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舅舅
好好的洗尘宴既没有吃饱, 也没能跟魏小将军多说几句话,最后还把半袋子糖全给了萧闻璟。
阮灵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以至于回家睡觉,居然还梦见长了脚的鱼在后面追着她喂。
简直可怕至极!
午后, 阮灵萱为了放松心情, 骑着小石头去朱雀街买糖。
卖糖的伙计对她短短时间又来补货,十分惊诧, 语重心长地劝她吃太多糖会坏牙齿。
阮灵萱点着头, 转头就告诉小石头, “听见了吗?马是不能吃这么多糖的!会坏牙齿。”
小石头嘶鸣一声, 对她喷了一大口气。
还很不服气。
阮灵萱正要再教训它,只见小石头两耳一支棱,忽然就扭过脑袋,望向后面。
一队人马正从巷子里出来, 为首的那人穿着苍青色圆领袍,眉心的翡翠石映射着温润的光泽,骑着膘肥矫健的白马, 目不斜视, 矜贵自持, 宛若世外高人一般, 纤尘不染。
“嘘!”阮灵萱拽紧小石头的缰绳,把它的脑袋往下压低。
还好小棉花在这方面向来不如小石头敏锐,要不然刚刚就要被它发现了。
“六殿下这么急冲冲肯定是要去办正事, 我们不能打扰他,再说了,你忘记他不给你吃糖的, 要是看见我在这里买糖,到时候又要说我们了, 是不是?”
阮灵萱一本正经把小石头拉入自己的战线,一起和萧闻璟划清界线。
小石头用大眼睛看着她半晌,好像在认真琢磨孰轻孰重,最后它还是后仰起脖颈,想挣脱她的束缚去找小棉花。
阮灵萱忙不迭拽住它,气急败坏道:“欸!你怎么就这么倔!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噗嗤——”旁边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还真会有人和一匹马较真。
阮灵萱扭头一看,发现有个带着斗笠的人鬼鬼祟祟地蹲在两个箩筐旁边,笑得肩膀耸动。
“谁在笑?”
“抱歉。”那少年用手将斗笠抬高,露出大半张脸,“灵萱妹妹和马对话实在有趣,忍不住就笑了。”
“小将军!”
“嘘——”魏啸宇竖起手指在唇边,把斗笠压下来,“别声张。”
阮灵萱牵着马也缩到他躲着的箩筐旁边,小声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魏啸宇纠结了一会,“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次来盛京是收到了一密函,顺便来调查一些事情的。”
阮灵萱上下打量他,“既是调查事情,为何要这样打扮?”
他戴着和气质完全不搭的农家斗笠,也掩饰不住他那身少年英气,只是看起来有些奇怪,反而更引人注意。
“是为了躲人……我刚到密函所指的地方去看,就被几个神神叨叨的姑娘缠上了,看起来都是良家子,但一上来就对我搂搂抱抱……”说着,魏啸宇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我正要逃,她们还大声喊人,你说我若是被“人赃并获”,我爹的老脸往哪里放啊!”
阮灵萱皱了皱眉,“确实奇怪。”
“而且我听她们的口音都不是盛京本地的,反而和我们那边的口音很相近……”
“外地的?”
阮灵萱想起之前在林子里救的那些姑娘,也是说从外地被绑来的,后面给锦衣卫带到五城兵马司安置。
但前段时间她偶然得知那些姑娘因为水土不服,竟一个接一个地患病死了,最后也没有问出什么具体来。
至于那几个人牙子,因为契书、路引和委托书齐备,是正经做买卖的牙行,最后不得不放了。
魏啸宇点点头。
阮灵萱道:“那现在呢?”
“我打算过一会再去探探。”
阮灵萱指着自己道:“我反正也没有事做,不若我陪你去,若是有姑娘来,你也不怕。”
魏啸宇两眼一亮,“那敢情好。”
阮灵萱找了地方把小石头拴好,跟着魏啸宇去他先前暗探的小酒馆。
在大周不是所有的酒馆都有酿酒权。
酿酒消耗的是粮食,粮食储备又是事关国家安稳的大事,要严格管控。
所以这家拥有自己酒窖的小酒馆的确让人存疑。
“南方平原多,雨水充沛,是大周粮食主要的生产之地,再由征集的民夫千里迢迢运往北地,虽然损耗是不可避免,可是我们发现军粮数目多次对不上,且差额巨大,只怕有人以权谋私,挪用了军粮。”
“那你要如何查证?”
“军粮不同于市面上的粮食,为防止倒卖会混以褐色草灰,加以区分。”
“那我们告诉魏大帅,直接派人来查,不是更容易?”
这些只是小民,遇到官员办事肯定也不敢反抗,比起两人趴在院墙上,做梁上君子强多了。
“我大哥说了,这种要掉脑袋的事情若背后没有几个靠山,谁也不敢铤而走险,这里——”魏啸宇大手一指,指着小酒馆后院的仓房,“不过是那一团乱麻中的一个线头,所以我既要找到证据,又不能打草惊蛇。”
阮灵萱表示学到了,两人暗戳戳摸进仓房,准备查看一番。
“怎么没有?”
