着远不如孟安然留着的意义大。
秦若正要放回箱子里,却看到铜黄的镜面一道昏黄的光一闪而过,好像是几道人影在镜子中一闪而过,她要松开的手指一动,再次抓紧,仔细一看,铜黄的镜面根本照不出人影。
刚才那一瞬间她看到的东西,就好像眼花了一样。
秦若看看镜子,再看看桌上的两块玉雕佛牌,要拿起那枚弥勒佛佛雕玉牌的手忽的一转,抓起了汉代古墓那棺材里她捡起的燃灯古佛的玉牌,往那昏黄的镜面上一放,刚刚她还拿在手心里的玉雕佛牌忽然不见了,一道亮光一闪,铜黄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痛苦的人影。
“贺钧剑!”
秦若一声厉呵,“你过来看,这是不是你战友?”
贺钧剑听到声音急忙走进来,走到桌前一看,那巴掌大的镜子里,那个人影那么熟悉……
“是胡念恩!”
随着贺钧剑的话音落下,铜镜镜面一闪,又一个虚虚的人影闪过,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影,从铜镜里一闪而过……
“宋有文。”
“蒋双成……”
贺钧剑眉头紧皱,看着一个一个的人影闪过,口中不由得报过了队友的名字,二十九个,一个不少。
“我随手得来的一个镜子,他们不可能在这里面,”秦若说着,把遇上孟安然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当时是腊月二十七遇上的,按贺钧剑讲述的过程,差不多这些人在地下暗河里刚可能遭遇附身鱄鱼的鸱吻,这镜子在秦若手里,相隔千里把那些人的魂魄囚禁在这里,不是秦若自大,这不可能。
而且,孟安然的命数她看过,没有任何异常,小时候路上随便买的一个镜子,怎么会牵扯进几十年后的事情里?
“你听说过海市蜃楼吗?”
秦若看着镜子里的人影,问贺钧剑。
她想起了一个传说,说旅人走进北疆的沙漠里,在绝望之时会看到一座古城,古城里人声鼎沸一片繁华,可是走到死,都到不了,因为那人眼前看到的古城是某一个时空里光折射引起的海市蜃楼。
贺钧剑瞬间懂了她的意思,道:“若若是说,这镜子里看到的景象,是某一个地方的映射是吗?”
秦若微微弯了弯唇角,“对,除了镜子,还有什么能照出人影?”
“水。”
贺钧剑回答的不假思索。
秦若点头,“我们明天出发,到了北疆,我要进沙漠一趟,到时候你忙你的,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贺钧剑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他就算跟着去,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他的小姑娘保护她。
最后只是道:“好,你注意安全。”
“担心了啊?”秦若笑着抱住他,“没事,不担心,我带着獓因呢,等下我问问看那些小厉鬼跟不跟我过去,你如今有阴阳眼,也看不见他们,他们送信很方便。”
抱着人哄了几句,秦若才放开他。
昏黄的铜镜镜面上画面还在闪过,秦若带着一丝煞气一点,镜面这才恢复平静,把这镜子也放到要带走的东西里,她这才开始收拾衣物。
月经带和纱布,以及背心**,还有去年贺钧剑在凌阳县找人赶制出来的结婚衣服,以及那条于忆梅手工做的裙子。
打包装好,秦若出了一趟门,贺钧剑陪着。
贺家的小楼里如今鬼神不得入,那些小厉鬼是进不来的。
在巷子里,秦若打出一道御鬼符,很快二十五个厉鬼齐齐来了。
领头的躬身道:“大师有事但请吩咐。”
“我要去北疆了,你们愿意跟我去吗?”秦若直奔主题,没有命令,只是问询。
“我愿意,”领头的厉鬼道。
至于其他的兄弟们,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其余厉鬼也纷纷的道;“我等也愿意。”
“那好,你们明天找空位蹭车,跟我一起上北疆。”
秦若解决了小弟的事,和贺钧剑一起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贺钧剑和秦若起来,吃了刘嫂做好的早餐,贺远和于忆梅该叮嘱的已经叮嘱过了。
地上放着两个大包裹,里面两床新棉花缝的被子,两个新棉花加了羊毛的褥子,于忆梅和刘嫂连夜赶制出来的。
还有一包衣裳,是于忆梅给秦若做的,贺钧剑一年四季是军装,何况男人家也不用穿多好看,给秦若的衣裳,从小背心到外套外裤都做了三套。
“这包里衣裳都是刘嫂已经洗过了的,若若去了一定穿暖和,不能受寒,不然遭罪得很。”
于忆梅给秦若嘱咐完,又对贺钧剑道:“若若那几天的时候遭罪,红枣和生姜枸杞煮的汤能缓解痛苦,当然加了当归的鸡汤最好,若若是个女孩儿,哪怕再强她比你小,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跟你来燕城,融入咱们这个家,只有她无依无靠,又跟你去那种苦寒的地方,你一定要对她好,你做错了事我和你爸总能原谅儿子,但是若若没有义务一直去迁就你,你不能让她后悔这一路的千里迢迢,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妈。”贺钧剑好声好气应下。
