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只一眼,他便知道那不是她的尸身。◎

元庆的脸色变得明显, 那小太监发觉也是觉得古怪,只能小心翼翼道:“元公公,只是一个宫女, 死了也不当紧吧?”

方才元庆问起观羽殿的主子的时候都不见他有如今这般紧张,难道这一个小小宫女竟是比曾经的皇后还要重要不成?

元庆不动声色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有些勉强道:“不当紧,不当紧。”

还不等那小太监再说些什么, 元庆就已经转身快步往殿门的方向去,这会儿他心里也发愁得紧, 长星这事发生得实在突然,他并不知晓到底该如何与周景和说起。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周景和到底会不会在意这件事,又会有多在意这件事。

他走进承文殿,酝酿了片刻才开口道:“陛下, 观羽殿出事了。”

周景和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他提笔批着折子,有些随意的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陛下的话,观羽殿不知怎的起了火。”元庆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景和的神色变化, 见他神色如常方才斟酌着道:“孟氏倒是运气不错,说是只受了轻伤, 倒是有个宫女时运不济,竟是因为这场火丢了命……”

周景和连手中的笔都不曾停下。

元庆神色稍缓,又将那小太监的话如实说了, “那小宫女似乎是孟氏贴身的宫女, 那个名字唤作长星……”

周景和手中的笔猛地搁下, 元庆也被这动静唬了一跳, 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就听周景和有些恼火道:“朝中这些人一个个的,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来向朕请奏,朕给了他们官职给了他们俸禄,便是养了一群废物?”

元庆显然不曾想到周景和会突然发了脾气,他实在少有这样发作的时候。

倒不是说他脾气有多好,只是大多时候即便生气,也总是不形于色,实在难得一见他如此发作,更何况只是为了朝臣多问了几桩事?

元庆不敢细想,正想开口安慰却又听周景和道:“观羽殿的事,给孟氏找个适合的宫殿先住着,那个小宫女……”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然后才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元庆有些意外,可还是一一应下。

观羽殿的那场火彻底扑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照亮半边皇宫的火光熄下,整个皇宫又重新被黑暗笼罩,只有偶尔亮起的黯淡灯火,在一片寂静无声中幸存。

长星的尸身已被那场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依靠着身形勉强辨认。

孟娉瑶瞧着并未太过在意这事,只是她身边婢女得知这事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倒是为那宫女好生哭了一番,等那尸身要被抬走的时候还想阻拦。

不过一个她一个小宫女自然没法从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太监手里抢人,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尸身就这样被抬了出去。

这场火来得突然,观羽殿如今已是被烧毁得不成样子,又已经是入了夜,便只能草草将孟娉瑶主仆安置在了观羽殿边上的常庆殿。

那儿曾是先帝嫔妃的居所,也已经是荒废了一段时间,按理来说并不适宜居住,若是负责处理此事的宫人能多费些心思,也并非是没法子帮孟娉瑶寻到更好的去处,只是并不乐意帮着孟娉瑶折腾,觉得不值当而已。

孟娉瑶也没抱怨,收拾收拾便住进了常庆殿。

若是平常,依照她们主仆的性子定会好生闹上一番,即便得不着什么东西,也要让大家都不得安生才行,只是这些时日孟娉瑶遇上了这样多的事儿,早已经被磨平了性子,绿玉或许还有几分不满,但遇上长星出事,也已经没了闹腾的心思。

虽说已经简单收拾过了,可常庆殿空置了一年有余,桌上地上依旧是铺了重重的的灰尘,只是将床榻好生收拾了,算是能勉强先凑合一夜。

夜里,孟娉瑶躺在**歇息,绿玉就坐在床边上守着。

她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可一想到自家主子如今的身体,到底还是没有将心头的话问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已经是浑浑噩噩的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外边,悬在空中的月亮消瘦成了一条弯弯的弧线,星星的光芒更是黯淡得几乎没有。

承文殿里却是灯火通明。

周景和依旧在看折子,越是看,越是烦闷。

寻常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事儿,这会儿若在他的眼里却好似成了大错,他极为烦躁的翻开着手中的折子,觉得今日好似没有一件事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意的。

