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谈情

萧闻璟的眉心微蹙, 眼眸里掠过一丝惊讶,还有隐隐的不可置信。

阮灵萱怕磕到头顶,几乎是四肢伏地, 唯有脑袋脖子仰着, 以一种小猫趴腿边的姿态,爪子还挂在他腿上, 隔着几层料子都能感觉到她指腹用力摩擦的劲。

仿佛一只饿了几天的小猫扒着人腿, 在讨食。

偏偏她要的东西是……

何尚书用眼神悄然打量着年轻的六皇子。

见他不但神情怪异, 那放在腰间的手好像还提着裤腰, 就怕掉了下去,而且他的视线往下正落在两.腿.间。

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殿下?”

何尚书轻咳了声。

他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撞见了年轻小伙的私事了。

听到声响, 萧闻璟重新抬起眼来,眸光在何尚书手里捏着的书上停顿片刻,微吸了口气, 咬牙低声道:“那就多谢何大人割爱了……”

“不必不必。”

虽然都是男子, 可是萧闻璟既身份尊贵又是小辈, 何尚书不好与他多说, 默默把书放回到桌面上,清了清嗓子,重归正题:

“殿下昨日送来的东西我已看过了, 此次灾情和十年前相似,四府的灾情严重,按律减少赋税是应当的, 只是现在六部的开支都十分紧张,尤其是兵部刚刚申请要打造新的兵器, 关乎国本安宁,也不好裁减……”

萧闻璟马上重提起精气神,侃侃而谈:

“我明白,其他四部且先不说,礼部用以典礼、工部用以宫殿修缮的部分都可裁减,我也会向父皇说明情况。”

何尚书正有此意,欣慰道:“殿下年纪尚小,已能辨别政事的轻重缓急,及时裁决,颇有圣上之风。”

阮灵萱趴得腿脚都麻了,腰也累僵了,听不得他们讨论这些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事,忍不住又扯住萧闻璟的裤腿一顿拉拽。

嘴撅得都快翘上天了。

萧闻璟假装捡毛笔,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拿开。

阮灵萱呜呜委屈,不多会手又覆了上来。

萧闻璟再次抖开她的爪子,与何尚书慢条斯理地讨论了几条政务才借故有事,请他先行一步。

“正是正是,殿下先忙。”何尚书不动声色扫了眼桌案下,正面的挡帘遮住下面的光景,只是那帘布似乎无风自动,有几分奇怪。

何尚书一走,阮灵萱就急不可耐趴着萧闻璟的腿,爬出来透气。

“呼——你们可算说完了,我看你刚刚就是故意的吧!”阮灵萱指责他。

萧闻璟目光低垂,她从**冒出来的画面实在太过违和。

尤其是少女憋得俏脸通红,脸蛋还气鼓鼓的。

但是阮灵萱一点自觉都没有。

她的两只小手还搁在他的腿上,俨然将他的身体也当做什么可以扶靠的安全地方。

大概一起长大的缘故,阮灵萱越发没有把他当外人看。

理所应当且毫不避讳。

“你为何要躲着何大人?”

阮灵萱小脸一垮,难得吞吞吐吐:“我与何公子有一点点误会……”

都要怪何公子总拦着她的路,和她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她一个不小心,把他绊了一个狗吃屎。

她害怕被告状到何大人那里。

萧闻璟盯着她。

阮灵萱眼睛眨巴眨巴,“是真的。”

萧闻璟把腿打开,阮灵萱的手肘突然失了支点,脑袋就像个棒缒猛然往前一倾,这个势头和方向非要砸到萧闻璟自己最薄弱的地方不可。

萧闻璟及时抓住她的胳膊肘,把她下坠的身体重新提了起来。

“你如今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何时能知道一点分寸?”

阮灵萱被吓了一激灵,“我和小时候怎么不一样了?”