贺远道:“有事往家里来个电报,你妈把我要叮嘱的话也说了,你们两人要好好的,注意安全,爸妈等你们回家。”
秦若笑着应下道:“好的爸妈,能探亲的时候我们会好好的回来的。”
两人提起一应行李出了门,巷子外的公路上,停着两辆大卡车,一车的士兵一车的军属。
见二人出来,车上跳下来一个脸上肤色有些黑的人,朝贺钧剑敬礼道:“报告团长,独立团燕城人员集结完毕,其余各军区人员已行往目的地,请指示。”
贺钧剑回了个礼,道:“上车,出发。”
大卡车后面的车厢里跳下来两个小伙子,朝秦若呲牙一笑,叫了声嫂子,然后拎起地上的行李利落的在车上安置好了。
“嫂子和我们团长一起坐前面吧。”
黑脸的那个小伙子朝秦若投去一眼,十分感激却克制,正是秦若救回来的那人,有个十分文雅的名字,叫管横笛。
“我跟军属们坐一起,”秦若看向贺钧剑,接过了他手里的水壶,“我去了。”
虽然她没当过军嫂,但总归逃不过一句话——不搞特殊,融入集体。
反正她坐哪里都晕车。
贺钧剑目光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我送你上车。”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把秦若抱上了那车身足够高的大卡车。
所有的军属和战士见到这一幕纷纷鼓掌,秦若坐大车是融入集体不高特殊,贺钧剑抱起她,只是出于一个丈夫对妻子在原则之内的爱护,没有人说他们不合时宜,只有羡慕,
秦若拿好水壶,坐在了军属们已经给她留下的一个位置上。
贺钧剑再次看秦若一眼,确定她安好,转身去车头的驾驶厢上了车。
北上的部队开始出发,秦若也开始了在北疆当军嫂的生活。
车上的军属都二十来岁很年轻,唯一一个三十岁的,是政委的老婆罗雪娥。
“嫂子好,俺们都是去随军的,俺叫唐二妮,你长得真好看。”
一个小麦肤色的女孩子,笑着率先跟秦若打招呼,“俺男人从没在人前抱过俺,说旁人看见了笑话,不过团长抱嫂子,俺们只羡慕,不笑话。”
“你也好看,”秦若“噗嗤”一笑,“一个人对你好不好,并不在于他当着众人的面抱了你没有,如果有爱,平凡的日子里到处都是爱,我是秦若,是贺钧剑家的,大家好,我是西北秦省农村里出来的。”
见秦若这么好看又是领导的老婆,却还平易近人这么好说话,有些性子腼腆的军属也开始加入互相认识的谈话里。
除了罗雪娥只说了名字比较话少之外,其余的军属也都年纪与秦若大差不差,叽叽喳喳一路很聊得来。
一车的人,秦若穿的最时尚,马海毛的毛衣,黑裤子,小皮鞋,身上还一股香香的味道,根本不像她说的她是农村出来的。
除了秦若之外,头筹就属罗雪娥了,她戴着眼镜,人很清瘦,薄唇单眼皮,面上画着细细的眉,白色大领衬衫外翻在中规中矩的格子外套上,面上带着一股与人格格不入的矜持,她在暗自打量秦若。
秦若看她一眼,朝她一笑就收回了视线。
她在罗雪娥的身上看到了与于忆梅有点相似的地方,眼神顾盼流转之间不经意的小资情调,但罗雪娥不如于忆梅豁达优雅。
卡车在路上行驶了两天,到了北疆的目的地。
不是那汉代古墓所在的黄沙,是另一个叫沙鸣山的地方。
那里一面靠山一面靠着沙漠,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少数民族多于汉族的一个小镇,军事基地已经建立完成,通了水电,还有电话。
一应基础设施都已经完善了,有营区有家属生活区,有食堂有澡堂,镇上也有供销社,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这里是晚上风沙极大的农村。
三月春分过后,白天越拉越长,这里的气温也越来越高,但这只是白天,晚上却冻得像初冬一样。
到了地方之后,秦若一个人吃力的收拾着新家的一应陈设,贺钧剑回来,结过了她生疏的活计,很快就做完了,正巧遇上唐二妮上门,见贺钧剑做家务秦若却歇在一旁,她惊讶不已。
“俺滴个娘嘞,我那是亲眼所在,团长在套被套铺床,咱们嫂子坐在椅子上看着呢,俺寻思着嫂子那么洋气也不像个能干家务麻利的,俺就去帮忙,结果,俺看到团长在乐呵呵的干家务。”
这是唐二妮第N次跟周围的军嫂形容她看到的场景,但每次也少不了一顿长吁短叹,“这人啊真的比不成,俺家那个官衔比不上团长,模样儿比不上,连做家务都比不上……哎。”
一个军嫂道:“跟团长比啥,跟我们比啊二妮儿姐,我们家那口子都是木头疙瘩,说两句软话都嫌丢人。”
秦若正好出来,听见她们议论,走了过来,笑道:“他们军务整理的很好,那就是会做的,只是端看做不做罢了,大家慢慢**着,就会了。”
罗雪娥细声细气的道:“到底是团长夫人,就是跟我们不一样,我瞧着他们一天辛苦成那样,只恨不得让他回来松快松快,要是做家务还让男人做,屋里忙碌屋外危险,那我一个女人家我干看着?”