元庆知道周景和大约是心情不好,所以在他跟前伺候时只能更是谨慎,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眼看着更漏已过了亥时,元庆见周景和还是并没有歇下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先歇息吧。”

周景和捏紧了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元庆,对上周景和的目光,元庆慌忙低下头去,心里却不知方才自个的那几句话是有哪里触怒了周景和。

“今日……”周景和到底是搁了笔,“今日那被大火烧死的宫女,尸身如何处置的?”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来,可元庆额头却不自觉开始冒起细汗,“按照陛下的吩咐,原来是要直接拿了席子裹着丢到乱葬岗去,只是那尸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宫门也下钥了,管事的太监怕这尸身留在宫中会冲撞了贵人,可这会儿要开宫门又是坏了宫中规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问了奴才。”

元庆越是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是没了底气,“奴才想着他这话说的也是有理,正好那观羽殿只是主殿被烧了个干净,偏殿虽说住不得人,但只是将那尸身勉强放上一夜应当是不成问题,就让他先将尸身放在观羽殿偏殿,等明日一早宫门开了再送出宫去……”

元庆的话还不曾说完,周景和就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边走去,元庆连忙跟了上去,“陛下,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儿?”

周景和的声音沉得让人生惧,他道:“观羽殿。”

元庆脚步一顿,可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观羽殿。

那场大火虽然已经被扑灭,可漆黑的焦土,倒塌了一半的宫室以及空中散发的焦味都能清晰的昭示着这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周景和从那潮湿的泥泞中大步踏过,元庆提着照亮的灯笼一直在后边气喘吁吁的追着,却始终没跟上他的步子,只能一直提醒道:“这儿也还没来得及收拾,陛下可要小心脚下,免得踩着了什么东西伤着您就不好了。”

周景和没应声,依旧快步往偏殿走去。

等到了偏殿门口,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元庆方才还不容易跟了上来,见他停下便开口道:“陛下,长星姑娘的尸身便应当是放置在这儿了。”

周景和依旧没应声,元庆有些担忧悄悄抬头去瞧他神色,若有似无的月色下,他瞧见周景和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从来瞧不出波澜的眼眸里,好似竭力压抑着铺天盖地的恐慌。

他不敢再细看,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去。

周景和还是迈进了偏殿。

孟娉瑶搬来观羽殿之前,这儿应当是许久不曾修缮过的宫室,据说桌椅床铺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可孟娉瑶搬来之后,长星与绿玉就将这儿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

从孟娉瑶被废黜,没了皇后这个尊贵的身份,身边的那些宫人就已经各自寻了出路,零星留下来的那么几个,也多是做事懒散,若是要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所以绿玉与长星两人凡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周景和方才踏入偏殿,元庆就手脚极快的将里头的烛火点亮。

里边很快亮堂起来,周景和一步步往里边走去,里头吹进来的黑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膀,发梢,他恍然未觉,只步步向前走。

长星的尸身被放在床榻边的地面上。

她只是个身份微贱的小宫女,自然是不配躺在床榻上的,被烧死之后,她能在这偏殿中安然度过这一夜已经是她运气好,否则她方才咽了气就应当被裹了席子丢去乱葬岗。

否则若是被这晦气东西冲撞了宫中贵人,他们这些奴才,哪个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周景和走到那具尸身的身边,居高临下的往下看,那具尸身早已瞧不出长星的模样,她被这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那些人是以她的身形以及身上被烧得残破的衣物验证了她的身份。

可只是一眼,周景和就知道,这并非是长星。

他在文阳殿与她朝夕相处了七年,更是与她有过夫妻之实,他应当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身体的人。

即便穿着一样的衣衫,有着相似的身形,他也依旧一眼就能分辨。

周景和的脸色赫然变了,他目光阴冷的往外头走去,此刻的他心里更多并非是因为被骗生气,而是止不住的想着,她费尽心思也要出宫,是为了魏清嘉吗?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他?

元庆没料想周景和又好似突然发了怒,他慌慌张张的拎着灯笼又连忙跟上周景和的步子,一路赶回了承文殿。

等到了承文殿,元庆斟酌了好一会,才总算尝试着开口问起那具尸身的事,“那陛下,明日这长星姑娘的尸身该当如何处置呢?”