萧闻璟目光落下,阮灵萱小时候就粉雕玉琢,谁人见了都要夸长大后必然是个美人,她也果不负众望,生得肤白莹澈,两颊粉润,眉黑眼亮,唇瓣一翘就自带三分春色,有这能争一二的娇艳,却少有防人拒人的倨傲和戒心,也难怪能撩得那些没有定心的少年人春心乱动。

“你怎么又不说话?”阮灵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我脸上长字啦?你在看什么呢?”

萧闻璟挪开眼,“快起来。”

阮灵萱“哦”了声,半侧过身,扒拉着书桌想站起来,可是她没想到自己腿早麻了,起猛了后继无力,腿一软,身子又掉下去,直接一屁股坐到萧闻璟的腿上。

“哎呦!好疼!”

尾椎骨撞疼了,阮灵萱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她心疼自己,往萧闻璟的大腿上用力按了按。

“你怎么绷这么紧,像块铁板一样!”

他小时候还软一些,怎么现在好像一块吹干的腊肉。

他是不是就老了!

萧闻璟捉住她的手,“别**。”

“你之前生病的时候哪里我没摸过,现在又不让摸!”阮灵萱哼了声,表示自己才不稀罕摸他这身又柴又硬的肉,狗咬一口都要嫌硌牙。

“休要胡说。”

她分明只捏了胳膊,怎么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就这么不对劲。

萧闻璟把她的手松开,用眼神示意她快点起来。

阮灵萱起身,眼睛往旁边一瞟,那本天地阴阳本录刚好在手边,她兴致勃勃拿起。

萧闻璟没等她做出翻开的动作,长臂一伸,就从她身后把书抢了过去。

“欸!你干什么?”

“你刚刚没听何大人说,这本书里头有纰漏,怕你学坏,我先替你看看……”

“哦。”

何大人懂得可真多,居然连这种谈情说爱的书都看过。

不过既然他都看出里头有错误,她是万万不能被误导了去。

“那好吧,等何大人那本更好的送到,你记得拿给我!”

阮灵萱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萧闻璟就想起刚刚何尚书那眼神,既欣慰又担忧。

“……”

他平白无故为她背了这么大一个锅,自然不能不明不白下去。

“你要找这些书做什么?”

阮灵萱就不是一个好读书的人,平白无故来弘文馆里找书就透着奇怪,更何况是这样的书……

阮灵萱揉了揉胳膊,“自然是学习。”

“学习?”萧闻璟余光一瞥,封面还能隐隐透出里头的图画,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热了,“……你学这个做什么?”

阮灵萱十根手指互相碰了碰,小声道:“你也知道我最敬仰魏小将军,此番他要来盛京,我……”

“这和你学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的,我和你成亲才一天,什么也不懂呀。”阮灵萱理直气壮,“不懂就要学,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不是?”

萧闻璟:“……”

他那时候身体不好,宫里的人怕他们大婚圆房会损了他的元气,是以就没有提前交代过夫妻之事,想着等他再调养一两年再说。

“这种事情……难道不该该婚后再考虑学么?”

“若是两人先前不喜欢,万一婚后也不喜欢,岂不是迟了?”阮灵萱吸取了经验,“就像是你我,婚前没有试过,婚后才发现不喜欢,太迟了!”

虽说他们婚前确实没有。

可他们婚后也并没有试过……

萧闻璟越听越不对劲。

他们两个说的,难道不是同一件事?

