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拆伙

东篱书院是一富商捐赠的旧宅改建而成,就位处临安县北边,五进的院子还自带着一片褐皮李子树林。

正值炎炎夏日,墨绿色的长卵形叶丛里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看着十分喜人,而一张巧笑嫣然的笑脸便藏在这片喜人的果子下。

萧闻璟缓缓仰起头。

这些李子树经年成长,已经十分茁壮高大,像是盛京里头那些足有三四层楼高的大酒楼,让人折了颈都望不到头。

阮灵萱就坐在一截粗壮的枝杈上,碧绿的叶子掩映着她那悠哉地晃**脚,软绸绣鞋尖上缀着几颗银珠,像夜空的繁星般闪烁。

谨言的嘴张得都快能塞下一整颗鸭蛋了。

除了猫和猴子,谨言还没看过有什么动物能坐在那么高的枝头。

“你、你不讲武德!”在树下直跳脚的男孩扎着两个童髻,穿着一身宝蓝色圆领锦衣,腰身甚是浑圆,一蹦一蹦就像是个大号鞠球在弹跳。

他刚骂一句,树上就“咻——”得一下掷出枚青皮的李子,虽然没有砸在那男孩头上,却也把他吓得不轻,连连往旁边跳开好几大步。

“我不讲武德?你还背信弃义、出尔反尔,这么大还要去大人那里哭鼻子告状,羞死了!”阮灵萱捏起一枚新果子,不怀好意摆出要扔的样子。

薛贵脸色涨得犹如猪血般红,既想批评阮灵萱乱用词语愚蠢,又想指责她用果子当武器无耻,想法太多最后也只能指着自己的胖脸,怒道:“你、你往我脸上擂这么一拳,我脸都肿了,我娘又没有瞎,看见了自然要问,我不说你难道说是鸟啄的吗?”

“这阮家小姐好蛮横无理,实不像是阮大人教养出来的。”谨言忍不住说句公道话。

阮知县是个好脾气,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就连他们这刚到临安县没两个月的外地人都受了阮知县不少恩惠。

萧闻璟还未开口。

那边阮灵萱已经眼尖看见了他们两人,对萧闻璟摇了摇小手:“呀!你好了!”

薛贵这才留意身后有人,又羞又愤地扭回头,“怎么偷听人讲话了还!”

谨言连忙摆手解释:“可不是偷听。”

“没时间跟你玩儿了,你快走吧!”见自己等的人来了,阮灵萱都懒得和薛贵掰扯,抖了抖裙子,兜着的青李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薛贵抱头逃窜。

他尖声道:“阮灵萱你个泼猴!我要告诉夫子去!”

阮灵萱抱着树干边往下爬边撇嘴,嘀咕道:“哦,夫子又逮不到我,你告状有什么用。”

这次来书院,阮灵萱只是想看看萧闻璟的情况,但又拿不准他身子好了没,会不会来,于是就派云片去书院前面等,自己则溜到李子林藏着,没承想就给薛贵看见了,追着她还想扳回一局。

“那天拙园走水,我家后院都给飘进来的火星子燎着了木堆,阿娘就严禁我再靠近后院,所以没法爬墙去看你了。”阮灵萱在地上站定后,拍了拍手掌,好奇道:“所以你的园子究竟是怎么走水?”

她瞟了瞟自觉走开的谨言,又小声问:“果如外面人说,是有歹徒?”

“是下人未灭烛火,不慎点燃帷幔。”萧闻璟并不愿意和她细说这些,垂下眼睫,就看见阮灵萱鞋尖上的银珠十分精巧,镂着莲花纹,里面还有一粒可以滚动的小金珠。

能让他看的如此清楚,说明两人的距离十分之近。

他一抬睫,视线就径直撞入阮灵萱清澈明亮的眸光里,就连她浓翘的睫毛都历历在目。

阮灵萱把手拢嘴边:“小沈妃娘娘要知道你在临安这般危险,肯定会很担心的吧!”

想起萧闻璟孤孤单单站在冒着浓烟的屋子前,阮灵萱觉得他虽然讨厌,但也是真的可怜,不像她即便重生到了小时候,爹娘却都在身边护着她。

可他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

可谁知萧闻璟丝毫没有被她的关心打动,反而打量她一眼:

“你来了书院为何不去书堂温习,反而藏身树上,与人争吵斗殴?”

