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辛珊思脚下慢了两分,待老妇人快到时将满绣放下扶着。额上汗淋淋,她随意抹了把。
满绣独腿站着,一手紧抓背篓的带子,头微颔,不太敢去看她奶。奶寻常不许她上山。今天她是趁人去城里,偷摸出的门。
“绣丫…”老妇老远就发现跟自家孙女一起的是张生脸,跑到近前气都不缓一口,拧上小冤家的耳,怒骂:“你这丫头是存心不让我好过,让你别一人往山上钻,你是压根没往心里去。腿瘸了好,省得我担惊受怕…”
看着老妇人扯着满绣耳朵将人拉到身后,辛珊思不由露笑。
“奶,我错了。”满绣嘴一瘪,哭囔起来:“你好吃菇子。昨夜下过雨,我就想着采些回来,谁晓得会踩陷阱里去?我都吓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呜…”她是真的害怕,“要不是遇着姗娘,我可能就就回不…”
“不会的。”老妇打断她的话,转过身:“真是太谢谢你了!家里还有两斤好肉一挂大油,小娘子要是不嫌弃…”
“您叫我姗娘就好。”辛珊思瞅了眼在抽噎的满绣,道:“遇着便是有缘。我走那经过,又听到求救声了,若是不管不顾,良心上也过不去。”
“奶嗝…姗娘不是咱们村人。”满绣还记着事儿:“她为嗝救我耽搁了不少时候,今天也晚了,咱留她在家里过宿吧?正好,我们整点好的招待她。”
老妇蹙眉,被肉挤得显狭长的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很瘦,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了。可就这么个人,却能将绣丫背下山。绣丫什么斤两?
辛珊思扯起唇:“要是不方便…”
“先回去再说。”她处市集见过的人成百上千,这位眼神清,不是个坏心的主。背上孙女,走在前。“夫家姓李,小娘子可以叫我李阿婆。”
辛珊思顿足稍许,跟上:“好。”手伸向满绣背着的背篓:“给我。”
满绣没拒绝:“姗娘,我奶烀的猪头肉最是香。你一定得尝尝。我面和得好,今天来不及了,明天给你做馅饼吃。”
“谢谢。”辛珊思暗舒了口气,晚上不用露宿风餐了。村尾土坯围墙头上插满碎瓷尖石的那户,就是满绣家,占地还不小。
从后门进,猪圈、鸡舍、牛棚一目了然,都很齐整,可见主人家常拾掇。菜园里的菜长势极好,没有杂草。边上草坯房门敞着,里面起的大锅灶。放在地上的木盆里,装着收拾好的猪肠、猪脚等。从门前经过,有点腥臭味儿,但不浓。
到了院前,三间青砖灰瓦房,拐着个土坯矮屋,矮屋顶上有烟囱。院子里,摆着个七八尺高的木架子,长板车挨在旁。东南角上,还有口井。
李阿婆背着孙女进了堂屋,将人放在炕上,立马蹲下身小心脱了她的绣鞋,查看起伤势。脚背已经肿得老高,淤青都快渗出皮子了。
“奶…奶,你轻点儿…”满绣疼得嗷嗷叫。
“忍着。”李阿婆一点不心疼,硬是将骨摸遍,确定没伤到骨才丢开她的脚,回里间拿药油。
辛珊思放下竹篓,跨进屋,目光对上满绣可怜兮兮的眼神,忍不住发笑:“长点记性,以后别再一人上山了。”
“你不也是一个人上山的?”满绣抽了下,就她倒霉。
“我跟你不一样。”辛珊思脸上笑意减退,见李阿婆出来,搬张小凳送到炕边。炕桌上针线篓里各色丝线都有,一只梅花络子打了一半,瞧着手艺有些糙。
李阿婆坐在小凳上,倒了几滴药油,两手用力揉搓。
“骨头没伤,我可以慢慢好。”满绣缩回脚,在垂死挣扎。
辛珊思出去到井边,揭开井盖,拎桶水上来,听到惨叫不禁打了一激灵。洗干净手,回去屋里,看李阿婆两膝夹着满绣的右腿,一点不含糊地揉着伤处,她离着走。取了针线篓子,挪到方桌边坐。将梅花络子拆了,重新编。
前生,她五岁就给外婆打下手。编织并不难,走法都有序。长久接触,自然就会了。做网店,络子也好卖,主要是不贵。寻常看上的,也就几块钱的事儿。
当然,那种大的中国结、如意结、五福结…价格不低。编织手法不繁复,但费事儿。
“姗娘子,你是哪里人士啊?”李阿婆手下力道不减,面上平静。
对这,辛珊思早有想过:“洛河城人。”
听着口音像,李阿婆又问:“怎么孤身在外?”