她说着轻轻一笑,“那我可舍不得。”
如果单看后面的话,只是似乎在分享她自己与丈夫的相处之道,如何都是罗雪娥自己的事,可是那第一句,却带着两分微妙,让人既不好计较又听着十分不舒服。
这话在这个当口上说出来,惹得唐二妮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秦若蓦地一笑,“舍不得就自己做,我舍得,”她淡淡的看向遥远的天空,理直气壮的一摊手,“没办法,我不会。”
罗雪娥心下一梗,尴尬的笑了下匆匆地走了。
“这罗嫂子以前是当英语老师的,听说家里成分不好,政委对她好,也对她家好,所以思想觉悟高得很,对政委那是一万个贴心。”郑双花打圆场道。
秦若笑了下,“反正每人都有各自的相处方式,找到自己觉得舒服的相处方式把日子过好就是好的。”
三月二十九号,在这里住了一周的情况基本已经熟悉了环境。
这滚滚黄沙里,这个独立团是来这里练兵的,是旨在再次练出一个扩大版的特一营来。
秦若想起后世里雨后春笋般崛起的特种兵系列的电视剧,她清楚,她男人训练的这支队伍,就算特种兵的雏形,华夏最早的尖刀部队。
从全国各个军区选拔的好苗子,聚集到了这个一半山一半杀的小镇山上,这就是贺钧剑休假那两个月早出晚归干的事情。
晚上,两人终于住在了一张**,盖着厚厚的被子,贺钧剑的大手轻轻给小腹痛的秦若按摩着肚子,温热的触感从皮肤里渗进了心里似的。
“如今情况安定下来了,与军嫂们也都熟悉了,我明天就走了。”
黑暗里,秦若拥着被子转身面向贺钧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等这两天过了吧,也不急在这一时,”黑暗里,贺钧剑能看到秦若的轮廓与影子,“若若这两天这么遭罪,好了再去吧。”
想起男人这两天用蜂窝煤炉子给她熬的红枣当归鸡汤,秦若微微勾起了唇角,“好,都听你的。”
贺钧剑听着她的话温柔了眉眼,“那若若和那些军属相处这么些天,有不愉快的吗?”
“没有,只有赵政委的媳妇儿罗雪娥,稍微有些难相处,其他嫂子们都很好。”
经过几回打交道,秦若发现罗雪娥说话有点怪异,不至于夹枪带棒,但总感觉有点含酸拈醋的意思,这一点在她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就昨儿个,贺钧剑给她熬了鸡汤,秦若躺在**起不来,也没出门去洗衣裳,唐二妮和郑双花来找她,两人见她脸色苍白躺在**裹着厚被子还抱着暖水袋,一时震惊她来个月经这么痛,甚至还给她去食堂打了饭。
唐二妮是个大嗓门,在门口和郑双花念叨,说幸亏团长是个疼媳妇儿的还给熬了鸡汤,不然秦若有得罪受。
罗雪娥听见了,文文弱弱的笑着感叹了一句,“还得是团长媳妇儿命好,一般人哪有这待遇。”
鸡是贺钧剑跟老乡买的,当归红枣都是自己买的,蜂窝煤都是这些男人一起用煤渣在模子里统一脱的,怎么她喝个鸡汤还得是团长夫人才能喝了?
忍了好些天的秦若不打算忍了,因为贺钧剑的职业,罗雪娥含酸拈醋的话她都忍了好几回了,结果这位好像没个够,罗雪娥是真的不知道她秦若是个性子啊。
秦若当即抱着热水袋强撑着起来了,走到门口直接笑道:“罗嫂子羡慕啊,让你家男人给你熬去啊,赵政委的津贴不至于买不起一只鸡、吧?”
“这鸡和药材都是贺钧剑自己掏钱买的,我寻思这也没走特权啊,怎么就一般人没这待遇了?”