他也知道这会儿的周景和面色不对,可明日一早那管事太监就要将这尸身丢去乱葬岗了,他要是现在不将这事问个明白,等到那管事太监底下的人真将这尸身丢去了乱葬岗,那这事儿怕就真难办了。

所以他只能顶着压力开了口。

周景和闻言,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低贱宫女,用席子裹了丢到乱葬岗去便是,还需要朕来教你?”

元庆再不敢多言,只能连连应声道:“是,奴才明白了。”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足以说明他是个擅长揣摩主子心思的,可是今晚周景和的心思,他是真的猜不透,也是不敢猜。

元庆方才应下,周景和又抬眸道:“让元尧来见朕。”

若是寻常时候,元庆大约会劝一句,说天色晚了,让周景和好生歇息,明日再请元尧过来之类,可这会儿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应道:“是。”

元尧过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路上便忍不住跟元庆打听了一句,“陛下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元庆摇头,“你去了便知道了。”

过了一会,他又提醒道:“陛下这会儿心情不大好,待会儿你还是注意着些。”

元尧只能点头,等到了承文殿见了周景和,他才知道元庆说的话可当真没错。

此时已近八月,上京暑热未消,半夜外头或许凉快些,可元尧一路匆匆赶来,身上也已冒了汗,可一进承文殿,他就觉得周身的温度即刻降了下来,好似瞬间被人丢到了冰室之中。

可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恭敬道:“陛下。”

周景和瞥了他一眼,然后才道:“今夜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即刻去上京各个城门口盯着,若是有人要出城,必定得先过了你的检查。”

元尧点头,又问道:“陛下可是要寻什么人?”

周景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寻陈长星。”

元尧心中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道:“长星姑娘不是……”

他的话方才说了一半便正好对上周景和幽深的目光,很快回过神来应道:“属下明白了。”

“那便去办吧。”周景和并没有兴致多言。

元尧刚要应下,又想起这会儿已是丑时,皇城与各个城门口的距离可不算远,就算是快马加鞭等到了怕也得第二日拂晓,这也不知是否会误了事。

于是便又开口与周景和说明,“若是明日拂晓才到,长星姑娘有出城的心思,怕是已经出了城。”

周景和神色一顿,“你先按照朕的意思去办,旁的,朕自有打算。”

元尧听着,也自然不会再多言,很快恭敬应下便告退出去。

宫外,一辆灰沉沉的马车在夜色中匆忙赶路。

马车里,折腾了一日的长星或许是有些疲惫的,可她眼里却不见分毫疲累,反而是兴奋的左顾右盼着。

这会儿已经是夜深人静,她也可以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的一角,去看看外边的景致。

她不是第一回 出宫来,但这一回却和从前全然不同,因为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的。

长星在马车里折腾着,想起欣妃的那个木盒子,便又从包袱中将它翻了出来。

她曾经那么多次捧着这个盒子克制不住的想知道欣妃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但是每一次都还是遵照欣妃的要求,并未提前打开。

而如今,她终于真正离开了那座宫殿,真正得到了可以将这只木盒子打开的资格。

想着,她伸手拨开上面的木扣,盒子应声打开。

瞧清楚了里面的东西之后,她也不由得有些愣神,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几张银票和一封信以及一张字条。

没什么重物。

难怪她每回将这木盒子拿在手中掂量总觉得轻飘飘的。

她伸手拿了那张字条,展开之后瞧见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是欣妃写给她的。

大约都是感谢她那些日子的照料。

长星看着也克制不住觉得有些眼酸,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字句,可她看着总是止不住想起欣妃,就如同是她在病榻上攥着长星的手亲口与长星说了这些话一样。

她说,“从你来了冷宫,这儿才算是有了些生气。”

她说,“我知我总是疯疯癫癫的,定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

长星看到了字条的最后,见上边写着,“这几张银票是我入宫时带来的,你若是出了宫定是有使银子的地方,也不需同我客气,只是若是有一日你正好路过青州,还请帮我打听打听青州的萧家萧争是否有了妻室,若他已许了妻室,便不必再去打扰他,将这封信焚了便是,若是他依旧等我,便请你帮我将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

长星将字条看完,想起欣妃从前郁郁寡欢的模样,心里大约也能有些猜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字条连着银票以及那封信一块儿收进了木盒子里,正在这会儿外头刘仪安排的车夫开口问道:“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出上京了,你可有还有什么别的要去的地儿,等出了上京也就不好再回来了。”

长星一听这话,连忙往前挪了挪道:“您可知皇陵边上的那座普华寺?”