辛珊思不想骗她们,但自个的情况也不好言说,低着头轻叹,只道:“命吧。”
“奶…”满绣才想岔开话,脚上力道一重立时叫她龇牙咧嘴:“疼疼疼…”
辛珊思理解李阿婆:“我娘是好人家女儿,因为一次意外不得不下嫁。她没有怨过,一心相夫。不料我爹得了提升,却另攀高枝,欲贬妻为妾。她不从,便和离带我离开了。像我这样的姑娘…”
未言尽,但满绣感同身受,不禁忿忿道:“薄情寡义,你爹忒不是东西了。”跟唐梅娘一样人。
李阿婆嘴里泛苦:“你这是要回洛河城?”
辛珊思没吭声,打着络子,其实她也不知要去向哪。
没等到答话,李阿婆也不在意,又倒了点药油在手心。满绣疼麻木了,两眼盯着姗娘灵巧的手。
屋内一阵静寂。辛珊思打好梅花络子,李阿婆也给满绣揉好脚了。她将药油放回屋里:“我去烧水,你们先洗洗。”
提到“洗”,辛珊思又难堪了,扯唇苦笑了下起身去屋外,将背篓里的布袋拎出来。之前逮的兔子还有口气在,她看向李阿婆:“我能用这个跟您换身衣服吗?不用很好,能穿便可。”
“我有衣服,你穿我的。”满绣在屋里喊。
李阿婆垂目望着兔子,迟迟才道:“你没带换洗衣裳?”
“带了粮。”辛珊思小声,脸上烧红。
叹了口气,李阿婆转身向西屋去,不多会拿出一只包袱:“绣丫娘落下两身,你身量与她差不多,将就着穿。”
辛珊思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世道普通百姓一年也扯不上两身衣裳,嘴张开许久最后只道了谢,双手接过包袱,两眼已湿润:“我遇上好人了。”
“你救了绣丫。”她不是对谁都这般,李阿婆弯身拎起兔子往后院。
屋里满绣有点不痛快,唐梅娘跑都跑了,奶做啥还留着她衣裳?
“姗娘,今晚先穿我的。你拿着的那两身,得好好洗洗。”
辛珊思抱紧包袱,笑盈满眶:“依你。”水烧好,她先帮满绣洗了头和澡,然后才捯饬自己。皂角水轻轻地揉搓发,泡了一会,冲干净头。坐进澡盆,按摩发胀的腿肚子。
堂屋,李阿婆拿起针线篓里的梅花络子细看。
坐在炕上绞发的满绣,忍不住夸:“打的比陈红霞都好,手也快,还不藏着掖着。”噘嘴气哼,她奶多少有点缺心眼。这几年家里往陈家送了多少好肉,想的是陈绣娘能教她点女红。
陈绣娘确实教了,但也只教了点缝补,人家闺女连打络子都避着她。裁剪还是她拆补时,自个摸索的。
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李阿婆才将络子放回针线篓里,出屋往后院,拿了两只猪腰子。
辛珊思洗好,又修剪了指甲,把两人换下的衣服放盆里抱到井边,洗了晾上。盆送回屋里,她去厨房帮忙。
晚上吃腰子汤,贴了饼子,又用油渣炒了把青菜。
饭后,李阿婆从盐卤里提了个劈开的猪头出来,清洗了两遍,浸在盆中。辛珊思将米倒在簸箕里,面打算交给满绣处理。
“成,我脚歇息一夜,明早应该就能下地了。家里还有油渣子,咱们割把韭菜合着拌馅,炕饼子吃。”
两不会过日子的凑一块去了。李阿婆嘴角勾了勾,绣丫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天黑了,屋里点了油灯。没什么事,辛珊思端了针线篓子坐到满绣身边:“你打络子是自己用,还是拿去卖?”
