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比她又尊贵到哪里去,又为何不能?◎

孟太后看完了孟呈遣人递来的书信, 就决心来一趟承文殿。

不是落井下石,反而是撇清关系,独善其身。

原来华冬也很是不解, “您到底是孟家的人,若是孟家倒了对您来说也没什么好处,您若是实在怨恨孟丞相,不帮着也就是了, 何必……”

可孟太后却摇了头,“孟家倒了于哀家自然是没什么好处, 往日就算是孟家再怎么不将哀家放在眼里,可外人眼中,哀家到底是有这个娘家做倚靠,若是可以,哀家也不希望孟家就这样倒了。”

说到这儿, 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华冬,孟呈与哀家虽不是一母所出,可到底是血脉相连,哀家对他太了解了, 若不是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将这封信送到慈盈殿。”

华冬犹豫道:“您是觉得孟家大势已去, 便是救,也救不回来了?”

“孟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背地里那些肮脏的事儿做得不少, 表面上瞧起来还是光鲜亮丽, 可内里已是腐烂不堪。”孟太后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 “先帝在时就已经对孟家多有忌讳, 周景和更是如此,他抓住了这次的机会,便不会轻易放过孟家。”

“孟家曾经舍弃过哀家和景亭一回,如今,也轮到哀家做同样的事了。”

华冬闻言,也只能一边应着一边搀扶着孟太后往外边走去。

等到了承文殿,又是在外头等了片刻方才进去。

周景和大约是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来的,等她进来便将让元庆等人尽数退了下去。

“景和。”孟太后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哀家这一趟过来,是为孟家的事。”

周景和将手中折子合上,开口道:“母后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

孟太后定了定心神,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孟家这些年来,确实是做过不少错事,孟呈虽是哀家弟弟,可自小同哀家并不亲近,后边更是因为景亭的事情与哀家闹得很是不愉快,孟家之事,若是哀家能早些知晓,便也不至于看着这个弟弟步步错下去。”

闻言,周景和别有深意道:“母后,孟家之事,到如今还未有个定论呢。”

孟太后却从袖间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周景和,“孟呈在这封信中承认了巽元城之事,并且央求哀家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

周景和看了孟太后一眼,接过这封信打开,果然是如同孟太后所言,里面是孟呈的字迹,他坦白了巽元城之事,又求孟太后看在孟家的份上,帮他一回。

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太后会将这封信交到周景和的手中。

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孟家的人。

如同华冬所言,孟家倒了,于她没有半分好处。

可她却还是这样做了。

因为她笃定,她护不住孟家。

或者说,没人能从周景和手中将孟家护下。

所以这回,她要如同当初孟家舍弃她与周景亭一样的舍弃孟家。

周景和将这封信合上,而后意味深长道:“母后这是……大义灭亲啊。”

“哀家嫁到皇室已有几十年。”孟太后微微一笑,“若是要论亲疏,周家才是那个亲,孟家反而是疏,更遑论孟家这次确实是做错了事。”

周景和点头,“母后都这样说了,儿臣也定不会徇私,孟家所犯种种,都会依着大周律法处置。”

孟太后脸色未变,“那是自然。”

说罢,又起身道:“瞧皇帝手中还有不少事要忙,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哀家也就不在这儿碍事了,便先回慈盈殿了。”

周景和答应了一声,孟太后方才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有了孟太后送来的这一封信,其实就足以证实巽元城的堤坝之事与孟家的关系。

可周景和并未急着有所动作,反而是等到元尧将证据悉数从巽元城带了回来方才动了手。

此案牵涉甚广,朝廷之中,不仅仅是孟呈,刘斐等人,还有与之牵扯颇深的几位朝臣也受到波及。

孟家被抄了家。

家中亲眷悉数入狱,奴仆也都被发卖出去。

昨日还风风光光,今日便已经是阶下囚。

任凭是谁见了孟家如今的落魄模样不感慨一句,权势富贵皆是过眼烟云啊!