“普华寺?”车夫思索片刻,“那是守陵的嫔妃居住的地方吧?”

长星连连点头,“不错,您可方便送我去一趟普华寺,我想去见个人。”

她心里边想着的是兰嫔。

从兰嫔离宫那日开始,长星便再不曾见过她。

如今她是假死从宫中逃出来的,往后估计也不会再有回到皇城的时候,便想着在临走之前应当再见她一回。

“倒是离这儿不远,我便送你过去吧,只是也要瞧着时辰,最好是要在天亮前离开上京,虽说刘大人将事情安排得妥帖,可那路引总归是伪造的,若是被发现总归麻烦。”车夫虽然答应,可也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叮嘱的话语。

长星知道此次离开不易,便也都一一应着。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即便是上山的路也走得很稳,以至于到了普华寺的时候,长星已经昏昏欲睡。

直至车夫开口提醒了句,“姑娘,普华寺到了。”

长星方才猛然清醒过来,连忙下了马车,又听那车夫道:“姑娘,你有什么事儿便尽快办了,我在这马车上先歇一歇,您瞧着时辰,千万别耽搁了出城。”

长星连连答应着,“您放心歇着吧,待会儿我出来再叫您。”

车夫听着才算是点了头。

长星快步走到普华寺门前扣了扣门,没什么动静,不过也是正常,毕竟这会儿三更半夜的,寺中的人大约都在歇息。

若是可以,长星也并不想在这个时辰过来扰人清梦,可她天亮前就得出城,也没别的选择,只得又继续叩门。

好在这回终于有人骂骂咧咧的开了门,“这大半夜的到底是谁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长星见来人身着素色寝衣外边披了件灰色外衫,还不住打着哈欠,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连连道了歉。

外头的冷风一吹,那人困倦的神色也稍稍散去,她上下打量了长星一番,见长星不过穿着寻常百姓衣物,也知并非是什么贵人,说话间也未曾客气,“这大半夜的,到底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长星恭敬问道:“不知这位娘娘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长星一眼才道:“普华寺里头没什么公主娘娘的,你唤我一声容娘便是。”

长星便也不曾客气,开口问道:“容娘,我这一趟过来是求见兰嫔娘娘的,能否请您帮忙与她说一声?”

“你说的是杨蕙兰吧?”容娘问了一句。

长星连连点头,解释道:“是,我是从前她在宫中帮衬过的奴婢,现在年岁够了放出宫来,正要回老家去,便想着在回去之前来看看她。”

容娘微微皱眉,“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只是大周律例,嫔妃入了普华寺便不许他人探视,就算是母家亲人来了,都怕是见不着人,你今日怕是白跑了一趟。”

听了这话,长星顿时着了急,慌忙从衣袖里掏出块碎银子塞到容娘手中,“还望您行个方便,我只想与兰嫔娘娘说上几句话,定不会牵连了您。”

容娘低头看了一眼她塞到自己手中的碎银子,颇有些无奈道:“你这黄白之物在别处是行得通的,可在这普华寺却没有派上用场的地儿,给我也是无用。”

长星一愣,她从前在宫中不管遇上什么事儿,只要是需要那些宫女太监过了手的,便少不了要塞些银子,她便习惯了如此行事,倒是忘了普华寺里头的嫔妃连个使银子的地方都没有,哪里会看重这些黄白之物?

