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追妻
◎追妻火葬场。◎
他不知道凝珑怎么会来这山野里精准定位他的存在;不知道凝检为什么不要命地往他剑上撞。
他移了移眼, 看见凝珑脚边撂着两把伞与一身蓑衣。
鸦色髻发微乱,泪眼朦胧,青色裙衫,裙摆沾了许多污泥。
她闪着长而密的睫毛, 眼里是不可思议、绝望、难过。她只冷冷地剜他一眼, 随后便搂着凝检的尸身, 盯着凝检苍白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雨还在继续下着, 她的蓑衣被雨水打折,七散八落。那深棕色蓑衣染了水又染了泥,脏兮兮的, 披在身上, 恍若一只被折断翅膀扔在地上的雀鸟。
忽然感到一股冷意。凝珑颤起身, 以她不算炙热的身体去拥抱已经冰冷的凝检。
冠怀生仿佛也管不住自己做什么表情, 此刻竟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他明白了。
这是凝理设下的一个计啊,就是要凝珑误会他, 憎恨他。凝检的死非他所造成,但他的确动过杀凝检的心思。
就凭这点,凝珑就不会原谅他。何况他还没来得及把凝检投靠巫教的事同她说。
冠怀生踩着泥泞走到她身边,捡起雨伞, 撑在她头上。
衣裳尽湿,似乎打不打伞都没有必要了。
良久, 冠怀生才找回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吧,他的尸身我会让侍卫搬下山。”
凝珑抹一把脸:“你把舅舅先背下山。”
“那你呢?”
“不要你管。”凝珑把身跪得离他远了些, “我就待在这山里, 哪也不去, 死就死了。”
冠怀生知道她在讲气话,“好,我把他背下山。你撑另一把伞,随我下山,好么?”
“随你?”她抬眼看他,“你把舅舅杀了,你让我跟杀亲仇人下山?”
“他非我所杀。”冠怀生轻声说道,“我原想把他绑走,结果他自己疯一般地冲到我剑上。”
他还想说,你信我说的话吗?
凝珑显然不信,她指着四周倒下的侍卫与巫教异端,“有谁可以帮你作证?”
冠怀生皱起眉,“没有。但他真的非我所杀。这是一个计……”
再往下解释,就要说到凝检与凝理蛇鼠一端,而凝理是巫教教首这方面的事了。
该说了,再不说会产生更多误会。
他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可当望见她这双充满质疑的眼眸时,他忽地就有些怯懦。
凝珑一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信他。
不信任她的夫君,这是个很可怕的事。这代表即便他说的是真相,她也会在脑中自动把它补成假话。
凝珑用她的眼告诉他:你失信了。
冠怀生忽然就此沉默下去。
凝珑心想果然如此,“你果然是在骗我。”
他果然想用“计谋”这一出谎言去骗她。
片刻后,一众侍卫拿着武器姗姗而来,营救被困在山里的两位主家。
冠怀生让侍卫把凝检抬下山,他则默默跟在凝珑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距离约莫有二三十步,足够看清走在前面的那道人影。
暴雨不绝,她瘦削又决绝的身影被雨水冲刷得飘飘欲仙,只揉一揉眼的时间,可能就会跟丢。再揉一揉眼,她又出现在他身前。
她的步伐不紧不慢,在等他追上去,等他给她一个解释。
但冠怀生始终没勇气追上前。
他听着侍卫的汇报,听到关键地方,忽地眉头一皱,“你是说,有人伪造章迹字迹,给夫人写了封信,信上引她前去山里寻我。”
侍卫说是,一面把信掏出递给冠怀生:“夫人带走一队侍卫,但因山里地势凶险,那队侍卫皆已中了巫教派提前布下的埋伏,无人生还。”
冠怀生拆开信,果然如他所想,是凝理从中作梗,模仿他的字迹,又仿刻了一个与程家常用章一模一样的伪章。
凝珑因担忧他,当下并未多想,带着一队侍卫急匆匆地上山寻他。
难怪交战时,他窥到凝检心不在焉的,似在寻一个适合的时机去做什么事。
事情脉络冠怀生已梳理清楚,只是他没料到,凝理的心肠竟如此狠毒,把亲爹当作牺牲品好把罪孽嫁祸给他。
这出戏到此结束了吗?
