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抱抱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

到了道观, 只见观门斜开一条缝,仿佛是里面的人提前知道有人会来参观,所以贴心地解开了门锁。

进去后,有两位头戴扁口玉冠, 身着道袍的女道长前来接应。女道长比手迎着俩人往后院走, “世子与夫人请随我们来。”

闻言, 凝珑不着调地瞥冠怀生一眼。

女道长走在前面领路,凝珑便与冠怀生并肩在后面跟着。凝珑撞了撞他的胳膊, “欸,你是不是提前给人家打过招呼了?”

冠怀生顺势握紧她的手,“那可没有。道长虽深入简出, 但外面天地发生什么变化, 人家好歹还是知道的。”

道观里是一进院套一进院, 最前面那进院是供客人上香的, 堂下搁着一张方鼎,鼎里是千百柱香, 有的已经燃尽,有的还正冒着火苗。前院熏香厚重,走过几道月洞门,到了第二进小院, 道长在堂下诵经祷告。

第三进院里有棵苍老的歪脖子梧桐树,桐叶新翠, 枝桠末节布满了红卦牌。卦牌多, 又挨得近,风一吹, 牌子就扭转在一起,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第四进院是道长生活起居的地方, 男女分开住,客人不能去这里。

凝珑与冠怀生被带到了第三进院。

两位女道长退去,凝珑抬眼一看,堂下有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老道长已是耄耋之年的年纪,眉目慈祥,头发银白,很是平易近人。

老道长手里握着一捆草杆子,自堂里走出,在凝珑与冠怀生面前站定。

不用这对夫妻开口说一句话,老道长便握紧草杆子用力摇了摇,再往方桌上随意一掷,接着目不转睛地用心解起卦来。

凝珑凑到桌旁,看着几根草杆子落定的方位,心里想:她虽不懂卦,但无论是在寺庙还是道观,求卦实则都是去求个吉利,这卦应该是个好的。

片刻后,老道长方开口说道:“火泽睽卦,艮宫八卦第五位。”

凝珑:“是凶卦还是吉卦?”

老道长沉吟半晌,方回道:“综合来看,先凶后吉。”

冠怀生:“凶是哪方面?吉又是哪方面?”

老道长窥冠怀生神色急切,所以先说了情|.爱方面的卦象。

“常言道,千金难买愿意。**亦是如此,强求过来的一份爱终不算长久,换句话说,爱非施舍、强夺、将就,爱是两厢情愿。先凶,指着的是前半段路坎坷崎岖,两位有情人水火不容,矛盾不断。吉指的是好在后面会彼此包容谅解,走上正道。”

冠怀生心想这道长也些本事,寥寥几句话就把他与凝珑的纠缠给说得明白。他又认真问道:“从凶到吉,可有什么办法能及时转圜?”

老道长摆摆手,“不可主动干涉。”说罢指了指天,“遵循天意,只需静静等待。时间会证明其中的可贵之处。”

一个字——“等”。

冠怀生转眸盯着凝珑。

她仿佛并不在乎这方面的解卦,“那其他方面呢?”

接着道长便列了许多方面要注意的事。其中有一方面点醒了她与冠怀生。

老道长说道:“外出宜早不宜晚,不可再犹豫,需得立即行动。”

冠怀生眉头一皱:“为何?”

老道长乐呵呵地笑了几声,再次指了指天,“客人不了解福州的天气。六月一过,福州的雨季就来了。这雨季可怕得很呐,连日暴雨不断,山滑坡、洪水来,每至雨季必出人命。此刻若不行动,等到雨季来了再忙手忙脚,岂不是痛失良机?”

解完卦,不容人再多看卦象几眼,老道长便把草杆子都收到腰间的木筒里,又取来两张红卦牌:“两位客人若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皆可写在这卦牌上面。之后或是拿梨木长杆把卦牌挂树上,或是自己爬树挂上,又或是唤小厮来帮忙,多种方法皆可行。”

说罢便抬脚离了院。

留仙观既是因求姻缘而出名,那写在红卦牌上的心愿也要与姻缘相关才好。

冠怀生很快就写完,他把眼瞥过去,想看看凝珑写了什么。

凝珑时刻提防着他,拿手紧紧捂着,生怕被他看见半个字。

挂牌时,冠怀生提来一个长杆,挑起二人的卦牌,利落地挂到了一道枝桠上。

离得太远,凝珑看不清他在卦牌上写了什么,甚至连她自己的字迹都认不出。

她问冠怀生:“你写了什么?”

冠怀生:“跟你写的应该一样。”

凝珑气冲冲地看他:“你偷看我的卦牌!”