可不等他再问,阮灵萱一溜烟跑了。

一场春雨,倒春寒来势汹汹。

贤德皇太后受了点风寒,已经卧病在床多日。

阮灵萱进宫陪她老人家说话解闷,正好七公主萧燕书也来了,两个小姑娘把皇太后逗得心情好上许多。

贤德皇太后坐在**喝了一碗发寒暖身的五神茶,手肘支在凭几,望着两个孙辈聊着闲话,唇角带着浅笑,眼圈不知怎的却慢慢红了。

“皇曾祖母,你怎么了?”阮灵萱首先发现,止住萧燕书还在唠叨二公主婚后和驸马的那些事,坐到贤德皇太后床边。

贤德皇太后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笑了笑,“没事,只是啊,看见你们两个就想起我的女儿安宁,她离开我的时候,也是你们这般天真烂漫的年纪……”

安宁长公主为了边境太平,由先皇建武帝做主,十五岁就远嫁北地和亲。

“已经四十年了……”贤德皇太后叹了一声,眼泪又不禁落了下来。

“皇祖母。”萧燕书心疼不已,拿出自己的帕子亲自给贤德皇太后擦眼泪。

贤德皇太后握住她的小手,摇摇头,“唉,身子骨老咯,晚上睡不好,总是会梦见你姑姑,她朝着我哭,怪我心狠……”

萧燕书看着阮灵萱,眼神无助。

贤德皇太后已是古稀之年,不复早先的那般坚韧,总是悲伤感怀从前的事。

“安宁姨外祖母现在也是北虏最尊贵的皇太后了,是皇曾祖母太过想念她才会梦到这些。”阮灵萱抱住皇太后的胳膊,“姨外祖母是爱着皇曾祖母的,又怎么会怪罪您呢?”

“怎会不怪,是我将她送到那蛮夷之地,她定是怪我的,所以在梦里也一个劲哭。”贤德皇太后扭头望向窗外,“我听说魏家军最近打了胜仗,也不知道安宁在北虏会如何……”

安宁长公主就是大周送给北虏的人质,可是北虏早就背信弃义,频繁侵.犯边境,大周忍无可忍,撕毁盟约,兵刃相向。

长公主夹在母族和夫家之间的日子可想而知。

“或许……或许是阿宁在向我求救……”贤德皇太后哽咽。

阮灵萱和萧燕书相视一眼,她们连安宁长公主的面都没有见过,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显得皇太后。

萧燕书苦思冥想后,拍手道:“对了!我听灵萱说起过,大宝相寺很灵验,不若我和灵萱去寺里为皇祖母和姑姑祈福,好不好?”

“我们还可以为皇祖母摘几朵后山上桃花回来,就插在上次我送的汝瓷瓶里,让皇祖母也赏赏香山上的春色。”

“好啊。”

贤德皇太后擦掉眼泪,笑着点了点头,可面上还是带着愁容,并未开怀。

“我看呀,燕书就是想出去玩吧!”阮灵萱促狭地朝着萧燕书眨了眨眼。

“我、我是为了给皇祖母排忧解难,才不是想出去玩!”萧燕书嘴笨,解释不清,看阮灵萱一个劲在笑自己,伸手就去揪她的脸蛋。

阮灵萱笑吟吟躲开。

两人就在贤德皇太后面前你来我往,打闹起来。

萧燕书哪是阮灵萱的对手,压根奈何不了她,只能委屈地向贤德皇太后求助:“皇祖母,你管管她!”

阮灵萱两手扯着嘴角,对她还扮了个鬼脸,可把萧燕书气得脸颊鼓鼓,活像是个藏了私粮的小老鼠。

贤德皇太后看见阮灵萱逗趣,也是忍俊不禁,一手拉着一个小姑娘,“好好好,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是生机勃勃,可不能光陪在我这个老婆子身边,想出去玩就去吧,趁着好年华,多享受自由的时光。”

说着贤德皇太后又轻抚着两个姑娘的头发,满眼慈爱。

从寿昌宫出来,萧燕书挽着阮灵萱的手走在宫道上。

“你说我们明天是早点去还是晚点去好呢?”