想到这儿,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却也还是不肯就此放弃。

“罢了。”容娘见她磨磨蹭蹭还是不肯走,又觉得与她在这风口耗了这么久实在困倦,便索性松了口,“你就在这候着吧,我去叫她过来。”

长星没想到这容娘竟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心中顿时一喜,连声应下,“那便麻烦您了。”

容娘没走两步,又扭头与她道:“今日的事可与我没什么干系,若是你们二人被旁的人瞧见了要治罪,可别说是我帮了你这一回。”

长星连忙道:“这是自然。”

容娘才放下心来,转身去了。

没过多久,长星就听到里边传来脚步声响,她转头,正好瞧见兰嫔打开门来。

她瞧着兰嫔好似消瘦了许多,止不住便红了眼眶。

见到长星,兰嫔心头也是微微一颤,“长星,当真是你来了?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长星走到她跟前,尽可能压下泪意道:“是我,娘娘,我出宫来了。”

“前些日子我才听说魏家出了事。”兰嫔担心的攥着长星的手,“那你与魏清嘉的婚事呢?难道你与他还不曾成婚吗?”

见她问起,长星便长话短说,简单的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尽数与她讲了。

“说来还不到一年时间,竟是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儿。”兰嫔听完,不由得有些感慨,“好在你如今也终于从宫中逃出来了,往后便也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了。”

长星点头,“我心里也是这样想,怎么都好过困在宫中。”

兰嫔有些期待的望向她,“既然已经从宫中逃出来了,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长星笑着道:“自然是先去青州。”

“青州?”兰嫔有些疑惑,“我记得你老家并不在青州吧。”

长星摇头,“老家也没什么记挂我的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至于青州,娘娘可还记得欣妃娘娘送我那个木盒子?”

“自然记得。”兰嫔很快猜到,“是她让你去青州的?”

长星点点头,“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帮她把信送到青州去。”

兰嫔不由得皱眉,“这个李韵欣,人都已经走了还要你帮她办事!”

“不碍事。”长星摇摇头,目光中有着向往,“听说青州是难得的山清水秀之地,我正好去瞧瞧那儿的风景也好。”

见她如此,兰嫔也不由得叹气,“你啊,从我在第一回 在冷宫里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到如今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儿,竟是一点不曾变。”

过了片刻,她低声喃喃道:“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长星笑着道:“娘娘怎么想得这样多,青州的景色好,若是来日长星还能回京,一定再来见娘娘,到时候好好与娘娘说一说。”

兰嫔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到最后也只是应了个“好”。

天边的月亮越悬越高,长星在兰嫔身侧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再往边上走了一步,“娘娘,我该走了,等到天亮,就不好出城了。”

兰嫔“嗯”了一声,却又在长星转身要走的时候将她叫住,“长星,往后没有谁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谁的奴才,你只要顾着自个就成。”

长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兰嫔,认真道:“您放心,我知道的。”

又道:“夜深了,外头凉,您快些回去歇着吧。”

兰嫔停在那儿深深看了长星一眼,这才关了门。

万籁俱寂,寺庙的木门关上的声音短促而沉闷。

长星快步走下门前的阶梯,将心头的那些压抑的情绪抛在了身后。

车夫这会儿刚醒来,见了长星便道:“姑娘赶紧上马车吧,再晚些要赶不上时辰了。”

长星答应着,很快上了马车。

假长星的尸身到底还是被送去了乱葬岗。

元庆虽然已经从周景和这里得了肯定的答复,可心里头总还是有些不安。

好在第二日的他便已经恢复往常的模样,好像昨日夜里那个为了长星的尸身亲自去了观羽殿,回来又发了一通火的人并非是他一样。

只是下了早朝,他却头一回去了常庆殿,也就是如今孟娉瑶的居所。

而孟娉瑶此时却是昏迷不醒。

绿玉昨日夜里因为长星的事确实是难过得不行,可她也知道如今没了长星,自个更是应当要打起精神来,毕竟还能照料着小姐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于是今日,她强打起精神当作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先是将小姐每日需要用的药熬了下去,又趁着这个空隙简单收拾了一下常庆殿,在这期间还得时不时去瞧一瞧熬下去的汤药,免得熄了火或者熬过了头。