满绣脸红:“我倒是想挣这银子,但城里绣坊又不瞎。”帮着分线,“不过你打的这个好看又细致,绣坊肯定收。”
“梅花络子不难打,我教你。”辛珊思见她分线的手顿住,不禁抬眸问道:“怎么了?”
“没。”满绣弯唇:“你这便宜,我可不好占。”两身唐梅娘不要的衣裳,换人家手艺,她脸没那么大。
“你要有心学,我多教你几个样式。”辛珊思不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艺。
学,满绣当然想学了,但有些犹豫:“我身上褂子是自己做的。我奶为了我这手艺,四年里给前村陈绣娘送了得有两头猪。陈绣娘男人喜欢猪尾巴下酒,我奶就没卖过一根猪尾巴。”拿起梅花络子,“就你这个小物,送到绣庄,要卖五六文钱,去了两文丝线,可净得个三文。一天闲时打个几根,一个月也能攒下不少。”
学了四年女红,褂子上却连朵花都没。辛珊思懂满绣的意思了,玩笑道:“放心,我不用阿婆给我送猪。”
“你真要教我?”
“你不想学?”
凝眉想了会,满绣很诚恳地说:“那我给你敬杯茶。”
“倒也不用,”辛珊思笑言:“能学多少,看你自个能耐。”
李阿婆喂完了猪,又给老牛提了桶水,回到屋里见孙女眼盯着姗娘子的手在学打络子,心里骂起陈绣娘。
那个老娘们,一样收的徒弟,对钟夫子家姑娘殷殷勤勤,对她家绣丫却不耐烦得很,连着养出的闺女都捧高踩低。她家绣丫除了没爹娘没兄弟,旁的哪样不好?去耳房,把儿子在世时用的拐翻出来,擦擦干净。
这晚,辛珊思一人睡在西屋,一夜好眠。翌日天没亮她就醒了,赖了会床,听到外头有了动静,便爬起身。
厨房,李阿婆正烧水,见着姗娘子,手下往灶膛添柴的动作都慢了。
“阿婆早上好。”
“那边柜子里有毛刷,都是我自个做的,你拿一把用。”
“谢谢阿婆。”
看着她拿毛刷转身要出去,李阿婆吸了口气道:“你教绣丫打络子,我供你吃喝。哪天你想离开,也不用打招呼,成吗?”她知道陈绣娘不好,但还是求着人家,就是想孙女多学点手艺傍身,以后嫁到婆家也能直起腰杆说话。
辛珊思有些意外,她原是准备中午就走的。
李阿婆见她没答应,又道:“出门在外,用的是银钱。你在我这打的络子,我给你拿去绣坊卖。卖得的银子,刨去线钱,都归你。”
辛珊思有点心动,她当下确实最缺银子。
“还有你这身子,也要养养。别处哪有我这好汤水?”
没犹豫多久,辛珊思回头:“我先教着。”没说留多久,“满绣是个好姑娘,又有您事事为她考量,她以后不会差。”
“一大早的,借你吉言。”李阿婆难得露笑。
经了一晚,满绣脚上肿消去不少,穿上衣裳,拄着拐在屋里走了几步,熟悉了才往外。
“奶,我起了,你今天还杀猪吗?”
“不杀,上午去北边张河口那看猪崽子。要是好,我打算抓两只回来。”绣丫没爹没兄弟怎么了?家里十四亩地全是她嫁妆。李阿婆自觉身子骨硬朗,还能再劳几年。往锅里下了两把苞谷,又抓了半把米,搅了搅,盖上锅盖,回到灶膛后。
“行。”满绣将放在小桌上的两三斤面,全倒进陶盆里:“我多烙几张饼,你带上两张,饿了吃。”
辛珊思割了韭菜回来,掐了死叶,拿去井边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