“早点,但也不要太早了,我可起不来。”

“贵妃出行,闲人避让。”

一队宫人从旁边行来,为首的内监刚喊完话,发现前面的是七公主,连忙又弓腰道:“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萧燕书对他微一颔首,拉着阮灵萱让路。

美人歪坐在轿撵上,染着丹蔻的指.尖在扶臂上点了点,那张在日光下美艳夺目的鹅蛋脸一点也瞧不出老去的痕迹,依然饱满水润,浓密的发髻两边步摇金光灿灿,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含情脉脉,水光盈盈。

这就是萧闻璟的母妃,沈皇后的妹妹,小沈妃。

无论多少次看见这位沈贵妃,阮灵萱都不得不感叹一句,萧闻璟的貌美,沈贵妃是出了不少力。

如此美人,谁人看过都不会忘记。

也有过传闻,当初顺天帝最先看上的其实是沈家这位庶出却貌美的三姑娘,只是沈皇后的娘姓谢,正是谢皇太后的亲妹妹。

有了这一层关系,皇后之位只能是沈二姑娘。

刚登基的小皇帝被外戚势力把持,别说国家大事不能左右,就连身边的女人都没法做主。

在那几年后,沈三姑娘入宫看望生病的沈皇后,一夜之后匆匆被封了个贵人,正式收为了顺天帝后妃的一员。

沈皇后再大度,也难以容忍亲妹妹趁虚而入,病得差点就撒手人寰。

至此两人姐妹情断。

“阮六姑娘又进宫了?”沈贵妃扬起手,让人停了轿。

二女向她问安。

沈贵妃托着腮,笑靥如花。

“七公主和阮六姑娘明日是打算去哪里?”

没想到隔着那么远,她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是皇祖母久病不愈,我和灵萱打算去大宝相寺为她老人家祈福。”萧燕书抢先答道。

“大宝相寺啊……”沈贵妃又点了点指.尖,“正好本宫最近也有些烦心事,明日便让璟儿随你们一块去,也替本宫求求神佛,早点度此难关吧。”

沈贵妃的烦心事,她们两个都有所耳闻。

便是与沈皇后的那些争斗的那些事。

朝臣不满她被封为贵妃,称她为妖妃,闹得前朝都乌烟瘴气。

翌日一早,辰时四刻。

阮灵萱约了与七公主在城东大宝相寺的山门口碰头。

“抱歉,我大姐姐最近也闷得很,我带了她一块来,你不介意吧?”一碰面,阮灵萱先跟萧燕书解释,自己多带了人。

萧燕书摇摇头,迟疑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我怕你大姐姐会介意……”

阮灵萱:?

萧燕书扶着额头,痛苦地往后指了指,“大皇兄也来了。”

“……他怎么来了。”

“大皇子知道我和你约了去大宝相寺,或许就猜到你会带阮大姑娘来。”萧燕书凑近,无奈道:“这才巴巴跟了过来。”

这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阮灵萱大为震惊,同时也头痛不已,回头瞧见已经从马车下来的阮灵徵,恨不得回到昨天夜里,把多嘴又多事的自己抽回屋里去。

但事已至此,阮灵萱只能跑过挽住阮灵徵的手臂,充当门神,不让萧宗玮有机会上来搭话。

萧闻璟察觉阮灵萱防贼一样的小心思,不由一笑。

萧宗玮收回看向阮灵徵的视线,暼向身边的人:“六弟又不信鬼神,何必来这种地方找不痛快。”

“大皇兄不是也不信么,又为何要来?”

“都说大宝相寺求姻缘灵验,我来看看究竟灵不灵。”