阮灵萱和魏啸宇正冒着腰,像是老鼠埋头在粮袋里翻看,背后忽然响起一声怒喊:“小贼!竟偷到爷爷我头上来了!”
两人齐齐愣住。
这人走路竟没有声音!
等他们回过头看见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健壮的臂膀和他佝偻的背让他显得他的肢体怪异,更别说他还瞎了一只眼。
若非白日里,非要将两人吓一跳不可。
老人握着把铁锹,神情凶煞。
阮灵萱有些发怵:“老人家,我们不是小贼……”
老人眯起眼,盯着魏啸宇。
魏啸宇握住拳头里的小麦粒还像流沙一样慢慢从指缝漏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掉在脚边。
阮灵萱盯着地上小麦汇成的河流,临时改了口:“且听我们……解释!”
“哼,我不听你们这些小孩子狡辩,全来欺负我是个独眼龙,故意戏耍我来的?!让你们长辈来跟我谈!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家的孩子,偷到段爷爷我头上来了!”
段老头因眼残时常被周围的孩子欺负,经验丰富。
阮灵萱和魏啸宇眼神交汇,皆不动声色地摇头。
不能让她娘知道,挨打。
不能让他爹知道,挨打。
“不想告诉长辈?那我就去报官!”老头狠狠拿捏住他们两人。
“……等等,找我小舅舅行吗?”阮灵萱灵机一动,搬出救命稻草。
老头让家中小童照着阮灵萱所描述的去找,两炷香后领着人返回来。
“这就是你说的舅舅?”
老头看着小童带回来那显然没有比小姑娘大几岁的少年,怒火中烧,伸手又给了小童脑壳一巴掌,“和你老子一样没用的东西,你领个小孩回来做什么?”
来人虽然身量也高,举止沉稳,但是那张脸的轮廓如何也不像是个及冠成年的男子,老人见多识广,自能一眼分辨。
“我曾外祖母是他祖母,他就是我小舅舅啊!”阮灵萱辩道。
“那他能替你解决这里的事情?”
“可以。”萧闻璟扫了眼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灵萱竟然和魏啸宇凑在一块。
“好,他算是你长辈,那他呢?”老头用铁锹指向魏啸宇。
魏啸宇一愣,转头看萧闻璟,眼睛定了定,张口道:“舅舅。”
“这个我不认识。”萧闻璟立刻偏头对酒馆老头道。
“快叫你家长辈来!”老头对着魏啸宇一喝。
“别啊!”魏啸宇大惊。
怎么也没有料到萧闻璟居然还会捞一个放一个。
“他是我的远方表哥,我小舅舅还不识得他,但是我们是一块的!”阮灵萱当然不会把魏啸宇撇开,连忙扯住他,对着老头比划。
老头仔细一看两人的脸,一人雪肤娇颜,一人深肤英气,鼻子眼睛都是八竿子打不着,唯有眼神都显得格外清澈。
“小舅舅!好不好嘛!”阮灵萱放开魏啸宇的手臂,提裙小跑到萧闻璟身边,揪着他的衣袖,贴向他压低声道:“快救我们,我们怀疑这个老头私用军粮,才想暗查一下……”
萧闻璟低下头。
鼻端萦绕着一种非常馥郁的香气。
很难形容这种复合着花和糖糕的甜香,但他就是知道这是阮灵萱身上的味道。
“要查什么?”
“仓房里的粮袋……”
两人交谈没几句,段老头也没有留意。
魏啸宇倒是着急,可他总不好学着阮灵萱跑过去跟“小舅舅”撒娇吧?
就不知道这短短时间,阮灵萱能说明白他们遇到的麻烦么?
萧闻璟再抬起脸时,唇角已经带上浅笑,走上前一步就道:“掌柜勿怪,我家这个平日里就很淘气,大抵是因为偷听到我与属下谈到的宝藏,一时起了好奇,才来叨扰,并无恶意。”
阮灵萱眨了眨眼。
萧闻璟代入长辈角色的语气也太快了,且毫不违和。
他说完,又从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我替她的冒失,打扰了掌柜做生意道歉。”
“你刚刚说到宝藏?”段老头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平日里他绝对会眼睛放光的那五两银子,反倒是被萧闻璟口里的宝藏吸引了:“你是说,宝藏在我这里?”
“这个也是有可能。”萧闻璟面不改色道:“有一群山南的盗匪把所窃的一件稀世罕见的宝物藏在商粮队,可后来他们遗失那件宝物的踪迹,据说就是被混在运进盛京城的粮袋中。”
“还有这事?”段老头喜上眉梢,连那凶煞的模样都不见踪迹。
萧闻璟继续道:“若是能找到那件宝物,某愿以高价购回。”
“当真?”