“我可没有。”冠怀生摊摊手,“我猜的。本来不确定,随口一说,现在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猜对了。”

凝珑耷着她明媚的眼,“无聊,幼稚。”

说着便走出院,冠怀生见状,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第一进院,买了两柱香拜了拜,随后便走出道观,准备下山回家。

哪想刚走出观,天就披了一层灰色。天际压得低,乌云滚滚,天气也一瞬间闷热不少。

看来暴雨将至。

雨季将来,凝珑怕山体滑坡提前降临,便催着冠怀生赶紧走。

冠怀生试探问:“那我还背着你走?”

凝珑其实想自己提着裙摆走下山,可她自己走肯定比被冠怀生背着走慢。这雨水不知何时噼里啪啦地落,若走得慢了被困在山里,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当然要背。”

利落爬上他的背,俩人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了一倍还多。

冠怀生脚底像抹了一层油,快得凝珑心口突突跳。台阶布满青苔,稍微脚滑,俩人就会丧命在这深山老林里。

“你慢些……”凝珑盯着看不见太阳的灰天,“时间应该够用。”

冠怀生邪笑一声,“你怕什么?放心吧,我保证你不会被摔下去。再说,就算真摔了,我也会护着你,保证你从头到脚都毫发无损。”

凝珑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说这话作甚?咒自己啊?”又“呸”几声,连连说晦气。

她一扑腾,那胸前肉就往他的背上蹭了蹭。她的细肉碰着他的筋骨,尽管隔了两层衣裳,可那柔软的触感还是令冠怀生眼神一暗。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臀,不轻不重的,是调\\.戏般的警告。

“趴稳,不许乱动。”冠怀生无意间滑动了下喉结,而凝珑恰好把他环紧,指腹划过他的脖颈,感受到了他的忍耐。

她把声音放小,轻轻地怨了句:“不动就不动嘛。”

往常只在床榻里,他被激得发狠时,才会掐紧她的腰,紧紧地伏着她,说趴稳。

要趴稳,是要因他起承转合的力道太狠。不许乱动,是因到最后,她会承受不来,蹬腿伸手,往前面跑。当然结果总会是被他拽来。

凝珑脸颊一红,冠怀生却毫无察觉。

他继续像头犁地的老黄牛一样,尽职尽责地背着她走路。天阴了,山野也似披了件薄纱罩子,树影婆娑,绿意比上山时更暗了些。

或许也是因到了黄昏,日落西山,山里倏地没了光亮,顿时显得很阴森。

氛围越是压抑,山里便越是异常寂静。

刚下了百个台阶,就已静得只剩下俩人的呼吸声。

这时天雷一轰,“轰隆——”

一道紫红的雷电飞快划过天际。

凝珑心里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倾盆大雨便哗哗落下。

眨眼间,她与冠怀生的衣裳就湿了大半。

凝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眼睫沾着雨水,艰难地看他。

他的身影被雨水刮得格外清晰,绿野被暴雨淋得褪了色,再好看的美景到如今都抵不过他的半分生机。

凝珑伸手挡着眼前,冠怀生则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这一看,果真大失所望。四周只有数不清的树,树栽在斜坡上,因地势倾斜,所有雨水顺着坡往山下倒灌,再继续下山会很危险。

电闪雷鸣,不能往树下躲。眼下只剩一个对付方法,他拉紧凝珑,生怕二人会被暴雨刮散。

“跟紧我,先到道观里住一夜避避雨。”

凝珑点了点头。眼下没有其他对付方法,只能再重新折去了。

暴雨如瀑,他们的身影浸泡在雨瀑里,愈加单薄萧条。凝珑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像幼鸟一样偎在冠怀生身旁。

山顶积攒的水聚成巨流,顺着台阶往下灌,所以他们是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了大半晌,回头一看,原来不过走了二十道台阶。

这时候不爱运动的坏处就显露出来了。

凝珑的手渐渐从他的指节里窜了出去,然而在刚窜出的那一刻,冠怀生又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他决定不能再手拉手地往山上走了,这样不稳妥。

冠怀生停下脚,侧身回望凝珑。

她被雨水打得懵懵的,半眯着眼,朝他歪了歪头,用她的一脸疑惑告诉他:怎么不走了?

真是奇怪啊,她这么娇气,平常手被划出一条极浅的口子都要皱起眉头叫痛,再把受痛积攒的怨气撒到他身上。

如今她鬓发稍乱,衣裳全湿,裙摆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水珠,若是在平时,这时定会觉得她自己丢了面,又要埋怨他做事不利索了。

可现在,她很信任他,把她的命系在他手里。

半句抱怨都无。

“上来,我背你。”他说道。

凝珑没听清,只顾着抹去脸上的雨水,“你说什么?”