“大皇兄的灵不灵不知道,但是阮大姑娘的反正是灵的。”萧闻璟说完,不等萧宗玮生气,抬步往前。

三位姑娘没有等他们,已经穿过山门,登阶而上。

阮灵萱今日到佛门清净地,特意选了条素藕色的琵琶袖衣,下面是嫩芽青的十二破裙,头上连朵花都没簪,结着两条浅桃色的丝绦,随着风飘扬而起。

她的脚步轻快,裙袂和衣袖都跟不上她的身影,摇曳在身后。

这百来步的台阶,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

萧闻璟不远不近跟在她后面。

阮灵萱三人结伴,挨个把寺庙里观音、地藏菩萨、药师佛、大势菩萨拜了一遍,又添了多多的香油钱,求了祛病平安的符牌。

萧燕书和阮灵徵去更衣,阮灵萱留在院子里等她们。

日头渐暖,寺庙里人也多了起来。

携着儿女求平安的贵妇、带着媳妇求子的婆婆,也有为祈祷出远门夫郎祈祷的夫人。

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期盼之事。

阮灵萱在附近溜达了一会,抬头看见之前已经拜过的几座殿。

“求姻缘当然还是观世音菩萨最好了,小妹快来,咱们也去求个好姻缘吧!”

两名娇俏的姑娘相携而过,把阮灵萱的注意里又引向观音殿。

“都拜完了?”

一道声音落下,是萧闻璟走到了她身边。

阮灵萱摇摇头。

刚刚是为贤德皇太后和安宁长公主求的,还没开始求自己的。

“我们一起去观音殿里求一求吧!”

阮灵萱不好意思自己去,拽着萧闻璟一起往观音殿去。

“你信这些?”

“我们两都这样了,你还不信?”

重生这件事,若说没有个什么超出常识的外力存在,那也说不过去。

阮灵萱从前不信,现在也不得不信。

这也不知道是上天怎么开了眼,就要她与萧闻璟两人重来了一回。

观音殿里香雾缭绕。

彩绘的三层祭台上堆着新鲜瓜果、糕点,单结跏趺坐的观音菩萨就坐于最顶上金塑的莲花台上。

眉如弯月,朱唇点红,慈悲面相,清净庄严。

阮灵萱捻着三根香,齐与眉心,恭恭敬敬地跪于菩萨面前,闭目许久。

萧闻璟望着她时不时跳动的眉目,一看便知,她定然在心里抑扬顿挫地向菩萨一一祈祷心愿。

半晌,阮灵萱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把烧掉四分之一的香端端正正地插入前方的炉鼎里,与萧闻璟一起往外走。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阮灵萱好奇。

“希望你许的愿望不要实现。”萧闻璟长腿一迈,已经跨出了观音殿。

阮灵萱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闻璟渐渐远去的背影,提裙急追了上去拦住萧闻璟,生气道:“你怎么能向菩萨许这样的愿望!”

萧闻璟微勾着唇,也不辩解。

好像看她上蹿下跳心急模样就很有意思。

“亏我还向菩萨许愿,希望你今后能够一帆风顺,达成所愿!”阮灵萱生气。

“你为我许愿了?”萧闻璟有点意外。

“对啊!”阮灵萱叉住腰,气呼呼地看着他。

“可你说出来后,便不灵了。”萧闻璟唇角微扬,笑着提醒她道。

阮灵萱“啊”了声,好像是听过有这样的说法。

她捂住嘴,郁闷道:“那你怎么还在笑!”

她给他许的愿望都不灵了!

“阮六姑娘!”一道惊喜且意外的声音忽然自附近响起。

阮灵萱慢腾腾扭过脑袋。

何尚书的长子、何素知的哥哥,何晓行一身竹绿色圆领袍,精神抖擞、两眼放光地立在他们身后。

“真是好巧啊。”

阮灵萱揉了揉太阳穴,已经开始觉得头疼了

“……何公子好。”

何晓行跨前一步,抬掌引向一旁的亭子,陶醉地诵了一句:“正所谓纵行遍天涯,梦魂惯处,就恋旧亭榭。阮姑娘与我的缘分真不浅。”①

说罢,他两眼期盼地看着阮灵萱,想与她共鸣。

阮灵萱扭头去看萧闻璟。

救命,他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呀!

他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记得疼,都忘记自己曾经摔了他一回吗?