孟太后听了这个消息只平静地说了句,“哀家知道了。”

华冬迟疑了片刻,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太后摆手打断,她起身有些艰难的往里间走去,“哀家有些累了,扶哀家去歇一歇吧。”

华冬看着她有些萧索的背影,只得将还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咽了下去,快步来到孟太后的身边搀扶着她前去歇息。

同是孟家之人,孟娉瑶得知这个消息却是全然克制不住情绪,“这怎么可能?本宫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本宫还不了解吗?他一心为大周做事,为百姓做事,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

“或许是只是陛下弄错了。”长星见她着急,便宽慰了一句。

“绝对是周景和搞错了!”孟娉瑶却很是笃定,她焦虑地来回走着,最后还是按耐不住道:“本宫得去见见周景和,得告诉他事实不是那样的,本宫的父亲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说着,她便匆忙往殿外走去,绿玉看了长星一眼,示意她跟着孟娉瑶一同前去。

长星明白她的意思,她们总觉得长星从前是周景和身边伺候的人,即便与周景和之间并未有什么情意,可也总归是说得上话的人。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指不定能帮上些忙。

虽然这种想法是全然错误的,可长星也不好与她们解释,便只能忧心忡忡的跟上孟娉瑶的步子,心中也是暗自祈祷着这次能化险为夷。

她虽然不认识那位孟丞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想着孟丞相能养出皇后娘娘这样的女儿来,应该……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可孟娉瑶这会儿怒气冲冲的,看起来不像是去解开误会,更像是去兴师问罪的,长星只能跟在孟娉瑶后边小心翼翼的劝着,可即使她劝了一路,孟娉瑶出现在承文殿的时候依旧是带着火气的。

见她过来,周景和并不会觉得意外。

出事的人是她的父亲,她怎么会不管?

反而是她身后的长星,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上京这几日虽然已经不下雨了,但是却还带着凉意,她怎么只穿了夏装?

“陛下。”孟娉瑶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见孟娉瑶缓缓跪下道:“巽元城一案定是有人恶意陷害,臣妾父亲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求陛下明察。”

周景和知道孟娉瑶的性子,张扬跋扈,肆意妄为,或许有些脑子却也不见得真的有多聪明,但心并不算坏。

孟呈所做的那些事,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周景和没有急着反驳她的话,只是有些随意的开口道:“昨日是查封孟家的日子,皇后,你知道孟家的暗室里,藏了多少金银吗?”

“孟家,何曾有过暗室?”孟娉瑶显然是不愿意相信周景和的话。

“共计现银八千万两,还有一些珠宝玉器,都是些值钱物件。”周景和自顾自的往下说了下去,“若是全部折了现银,大约是一亿三千万白银。”

孟娉瑶不顾边上长星的小声劝阻,猛的站起身来道:“不可能,这数字许是你胡编乱造的,又或者……是你故意将这些银子藏进孟家的也未可知。”

她已是失了理智,说话间也有些口不择言。

好在这样冒犯的话语却并未惹得周景和发怒,他只淡淡道:“皇后可知大周的丞相一月俸禄是多少/”

孟娉瑶顿住,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

见她未答,周景和便给了答复,“是白银二百两。”

“那又如何?”孟娉瑶皱眉。

周景和却又接着问道:“皇后可还记得你闺房中案几上的一套白玉瓷杯?”

孟娉瑶下意识点头,“我日常所用……好像确实是一套白玉瓷杯,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她对那套杯子只是隐约有个印象,毕竟不管白玉青玉,到底只不过是喝水的物件罢了,她也从未去在意过。

只觉得周景和是在故弄玄虚,也是越发不解。

周景和摆弄着眼前的茶杯,轻笑道:“朕手中这只茶杯也是白玉制成,若是拿去售卖,约莫个三五百两,是孟丞相两个月的俸禄钱,而皇后闺房中的那一套,一只茶杯,需得两千两白银,也就是说孟丞相一年不吃不喝方才能攒下这一只白玉茶杯的银子,这样说,皇后可明白?”

孟娉瑶终于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浑身一软便瘫倒在地,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父亲不会是这样的人。”

“朕何须骗你。”周景和将手中茶杯放下,看向孟娉瑶的眼神中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怜悯。

时至此刻,她还相信她那父亲吗?