至于还未起身的孟娉瑶,绿玉原本是不曾多想的,虽说往日这个时辰孟娉瑶应当已经起身用了膳,可绿玉想着昨夜那样折腾了一遭,觉得疲累想多歇息一会儿也是应当。

不曾想过了辰时,孟娉瑶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绿玉心里觉得古怪,到底还是没忍住想进里边瞧一瞧,结果不管怎么叫都没法将人叫醒,她这才慌了神,踉跄着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心里还是不太情愿,但也不敢推脱,便跟着绿玉来了常庆殿。

周景和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绿玉带着刘太医过来,二人见了周景和连忙行了礼。

周景和瞥了一眼急匆匆的绿玉,又看了一眼她边上的刘太医,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玉声音哽咽的解释道:“陛下,小姐她一直昏迷不醒,奴婢没法子,只能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这会儿心里也极为忐忑,按理来说陛下既然是保留了废后的一应吃穿用度,那自己这一趟来得也算是挑剔不出什么错处,可不知怎的,他心里边却还是有些不安。

听了这话,周景和眸色微沉,“既如此,那朕便一同进去瞧瞧吧。”

绿玉顾不上揣测周景和的心意,见他抬腿往里边走去也连忙带着刘太医跟上他的步子。

等进了里头,刘太医帮孟娉瑶把脉时,周景和也不歇着,他就在边上看着。

刘太医在太医院待了十多年,帮身份贵重的主子看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却是头一回这样紧张。

还没瞧出什么来,他额头就已经布满了冷汗,确定了孟娉瑶的病症,又有些不敢相信的再三验证了好几回才敢向周景和禀告。

“陛下,孟主子她这情况怕是不太好。”刘太医斟酌着用词。

周景和还未来得及开口,绿玉眼里就已布满了恐慌,她好似忘了周景和还在,止不住的质问道:“小姐到底是怎么了,你将话说明白!”

刘太医闻言却还是先小心翼翼的往周景和的方向瞧了一眼,见周景和点头才继续道:“孟主子的病,微臣前些日子曾来瞧过一回,那会儿孟小姐便已是郁结于心,心病还需心药医,微臣便只是开了安神养气的方子让孟小姐用着,她那病症,若不能好好开解,能活到今日已很是不易,更不提旁的……”

“你胡说!”不等他讲话说话,绿玉就已经控制不住的反驳道:“小姐前几日明明精气神好了许多,连膳食都多用了些,眼看着身子就要好起来了,如今却突然……对了,昨夜的大火,小姐定是因为昨日那场大火受了惊!”

说着,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身便跪倒在了周景和面前,“陛下您可一定要为小姐做主啊,观羽殿无端起火,定然是有人起了谋害小姐的心思!”

周景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绿玉,又转头看向刘太医,“她这情况,什么时候能醒来?”

刘太医迟疑道:“孟主子这般情况,实在不好说,若是心中还有记挂着的事儿,那或许这两日还能有醒来的时候,若是没有,便是永远醒不过来也有可能。”

绿玉闻言,跌坐在地上,眼里一片灰败。

周景和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他盯着刘太医道:“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常庆殿好生给孟氏瞧病,需要什么药材也不必吝啬,能将人治好才是最重要的,便是不能,也至少得让她醒来一回。”

刘太医虽说想不明白为何周景和突然对这孟娉瑶变得如此在意,可也不敢多问,正要答应却又听他道:“若孟氏醒来,即刻让人来承文殿与朕说。”

说完,他才转身出了常庆殿,里头还未回过神的宫人尽数跪拜道:“恭送陛下。”

有了周景和的这一道命令,虽然孟娉瑶未曾恢复身份,也不曾重新搬迁回永祥殿,可这身份好似一下子就被抬高了不少。

从前绿玉若是想在药膳局取一贴药,那可是必须得软磨硬泡上半个时辰,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的,这才能让他们松口给了药。