秦若一开大,没出气那是不带停的,“我可不像罗嫂子觉悟高心疼男人,我男人心疼我给我炖个鸡汤,罗嫂子这么大老远的闻着味儿就不乐意了?我家男人炖的鸡汤也没加醋呀。”
其余人见状根本不敢说话,见罗雪娥臊的脸通红,秦若温柔一笑,“锅里还有,我给罗嫂子盛一碗尝尝看酸不酸?”
秦若就想不透了,这位总是对她这么大意见,她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贺钧剑洗衣做饭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别人还带打抱不平的?
这番话一击绝杀,臊的罗雪娥掩面匆匆走了。
真是惯的毛病。
都说夫人外交很重要,爱谁谁吧她不是这块料,忍了这么多天真的她够天够地得了。
贺钧剑听完她的叙述闷笑,秦若左手伸出被子里轻轻捶他,“笑什么笑,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贺钧剑等人不痛不痒的拳头打够了出了气,这才给秦若把手收回被子里,“受了这么多委屈怎么不跟我说?”
贺钧剑一手给她揉着小腹,一手隔着被子抱住她,“若若不用为了我去忍耐什么,事情的对错不会因为我是团长而改变,我家若若有小脾气但心软,比谁都怜贫惜弱,从不会主动得罪人,不用去为了我去委屈自己,如果我当这个团长代价是我媳妇儿处处委曲求全,那我还当个屁。”
只有他知道,这次练兵能带着家属一起来的原因是什么。
他二十九个埋骨那黄沙古墓里的战友,有些没结婚,有些长期跟妻子两地分居,最后留下一个个未亡人,连回忆都短的要命。
这一个独立团,以后势必要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在此之前,贺钧剑想着这一段训练的时光跟家人一起度过算是人生聊以慰藉吧。
他提出的报告最后得到了国家审批,加班加点的又加盖了家属生活区,这才有了这次参加选拔训练的士兵带着妻子孩子来这里的机会。
当然,除了公心之外他也有私心,他希望和他的小姑娘正大光明的能在一起。
“那不是我怕别人说贺团长的媳妇儿不懂事脾气坏不团结同志嘛,”秦若郁闷了几天的心情因为今天的发作和贺钧剑的安慰瞬间舒畅了,“可我发现我就不是那块料。”
“委曲求全的那块料咱们不当也罢,”贺钧剑轻哄了几句,才又把话题说回到罗雪娥,“罗雪娥家里是地主,虽然富贵比不上咱们外祖于家,但小时候过得也是穿金戴银的日子,前些年打土豪分田地,家里眼看都成了黑五类坏分子,同村的赵政委却是个心眼儿好的,眼见罗家老弱病残,就一个罗雪娥还是个半大孩子,就出面把人保下帮忙操持了罗家父母的后事,还送罗雪娥去念了大学,后来罗雪娥毕业,本来是个老师,情况不好了之后她就追着赵政委来了,赵政委今年四十二,罗雪娥三十岁,据说是追了赵政委好多年才把赵政委打动。”
“大这么多岁吗?”秦若见过赵政委,是个黑脸话少一脸沧桑的沉默男人,只当是战争磋磨的,没想到也确实一把年纪了。
“对,听我那些兵闲磕牙,说两口子过得很不错,赵政委是前一个老婆被鬼子杀了之后留下一个女儿,他一直没再娶,罗雪娥把赵盼盼当亲生的女儿疼,才把人打动了,如今几年过去了,听说老赵跟妻子说话都没个冷脸,轻声细语的。”
“你的兵还背后议论别人家事?”秦若瞪大眼睛,“那你呢,有被人议论吗?”
“说我媳妇儿好看呗。”贺钧剑自豪一笑。
“还是我家的好,”秦若轻轻凑过去亲了贺钧剑的脸一下,然后趁他呆愣快速缩回被子里,转身背对着他,“睡觉啦,晚安。”
贺钧剑轻笑,将人揽进怀里,哪怕睡梦中,大手也在她小腹上轻轻的暖着。
自从秦若怼了罗雪娥一顿之后,罗雪娥见了她都绕着走,秦若也不在意,除了做做家务洗洗衣裳,她还让贺钧剑在家属院门口扎了个秋千,正好在树荫里,她闲了就坐在秋千上一边晃**一边看书,起初军嫂们都观望着,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爱往秋千那里去,也去坐着摇一摇。
四月初四晚上,秦若刚跟贺钧剑说好,明天她就要进沙漠了,两人刚刚睡过去,赵政委敲响了贺钧剑家的房门,说他妻子罗雪娥上山挖野菜还没有回来,他找了一晚上找不到,才决定求助贺钧剑,发动全军营的士兵上山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