“陛下。”孟娉瑶好似想到了什么,又有些慌乱地跪倒在地道:“臣妾想再去见见父亲,有些事儿,臣妾希望能有机会当面问个清楚。”

周景和皱眉望向她,“皇后,这不合规矩。”

孟娉瑶直起身子,伸手将头上的簪钗之物一一取下,直至满头青丝散开,旁边的长星眼睁睁看着她如此动作,心头也有些慌乱,她想再劝一劝孟娉瑶,可在周景和面前,也不好多说什么。

周景和微微眯起眼睛,见她再度恭敬的跪拜,“陛下,臣妾知道家父犯了大错,做为她的女儿,臣妾亦愧为大周之后,故请陛下废黜臣妾。”

周景和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漫不经心的问她,“皇后,真的想好了吗?”

这条路可是没有回转余地的。

若是她不提,孟家之事虽然也会牵连到她身上,可她若是没有什么大错,到底不至于彻底将她废黜,好歹能一直挂着这个皇后的身份,也算是保留了体面。

可如今她自请废后,那便也怪不得他。

“是。”孟娉瑶从未这样坚定过,“只是臣妾还想去见见父亲,臣妾有很多话想问问他……”

说着,她抬头望向周景和,目光中带着哀求,“求陛下通融一次,或许这应当就是臣妾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周景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松了口,“元尧,带她去吧。”

元尧道:“是。”

孟呈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中。

因为是重犯,也不可能随意迁移,便只能安排了马车带着孟娉瑶出宫。

难得出宫,若是从前,孟娉瑶应当会对宫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马车行在街道上,能听到周遭的叫卖声,女子的歌唱声,拨弄乐器声……各种声音混杂,可孟娉瑶听着,却更是觉得烦躁。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是在大理寺门前停下。

元尧见了大理寺卿范龄便主动走上前去与其低语几句,范龄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孟娉瑶穿着黑色斗篷一言不发的站在后边,等元尧将话说清楚了,范龄方才将钥匙交予他,任由他带着孟娉瑶前去监牢。

刚刚打开监牢的门,腐臭的气息便迎面扑来,孟娉瑶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她的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跟上元尧的步子。

越是往里边走,那股腐臭气息混杂着古怪的血腥气味便越发浓重,她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因为这儿时不时会有几只老鼠或者蟑螂从她脚边穿梭而过,监牢里的烛火阴暗,她若是没有瞧见,很容易便会直接踩上去。

不知在这昏暗的环境中行走了多久,元尧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孟娉瑶顿了片刻,终于是抬起头来,借着监牢里忽明忽暗的烛火,她看清了眼前的那张苍老的脸。

算来她入宫也不过才半年而已,父亲的鬓边都已生出了不少白发,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她的心里头忽地有些心酸。

而孟呈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好似有些不敢相信孟娉瑶会出现在这儿。

见此,元尧便识趣地对着孟娉瑶道:“属下先去外头候着,娘娘瞧着时辰,若是两刻钟之后娘娘不曾出来,属下便会进来寻您。”

孟娉瑶稍稍回了神,朝着元尧点点头道:“麻烦元侍卫了。”

元尧又拱手行了礼,这才退了下去。

长星虽说有些担忧,可还是不好继续留在这儿,只能跟着元尧一同守在了外边。

元尧出去之后,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孟娉瑶头一回见到父亲如此落魄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些凄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站在里边的孟呈声音阴冷道:“真是个废物!”

孟娉瑶难以置信的望向他,“父亲,您……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孟呈嘲讽道:“孟家养你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捧着你,而你又为孟家做了什么?就连一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孟娉瑶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他的表情,嫌弃,厌恶,鄙夷……逼得孟娉瑶止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脸怨恨的咒骂着她的人竟是一直以来疼爱她的父亲。

可孟呈却没有停下,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我往永祥殿里送了多少书信,哪回不是让你在周景和的身上多花些心思,就算不曾怀了子嗣,只要他对你稍微有些感情,他在对付你的父亲的时候,也会稍微顾着你的颜面!”

“我知道他对你不曾有过情意,可那又如何?孟堂的那个女儿尚且能使些手段,你比她又尊贵到哪里去,又为何不能?”