可如今,都不需要绿玉亲自跑一趟,有了什么需要的只要吩咐一声,药膳局的人就眼巴巴的将东西送过来了。

宫中其他人也都是能看清局势的,从前落魄时不将绿玉当回事那些个宫人如今见了她个个都是点头哈腰的,嘴里说得都是好听的话。

内务府也又拨了几个宫人来常庆殿伺候,绿玉也没拒绝,左右她也确实需要人搭把手,只是这些宫人只被她安排做些粗使活计,日日在孟娉瑶身边伺候着的还是只有她一人。

若是让旁人伺候,她怎么得也是放不下心来的。

长星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出的城。

守城的人那会儿虽然还算清醒,可早已是困倦不已,刚接过车夫递过去的路引便连着打了好几下哈欠,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出了城,长星那颗悬起来的心就彻底落下了。

本来车夫按着刘仪的安排将长星送到城外便算是将事儿办成了,只是路上二人聊天,长星顺口说起自个想去青州,车夫便道:“若是要去青州,走水路是最方便的。”

长星便问:“您可知哪儿有去青州的船?”

“倒是不远。”车夫沉吟片刻道:“姑娘独自一人要再寻马车也是不便,我载你去渡口吧,那儿有不少来往青州的商船,至于能不能让他们载姑娘一程,就要看姑娘的本事了。”

长星听着知晓这便省去了许多麻烦,连忙跟那车夫道了谢:“那就麻烦您了。”

就这样,马车出了城又往东边行了半个时辰才见一片茫茫无际的海水,岸边上还停了了两艘大船和几只小舟。

车夫停下马车往渡口那边瞧了一眼道:“到青州路途遥远,一路上也不免遇上风浪,若是小舟应当只走短程,想去青州,还得问问那两艘商船的主人。”

长星下了马车,又跟车夫道了谢才背着包袱往渡口方向赶去。

眼见那商船刚搬完货物好似打算要走,长星连忙加快了步子赶在商船动身之前赶上。

正好见一脚夫要赶着上船,长星连忙将他拦下,“这位小兄弟,你们这船可是要去青州的?”

那脚夫先是点了头,又抬头看了长星一眼,见她身上背着个包袱,便也能猜到她心中想法,便解释道:“姑娘,萧家的船是商船,只运货,不载客的。”

长星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船里头走出个人来道:“富贵,怎么还在磨蹭?再不上来船就要开了。”

长星闻声望去,来人身着月白云锻锦袍,没什么花样,只是腰间系带上却用金线织了一片云纹,还坠了一块白玉,再往上瞧,那双清俊的眸子中却满是不耐。

正是萧家少爷,名唤萧途。

富贵听自家少爷埋怨便一边要往船上走,一边解释道:“是这姑娘将我拦下想坐咱们的船去青州,我方才正与她解释呢。”

长星见他们要走,顿时着了急,这会儿渡口除了几只小舟便没了别的大船,若是要再等别的船只也不知得多久,况且这种大些的船只都是商船,这次长星不曾搭载上他们的商船,再等到旁人的也未必能坐上。

何况此处虽并非是上京城内,可到底距离上京不远,她心底也怕久留再这儿会生出事端来。

她知道方才来的这位萧少爷才是这船上能做主的人,于是便恭敬的对着那人道:“这位公子,我知晓您的船是要去往青州的商船,青州路远,除了商船也没别的船愿意为了接客走这一遭,还请您行个方便,载我一程。”

去青州水路最快,寻常船只又少有愿意跑这一遭的,那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搭上这些来往的商船,所以他们也不是头一回碰到人来问。

所以拒绝得也熟练。

萧途看也不看长星,便直言道:“萧家的商船只运货,不载人。”

与方才富贵所言如出一辙。

长星见此,也顾不上别的,伸手取出一张银票道:“既是做生意,为的就是挣钱,若是载我去青州,这一百两便算是车费。”

虽然是欣妃给的银票,可说出一百两这个数额来的时候,她的心也在滴血。

可无奈,她手中唯一的碎银子都拿去孝敬了普华寺的容娘——她虽说没有可以使的地儿,但却也还是收了,后边她也确实帮了长星的忙,长星自然也不好开口问人家要回来。

这会儿唯一能拿出手的就只有这些银票。

时间又紧,她根本顾不上再细想,生怕这商船开走。

萧途听了长星的话,又将目光放在那一百两银票上,不过片刻他就开口道:“这话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