萧闻璟点头。
段老头再顾不上追究魏啸宇和阮灵萱,带着家里的小童就进了仓房,利落地打开麻袋用长棍挨个翻找起来。
魏啸宇跟了进去,段老头这次居然也没有驱赶他。
几人辛苦了小半个时辰,一无所获,段老头失望得很。
萧闻璟把五两银子递给他,还安慰他道:“不妨事,日后找到了也可以卖给我。”
三人从小酒馆大门出来,几个还没彻底跑出巷子的身影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
“我现在是真的佩服你了,刚刚那番话你是怎么做到张口就来,毫无杜撰痕迹,说得我都险些要信了!”魏啸宇要不是差点惨遭抛弃,现在定会狠狠夸萧闻璟一顿。
“何况,你怎么知道那掌柜的老头居然这么贪财?”
而且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宝藏,就愿意把粮仓都敞开了让他翻。
“来的时候那孩子一路上都在说自从他爹失踪后,自己家的生意不好,时常吃不饱肚子,进门后我特地留意他们这一对祖孙,生活的确拮据,而且扣押你们也是为了想敲一笔钱……敲钱固然是不对,可你们送上门让人敲,那便无话可说了。”
阮灵萱和魏啸宇齐齐低下脑袋。
萧闻璟看见他们动作整齐,如有默契般,声音又是一顿,转而道:“灵萱不是说你想查有没有人挪用军粮,我这样说,很快各大粮铺、酿酒坊、酒楼都会有所反应,你也无需一家家自己去找,只要盯着他们的反应就可。”
“你是指……刚刚那些偷听的人?”魏啸宇抬起头。
萧闻璟颔首,“是,他们就是诱饵。”
有好事者在酒馆外偷听。
所以他们在里面说的话,做的事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播开来,人无论是猎奇还是猎宝,都会有所行动。
阮灵萱高兴道:“那就是可以盯着那些翻粮食的人?”
“应当盯着那些有粮,却没有去翻找宝物的人。”萧闻璟对她耐心解释,“我刚刚说的是,山南的盗匪、运进盛京城的商粮,若是自知自己手上的粮既不是来自山南,又非商粮的话,那便没有找的必要。”
经他这么一解释,阮灵萱才恍然大悟。
萧闻璟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就想出一个这么弯弯绕绕的法子。
“此计妙绝!”魏啸宇大点其头,对着萧闻璟拱手谢过,“我这就去找人去盯着!”
有了目标,魏啸宇第一时间要去办,咻得一下就跑没了影,阮灵萱都没能喊住他。
站在原地,脸露失望之色。
“今天我也没能帮上忙,小将军会不会嫌我没有用呀?”阮灵萱捶着酸软的手臂,有些丧气。
她做这么多,倒不如萧闻璟一句话来的好用。
“你陪了他一个下午,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萧闻璟立在她身边,淡声提醒道。
“也是。”阮灵萱唇角又扬了起来,“我还没有陪着谁翻过墙,刨过小麦,还被人当场抓住过,想来也算是有意思的回忆!”
“我也没有被人叫过舅舅。”
萧闻璟冷不丁一句话让阮灵萱头皮都尬炸了,什么有意思的回忆都从脑子里飞了出去,不愿再想。
两人走回热闹的朱雀街道。
人来人往,沸反盈天。
几个姑娘在路中央你推我挤,嬉笑打闹。
粉衣的打趣旁边蓝衣的,“你家康郎回来,你打算怎么与他和好?”
“谁要理他那个呆子了,我还生着气呢!”蓝衣的姑娘哼道。
“你生气还买这么多好食材,打算给他做好吃的?”绿衣的姑娘探头看她手里的提篮。
蓝衣的姑娘把篮子往身后一藏,别扭道:“还不是我娘说,要抓儿郎心,先抓儿郎胃,我只消做几样小菜,他不就明白了我的心思……”
还有这样的事?
难怪阿娘有事的时候总会亲自下厨,给爹爹烧几样他喜欢的菜吃。
阮灵萱受到启发,拉住前面萧闻璟的袖子,满怀期待地问:“萧闻璟,你知不知道小将军喜欢吃什么呀!”
萧闻璟就走在她身前一点,刚刚那几个姑娘那么喧哗吵闹,他也听入了耳,阮灵萱一开口问,他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要给他做吃的?”
阮灵萱干劲十足,用力点头。
“鱼。”萧闻璟随口一答。
阮灵萱一呆,“那不是你爱吃的吗?”
“你还记得我爱吃?”
阮灵萱气鼓鼓,“昨天宫宴你不是故意给我弄了一整桌鱼!”
萧闻璟眼睫一眨,话就顺畅而出:
“我是让你分给魏啸宇的,泰安临水,鱼产丰富,你不知道?”
阮灵萱傻了眼。
她就说萧闻璟捉弄她也不会丧心病狂弄全鱼宴。
“你瞧,我分明在帮你,你却光顾着和我置气了,是不是?”萧闻璟轻叹。
阮灵萱唇瓣蠕动了几下,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走吧。”萧闻璟看她悔恨不已,唇角一扬。
阮灵萱回过神,情不自禁地跟上去,“去哪?”
“你不是要做鱼吗?带你去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