“何公子。”萧闻璟知道阮灵萱听不懂太复杂的话,可这个何公子却是个书袋子,平日里最喜欢引用诗文典故,也难怪阮灵萱一见到他就捂住脸,头疼。

“啊,六殿下也在,失礼失礼。”何晓行这才发现阮灵萱身边还有人,自觉自己刚刚旁若无人的行为相当失礼,腰往下压得很低,深鞠一躬,方能表达自己的歉意。

“何公子何时与阮六姑娘相熟了?”

“就上个月初,在集市上遇到的,我见何公子想买桃牌,可恰好被另一位公子先行买了去,所以我就把我手上的送了给他……”阮灵萱抢先答道。

若是让何晓行来说,不知道要絮絮叨叨说多久。

何晓行连连点头,感动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他永远会记得那日被一蛮横公子抢走心仪之物后的沮丧时,阮六姑娘如仙女下凡,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类似的桃牌,还贴心安慰他:“别哭了,不就是一块桃牌嘛,这个给你!”

萧闻璟不语,只轻轻呵了一声。

他虽然不说话,可是那么高一个人杵在旁边,那存在感是怎么也忽略不去的,更何况阮灵萱还指望着他搭救自己。

频频拿余光去瞟萧闻璟的脸,次数多到都何晓行想不察觉都难。

“六姑娘为何总看六殿下?”

“唔,我感觉他有点生气。”

不确定,再看多几眼。

何晓行大吃一惊,但他是没能从萧闻璟脸上看出任何“生气”的表现。

六殿下美姿仪,好脾气,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生气呢?

“没有啊。”

“你拿我送你的桃牌送人,我自然会生气。”萧闻璟扭头回答阮灵萱的话,那嗓音温和,听着很平淡,可偏偏这平淡里突兀的“生气”二字让人突生一个激灵。

阮灵萱:“???”

何晓行:“!!!”

“是殿下送的?”何晓行连忙从腰间把桃牌解下,捧在手里忐忑不安。

阮灵萱眼睛都瞪大了,歪头听萧闻璟胡诌。

“自然。”

萧闻璟面不改色。

何晓行瞳仁缩了又大,大了又缩。

这桃牌是近来才偷偷兴起,心仪之人互送的定情物的事,他这个人虽于学问上可以滔滔不绝,但却不太会与女子相处,可也羡慕别的公子腰间悬牌,遂想要自己买上一块……

只是,六殿下居然也知道这件事,并且还送给了阮灵萱。

他竟也对阮灵萱有那种意思?!

“嘶——这,既是六殿下之物,某实不敢收下。”何晓行像拿着个烫手山芋,左手掂右手,连忙把桃牌还给阮灵萱。

阮灵萱:“啊?”

“失礼失礼!”何晓行仓惶逃窜,眨眼就从两人视线消失。

阮灵萱拿回桃牌,迷茫道:“这分明是谢观令给我的,你却说是你送的,我们这岂不是骗了何公子?”

而且为什么何公子一听桃牌是别人送的,就马上跑了?

这桃牌究竟是什么呀?

原来是谢观令。

萧闻璟暼了眼她小手里握着的桃牌,“过来。”

萧闻璟把她带到一旁。

比起城里的铺子,寺庙里多的是卖桃牌的地方。

萧闻璟付了五文钱,买了块新桃牌,拿走阮灵萱手里的那块搁放在待售卖的牌子后,又把自己刚买下的放回到她手心。

“这样,也就不算是骗他了。”

阮灵萱的视线在手里的新桃牌、桌子上旧桃牌,再到一脸“事情如此简单就能解决了”的萧闻璟轮番过了一遍。

对哦,她现在拿的这块可不就是萧闻璟送的,虽然时间顺序有点不太对,不过结果是对的就行。

果然萧闻璟的脑子就是好使!

难题一下就迎刃而解了呢!