阮灵萱心里刚升起的那点同情就好像一豆灯火被咻得一下掐灭了,她往后退了一大步,站住自己的立场:

“要不是为了看你,我才不会来书院,你不领情就罢了!”

“我并未要求你来看我,所以也不必领你的情。”萧闻璟声线一如既往的平稳,就像山海经里的弱水,扔块石头都砸不出个响。

阮灵萱气鼓了脸,可是却没法把气撒出来,因为萧闻璟说的没有错。

来看他是自己一厢情愿,所以他不想领情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的话还是忒伤人了。

阮灵萱重重哼了声,提裙就往林子外跑,才跑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表达生气还不够重便急刹车转回来,扔下自己的狠话:

“好!既是如此,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别管谁好了!”

他先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他们两只蚂蚱要拆伙!

萧闻璟不为所动。

阮灵萱继续道:“我们以后也不必见面了!”

谨言看着阮家姑娘像只灵活的野兔子,几步就窜出林子去了,不由走到上前,感慨道:“公子难得有个朋友,怎么就把人说跑了……”

萧闻璟瞟了他一眼,“我们不是朋友。”

谨言连连点头,“属下说错了,那样飞扬跋扈又不学好的小姐怎么能做公子的朋友。”

书院第一轮钟响了,提示着众学子抓紧时间回书堂,萧闻璟带着谨言亦转身往外走。

对于刚启蒙不久的孩子来说,这两年的课都是认字背书。

夫子教一个,学生认一个,十分枯燥乏味,却又是不能跳过的一环。

学堂有人认真学字,自然也有人敷衍了事,还趁着夫子捻着胡子转身之际,和同窗互丢起纸团,忽然一个纸团飞出了直棂窗,外面有一声低低的惊呼。

几个坐在窗边的学生伸头去看,顿时又交头接耳起来,直到被夫子皱着眉头呵止方止。

萧闻璟并没有关注这些事情,他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旁边甚至还有矮屏风挡着,一般人看他这样的架势就不会来招惹他,更别提和他分享那些无聊的闲话。

一堂课结束,夫子下去喝茶休息,学堂上的小公子们就彻底闹了起来,几个脚快的已经冲到了外头。

萧闻璟以指腹临摹着自己六岁时写的字,他那时候年纪小,手腕虚浮无力,写出的字工整有余,尚缺形骨。

谨言进来给萧闻璟换茶,听见窗外的吵闹声,不由敬佩公子稳重,这还能看得进书。

“虫鸣鸡叫罢了,不值得留神。”

“是,公子自然是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说什么都不必留意……”谨言话刚说出口,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那阮灵萱……”

萧闻璟抬起右手,止住了谨言的话。

半扇直棂窗推开,外面的鸟语花香伴随着那几个孩童的声音一并传了进来。

“那阮灵萱给你撑腰你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是吧?”

“明明是叫花子,夫子看你可怜才把你收到书院里当个扫地小厮,你凭什么和我们一起读书学字!”

“踢掉他写的字,踢掉!”

几个六岁左右的孩子合力把一个瘦高的少年挤开,把他用树枝写在地上的字乱踩乱踏,胡乱抹去。

那骨瘦如柴的少年穿着粗麻短褐,洗得发白的袖子下两只拳头紧握。

可无论是被人推搡还是被人踢踹,他始终不发一言,直直站着,犹如一簇被春雨吹生的箭竹,没有什么风雨能阻碍他挺拔而立。

他是谁?又为何与阮灵萱扯上关系?

饶是萧闻璟再聪明,从前没有注意过的事,现在也想不出缘由。

几个锦衣玉食的官宦子欺负一个小小仆役,大家见怪不怪,只有几名小姑娘面露不忍之色。

可她们胆儿小,不敢和薛贵一行人对着干,只能面面相觑,直到看见学堂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灵萱妹妹你来了!你快去看看,薛二他们又去欺负那个小厮了!”