他一字一句的说着,就好像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心头所有怨气都尽数发泄出来。

孟娉瑶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似犯了天大的罪一般由着孟呈不断的指责和谩骂。

蟑螂和老鼠从她的鞋面上爬过,可她仿佛已经是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抬起头来问他,“所以父亲,巽元城的事……真的是您做的吗?”

在见到孟呈之前,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之前,她的心底始终还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父亲不会这样做,觉得他从来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可到了现在,她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再也无法笃定的说出相信他的话来了。

“巽元城的事?”孟呈状若疯癫的大笑起来,“我做了什么?是他们找上我的,我不过稍稍通融而已,他们能给我八万两白银,谁能拒绝?现在高高在上的指责着我的那些人,换做是他们,他们能拒绝吗?”

孟娉瑶的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原来……父亲是这样的人。”

孟呈却只觉得可笑,“你当然不知道,孟家最尊贵的姑娘,大周早就定下来的皇后,用的是白玉作的碗,金子铸成的筷子,满头的首饰没一样是凡物,可却还天真的以为银子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孟娉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下万民或许都能指责他,可是孟娉瑶不能。

十多年来,他给了孟娉瑶最好的生活,最尊贵的身份,无可挑剔的一切,所以孟娉瑶没有指责的资格。

两刻钟到的时候,孟娉瑶转身出了监牢。

长星察觉她的脸色实在不太好,便有些担心道:“娘娘,您还好吧。”

孟娉瑶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我没事,只是头一回觉得活了十多年了,竟是到了今日,才算活得稍稍清醒一些了。”

“娘娘……”虽然孟娉瑶并未说明里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可光是瞧见她如今的模样,长星就知道,大约孟丞相,真是害了巽元城的百姓之人。

“回宫吧。”孟娉瑶却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了马车边上,长星也只能过去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元尧将那钥匙交还给了范龄,又与他说了几句话方才过来驾驶着马车回宫。

马车原本行驶得还算平稳,可等经过闹市的时候,却突然一个踉跄停了下来,外边也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

长星觉得有些奇怪,便开口问元尧,“元侍卫,外边这是怎么了?”

但却并未听到他的回应,长星的心里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孟娉瑶,“娘娘,这……”

孟娉瑶也觉得古怪,正想掀开帘子瞧一瞧外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车身却忽然一震,显然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马车上。

而正在这时,元尧忽然掀开帘子,有些着急的对着她们道:“咱们这是遇到了巽元城逃难过来的百姓,不知他们从何得知娘娘是孟家的女儿,所以将咱们的马车拦截了下来。”

孟娉瑶闻言脸色愈发苍白,只默默靠在车壁上,并未说些什么。

长星却知道此事怕是有些棘手,便连忙问道:“那元侍卫,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长星姑娘只需要护好娘娘,留在马车中千万不要出来便好,此地距离大理寺并不远,属下已经遣人去向大理寺求援了……”正说着,难民中又有人将石头砸了过来,好在元尧反应极快,一刀将那石头砍成了两半。

长星听明白了元尧的话,心里也不自觉松了口气,见孟娉瑶脸色依旧不好,以为她被吓着了,便开口安慰道:“娘娘不用担心,方才元侍卫说了,已经向大理寺求援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大理寺那边便会有人过来帮忙疏散难民的。”

可孟娉瑶却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只双目无神道:“长星,你听。”

长星愣住,“娘娘,您说什么?”

“外边的那些难民都在骂我父亲,说我父亲为官不仁,说他草菅人命……”孟娉瑶缩在了角落里,小声的呜咽着,“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父亲他真的害死了很多很多人……”

长星第一回 见到这样的孟娉瑶,她有些手足无措的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可却不知道到底应当说些什么才能让她的心里稍微好受点,只能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压在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四周这个时候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骂声,砸东西声,兵刃相碰的声音,孟娉瑶却在这一片混乱中终于如同发泄一般的将压抑在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其实父亲说得挺对的,我就是太蠢了,在孟家众星捧月的生活了那么多年,却连家里的银子是从何处来的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房间中的那套白玉茶杯。”

她说着看向长星,“只是一只,一只就要两千两白银,而我的父亲一年的俸禄方才两千四百两,过去的十多年间,我竟从未有过一日想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