“你还乱送人吗?”萧闻璟问她。

阮灵萱摇摇头,“不送不送了。”

一个何晓行就让她头疼不已,再来几个,她一定会头都炸了。

“灵萱!……呜呜呜……”萧燕书冲过来一把抱住阮灵萱的手臂,委屈地抹眼泪。

阮灵萱把桃牌往袖袋里一塞,扶住萧燕书,“发生什么事了?”

阮灵徵走来,解释道:“七公主刚刚去抽了姻缘签,抽到‘旧事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①

阮灵萱:“这个不好吗?”

“还有一句是‘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②

萧燕书拉着阮灵萱呜咽道:“我不但下嫁,将来还要二婚,这也太可怕了!”

“坏的不灵好的灵!”

阮灵萱捂住她的嘴,“别瞎说!”

这一世很多事情变了,萧燕书的婚事也未必会像是前一世。

萧燕书泪眼婆娑。

阮灵徵拿出帕子给七公主擦眼泪,余光撞见从旁边一座大殿跨出来的萧宗玮,怔了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佛门净地,大皇子的眉目都仿若宁静了许多,与两日前的那个愤懑不服的他,判若两人。

阮灵徴扭回头道:“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若我们到后山摘几支桃花就回去吧。”

阮灵萱也看见了萧宗玮,马上同意。

一行人便去了大宝相寺的后山。

萧闻璟虽随着她们一块去后山,但也不会和小姑娘一起摘桃花,谨言为他准备了一壶清茶,就在亭子里看书。

阮灵萱把萧燕书重新哄高兴了,两人就在后山上疯跑。

别看萧燕书人前腼腆含羞,在阮灵萱面前可是大胆活泼了许多。

贤德皇太后总说阮灵萱就是有种本事,谁在她身边待久了都会变得很快活。

香山的桃花林盛开,吸引了不少香客流连。

阮灵徴偶遇到几个闺中好友,她们也好奇她的亲事,拉着她说个没停。

阮灵萱带着萧燕书专门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免受人打扰。

她们刚看准了一颗老树,阮灵萱蠢蠢欲动打算捋袖子往上爬,不想另一边急冲冲来了两个人。

“你别想了,我是不会帮你的!再说,那不过是个穷举子,你父亲也不会答应。”

是一对男女,不知道怎么争吵到这里,阮灵萱和萧燕书刚想出去。

“举子怎么了,我爹说过,他是这么多年资助中最有潜力的,十七岁就中举,日后金榜题名不成问题!若我嫁给了他,将来就像姑姑一样诰命加身,荣华富贵!”

“你想要荣华富贵,我……罢了,你喜欢谁自去追,和我有什么关系?”青年不太高兴,语气凶巴巴的。

“宁小气,你不仗义,我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你怎么就不能帮帮我了!我们青梅竹马长大,理应互相照应,你日后喜欢谁,我也可以帮你!”

少女不肯罢休,追着青年滔滔不绝:“我是姑娘最是了解姑娘,你是男子,也更了解男子,我们互帮互助岂不是美哉!”

少女软磨硬泡,青年最后不情不愿答应。

阮灵萱趁他们离去,伸头偷看了一眼,发现那姑娘是皇商唐家的女儿。

而她身边的青年是宁王世子。

“宁王世子?我倒是很少听过他的消息。”虽然是宗亲,不过萧燕书和他并不熟悉。

“宁王低调,久不在人前,他儿子也不怎么和人走动,自然没有什么消息。”阮灵萱还是上一世看过宁王世子才记住他的样貌。

不过她印象中,这宁王世子是喜欢这唐家姑娘的,那为什么又会答应帮她追其他男子呢?

和萧燕书摘完了花,阮灵萱独自跑去找萧闻璟。

刚刚唐家姑娘的话给了她一些启发,与其看书学习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感情,倒不如找萧闻璟帮忙来得快。

“萧闻璟!”