阮灵萱去而复返,才进门就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着,她扭头定睛一看。

好像这是临安县县丞的女儿姚朵朵,是她儿时的玩伴。

“之前你不是和薛贵说,你不读书,让给那个乞儿,可他们还是趁你不在就逮着他欺负,真过分!”姚朵朵给她解释。

“什么!还有这事!”阮灵萱自己也想起了事情的前因经过,顿时都忘记自己回书堂的目的了,脑子一热就提起裙子登登登跑到墙那头,踩着个蒲团探头往外看。

“薛富贵!你这个小人!”

阮灵萱虽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但是岁月并没有磨砺她心性。

所以譬如萧闻璟所担心的,她会难以模仿出五岁阮灵萱性格习惯一事是杞人忧天。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五岁,阮灵萱这个冲动的性子从没有变过。

“你才是骗子!”薛贵被抓了一个正着,还让阮灵萱当众喊出自己那俗气的小名,登时恼羞成怒,“你不是说你不来学堂了吗?”

“我、我是……来监督你的。”阮灵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马上就理直气壮地叉住腰,“我们不是说好了,我把我的位置让给他,你们不许阻挠他旁听!”

“你都不爱读书,你管这闲事做什么?!”

薛贵很无语。

本来好男不跟女斗,可是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对他马首是瞻的小弟,他若是败下阵来,岂不是丢了面子。

“我不爱读书,但是也不会妨碍别人读书!”阮灵萱虽然个子矮,但踩在矮蒲上一蹦一跳,活像是一只嗷呜叫的小老虎。

薛贵就被她一吼,下意识就闭紧嘴,唯有一张胖脸还因为生气不住颤抖。

阮灵萱目光转向他旁边的少年。

她以前见过他缩在窄窄的屋檐下,忍受着风吹日晒,偷听夫子讲课。

偶然考问过,才发现这个少年能把她记不住的文章轻松背诵。

阮灵萱佩服之余又十分惋惜他没有进入学堂的机会,彼时的她又只有五岁,只能天真地想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反正自己也不好学。

“我才不会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都踩到泥巴里,就好像你喜欢算学,能把钱银算的清清楚楚,我也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并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你啊!”阮灵萱又对薛贵大声道。

她不解,为什么薛贵不喜欢读书,却想要把喜欢读书的陈十四赶走,好像他读书就是什么很不好的东西。

薛贵本来还生气的脸,刹那就憋红了,他往后倒退一步,“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算学……”

阮灵萱不但知道,还大大方方夸他“很了不起”,她居然会夸他了不起!

要知道算学再好对仕途毫无帮助,在许多人眼里这就是一不入流的杂学,就算你是算学的天才,日后也只能去管管钱粮,升迁无望。

这根本不值得夸奖。

“那么复杂的数字你都能理得清清楚楚,就好像陈十四可以把《千字文》背得顺畅流利,所以你干嘛非要去为难他呀!”

阮灵萱目光澄澈,望着他们二人,仿佛他们一个高山一个是大河,各有千秋,应该和平共处才是。

薛贵往旁边看了一眼陈十四,陈十四的脸刚抬起一些,又低低压了下去。

他本就是低贱到不行的人,如何敢在这么耀眼的人面前抬起那张穷酸的脸,就是薛贵这会都觉得阮灵萱那张脸会发光一般,让他不敢直视。

“原来是这样。”

谨言正听的目瞪口呆,忽听见旁边的萧闻璟低声说了一句,他紧跟着脸皮一红,羞愧道:“属下误会阮小姐了。”

谁知阮灵萱不上学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事,固然不读书逃学是不对的,但她的心肠又十分好,让谨言为自己曾经诽谤过她而惭愧。

“咳——”

门外齐夫子清了清嗓子,满室的学子作鸟兽散,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阮灵萱这次鼓足勇气,去而复返折,是有求而来,所以没有像往常一般第一时间逃了出去,反而东张西望开始找空位。

功夫不负有心,终于给她找了一个空位。

她喜不胜收地走过去坐下,刚松了口气,理了理裙摆袖子,就发现旁边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这样看我?”阮灵萱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萧闻璟那像是探究新鲜物件的目光跟个剔骨刀一样,刮得她后背发凉。

莫不是因为她先前那些话?

阮灵萱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道:“我不是故意要出现在你面前的,我来是有正事!”

人一旦有了正当理由,就不畏惧变卦。

萧闻璟掩下审视的目光,不免好奇起来:“你有什么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