她没听见冠怀生的回话,下刻松开了手。

“你……”凝珑心里一慌。

待她竭力睁开眼看去,只见冠怀生把衣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他练出来的宽肩窄腰螳螂腿堪称极品,如今衣裳服帖地贴着皮肉,长腿“唰”一下亘在了她眼前。

他再次伸出手,“上来。”

她忽然觉得在这一身欲之外,还能看到他能给她的安全感。

暴雨、青苔台阶、雨水倒灌……

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背人上山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可她竟愿意信任他。

只要靠在他的背上,被他背着走,仿佛就能寻到无限希望。

凝珑从不知道他的背是那么热,好像能把她的湿衣裳都烫熟。

她把手甩了甩,又嫌甩不干净,干脆把手往他衣裳上蹭了蹭。虽然到处都是湿的,但往这里一蹭,再往那里一蹭,不多会儿手心就干了不少。

冠怀生以为她玩性大发,嘱咐道:“环紧我,万一再掉下去……”

凝珑非但没听,反而继续重复着甩手再蹭衣裳的动作。

冠怀生假意把手一松,“欸,欸,要掉下去啦!”

凝珑惊呼一声,赶紧贴紧他。确认手心干了后,她把两双手贴在他的耳朵上,贴心地护着。

又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山里虫多,我给你护着耳朵,省得虫子混着雨水污了你的耳。”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她怕他死,他要是死了,谁把她背到道观里去?所以还是要慰问一下这个勤恳背她的老黄牛,他可不能有好歹。

凝珑的话变作一根漂亮的羽毛,在他的耳廓里来回挠。痒痒的,轻飘飘的,明明转瞬即逝,却叫他尾椎酥麻,腿脚差点软了下去。

他还当她在肆意玩闹,没想到她费心把手心弄干,只是想盖住他的耳朵。

冠怀生走得更稳。每一步都像早已扎在台阶里一般,稳稳当当,从不出错。

走了百道台阶,抬眼一看,道观近在眼前。

老道长放心不下,怕两位客人遭遇不测,便派了小道童下山递伞。

不过还不待道童下山,冠怀生就已背着凝珑重新走到道观前面。

老道长亲自来接,“我为世子夫人在前院安排了一间客房,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二位就先在客房稍作歇息吧。”

凝珑跟着女道长前去沐浴洗漱,再折回屋时,正好看见冠怀生在铺床。

这时他也盥洗好了,换了身宽松的道服,别有一番俊俏。

道观不比王府,客房里只有一张铺着几张木板的床榻、一床被褥、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一套茶具。虽简陋,但稍作歇息已经够用了。

凝珑关紧窗户,把风雨声隔绝在外。

明明是在大夏天,可她忽然有些冷。待冠怀生铺好床铺,她立马钻到被褥里。

这被褥里面是几层薄棉花,还没有冠怀生身上暖和。

她有些想念冠怀生起伏有力的胸膛,可这时他正在熬姜汤,她说不出想枕他胸膛的话,只能忍受着寒冷,耐心地等。

冠怀生怕她发烧,赶紧喂了她一碗姜汤。

时候不早了,俩人这一天都在上山下山,疲惫不堪。冠怀生吹灭蜡,躺在她身侧。

往常他睡得比她晚,可今日或许是太累,刚躺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睡意刚来,就被搅醒。

“喂,醒醒。”凝珑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冠怀生翻过身,迷迷糊糊的,搂紧她的腰说了声“睡吧”。

凝珑幽怨地盯着他,脑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很自傲,宁肯冷死也不愿意开口说出要求。

一个小人处事灵活,都快冷死了,说一句话又不会掉块肉。

她很冷,如果得不到火一般的炽热,可能就要生病。

生病多麻烦啊,她断然不想生病。

豆大的雨珠不断拍打着窗棂,外面雷电一道一道地劈下,风声,雨声,雷电声,完全把小屋里的动静吞噬殆尽。

这是个肆意妄为的好时机,一切蠢蠢欲动都不会被外面听见。

凝珑慢慢把身贴近他,伸出手指,一下,再一下地戳着他的胳膊。

冠怀生有些烦。

他睡得正好,忽然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时不时戳他。

他不耐地皱起眉头,正想开口训斥一句,不曾想在开口之前,听见凝珑说了一句:

“你抱抱我。”

冠怀生登时睁开眼。

凝珑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突然醒了?”

黑夜里,他这双暗藏着深欲浓意的眼格外明亮。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假寐片刻,待猎物上钩,倏地睁开漂亮的豹眼,慢悠悠地打量着逃不了的猎物。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趴稳,不要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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