心事有解,阮灵萱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兔子,连蹦带跳地上了桃花林中的石亭。

听见她的声音,萧闻璟并没有马上抬起,反而动了动手指,又翻过去一页。

阮灵萱手里捏着一指长的桃花枝,转了几转,粉嫩的花瓣还在娇嫩脸颊旁扫了扫。

“我想到了!”她笑盈盈地往桌上一靠,浅桃色的丝绦自肩头滑下,从前胸垂落,软软地趴在桌上敞开的书上,遮住了几个字。

萧闻璟的目光从那抹浅粉色抬起,阮灵萱低着头,离他的脸很近,两眼明亮如星。

“萧闻璟你帮我吧!”

“我帮你?”萧闻璟轻轻捏起那根遮字的丝绦。

阮灵萱重重点了两下头道:“你见过魏啸宇,还跟他比试过是不是,那必然是对他有些了解,你又这么聪明,肯定能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吧!”

他眼眸沉了沉,“所以?”

“所以,你帮我追他,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阮灵萱举起桃花枝,像是抛出了一个天大的好事。

萧闻璟手撑着腮,仿佛还在深思熟虑,“一件事……”

“你嫌少了?!”阮灵萱嘴一撅,拍了一下桌子,“好!两件!不能再多了!他也就值这个价了!”

阮灵萱听薛贵说过,讲价的时候万万不能透露出自己特别想要,特别喜欢,不然这个价钱是砍不下去的。

不过萧闻璟早已知道她的心思,她只能适当退让一点,不过也不能退的太多,免得他狮子大开口,她会很难办。

听见她口里说“他也就值这个价了”,萧闻璟唇角扯了扯,漫不经心,“嗯,是你给太多了。”

阮灵萱一听,萧闻璟这不是在贬低魏小将军吗?

“怎么算是多呢!那就三件!”

砍价砍到自己抬价的,古往今来可能就阮灵萱一个了。

谨言在后面直摇头。

“可以。”萧闻璟答应下来。

阮灵萱还以为萧闻璟会再为难她一阵,没想到比宁王世子松口要快上许多。

不过也对,宁王世子喜欢唐姑娘,自然是不乐意帮她追其他男子,可是萧闻璟又不喜欢自己,所以他刚刚只不过是待价而沽,坐地起价。

实在可恶。

不过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他至少答应帮忙了!

阮灵萱安慰自己。

“那我们说好了!”

萧闻璟轻点头。

阮灵萱重新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出了亭子,自去找萧燕书和阮灵徵说好消息。

“殿下,您真的要帮阮小姐去追魏小将军吗?”谨言看不懂萧闻璟的这番操作。

他还以为六殿下这么急冲冲要回来,是为了防着阮灵萱和魏小将军,现在怎么摇身一变,还要撮合他们?

萧闻璟看见石桌上飘落了两朵小桃花。

刚刚才从阮灵萱手上的桃花枝上掉下来的,他用指.尖轻捏起来,放在手心,端到眼前端详了一阵,又小心翼翼地夹入手中的书里压好,让花瓣的形状没有任何损伤。

“嗯。”

就是不帮她,她也会想别的法子,倒不如他自己看着,还比较放心。

想到那本被他没收下来的书,萧闻璟又深深吸了口气。

见他起身,谨言一边收拾东西,嘴里也没闲着。

“可是……殿下懂得怎么谈情说爱吗?”

萧闻璟答得没有半点迟疑:“不懂。”

他本来就少与人深交,更遑论感情这样细腻的事。

听到理直气壮的这两个字,谨言为阮灵萱捏了一把汗。

你自己不知道,还能诓骗阮六姑娘三件事?

某种程度上,谨言是相当佩服六殿下的。

他陪着殿下长大,也看着他读书学习、接触政事,他就发觉帝王的黑心学,殿下是无师自通、炉火纯青。

空手套白狼这样的事情更得心应手。

同情无知受骗的阮灵萱,谨言不由帮她问了起来:“那您怎么帮阮小姐?”

总不能白拿好处,不干活吧?

“看书。”萧闻璟捏着手里的书,晃了晃。

现学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