未必。
岑氏,凝玥,乃至其他凝珑在乎的人,会不会都被凝理打下水。
甚至是凝珑本人,会不会在无意间就深入进巫教的老巢中去。
冠怀生不敢想。
他默默看着凝珑失魂落魄地回了院,被云秀围住问东问西。
她要与他分房住。
俩人一有矛盾就分房住,已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凝珑沐浴的时候,第一次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说:“云秀,我好冷。”
云秀看了眼外面闷热的天,又看了眼她额前闷出来的冷汗,“姑娘,你是心冷。”
她给凝珑把汗珠擦落,“或许,姑娘可以听一听世子的解释。方才我听侍卫说,姑娘收到的那封信是伪造的,是有人故意引姑娘去见世子。那人自然是巫教派的。”
凝珑依旧蜷着身,面目表情地盯着冒着热气的水波,“我知道信是伪造的。但舅舅撞剑这事你信么?舅舅一向聪明机警,甚至聪明过头成了老滑头。他渴望活下去,否则不会把我交上去作为出诏狱的筹码,不会甘愿被贬到章州安度晚年。难道他为挑拨我和世子的关系,竟舍得陪出一条命吗?”
云秀搬了把板凳,坐到浴桶边,与凝珑搭话:“我又听说,老爷早就跟巫教派勾结在一起了。否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福州,山里又怎么会出现许多巫教派的尸体?或许老爷早已变了心,此刻主动撞剑想阴世子一把。”
有些话由冠怀生来解释,凝珑是听不进去的。此刻她对他带着天然的偏见,无论他说什么,就算他说的话是真,她也不愿相信。
可话被云秀说出来,她反倒愿意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这件不简单的事。
云秀的说辞,比她心里的猜测更符合逻辑。
彼时待在山上,她看冠怀生是质疑、憎恨。冠怀生看她却是惊恐、无助、不可置信。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贸然出现,一如他所说的,完全没料到凝检会突然撞到他的剑上,被剑刺穿。
前者可以解释这封信是假,后者可以解释,凝检决心求死是真。
是了,她心里早已还原了事实。
但偏偏不肯低头,不肯承认冠怀生是对的。或者说,她不肯承认她很在意他,所以会冒险出门寻他,会因他的不解释感到失落。
仿佛被他看出她其实已经开始喜欢他,是种不可忍受的羞耻事。
热水把她苍白的皮肤烘出了几分粉红,她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妖艳又无辜。
凝珑悄悄把身子舒展一些,“我还是在意他对我的欺瞒。”
云秀以为她还怨是冠怀生杀死了凝检,便安慰道:“姑娘不如别跟世子分房住了吧,往常闹分房,越分开,矛盾就积得越深。要我说,不如回去把话说清楚。”
凝珑想的却不是这些。
此刻她是生另一种气,气冠怀生把她当傻子,什么都不告诉她,弄得她的气愤、不解与质疑都像一场幼稚的笑话。
她的尊严放在前,不允许任何人把她当傻子耍,即便她知道冠怀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所以俩人继续闹着矛盾。
冠怀生不是不想解释。
次日雨一停,他起早站在了她住的阁楼下,静静地站着,等她开窗,他便仰头望她,告诉她真相。
榉木窗“啪嗒”一开,她揉了揉惺忪的眼,打哈欠伸懒腰,呼吸新鲜空气。
像猫一样,很可爱。冠怀生抬起眼,默契地与她对视。
只一瞬,她便清醒过来,猛地把窗户一关。
“啪!”
根本不容他解释。
冠怀生迈上阁楼,站在她屋前敲了敲门,“我想跟你说话。”
她正在卧榻看书,闻声,把书猛地扔在地上,冷冷斥了声“滚”。
他灰溜溜地下楼,忙着给凝检安葬的事。
作为亲眼目睹凝检犯下无数罪状的人,冠怀生其实觉得一剑刺死凝检反倒是让他死得轻了。
凝检值得五马分尸,凌迟车裂。
但在最初的计划里,无论是李昇,还是他,都想让凝检死得体面些。毕竟他奸是真,对国朝的贡献也是真。他没被腐蚀时,是皇帝的一条“好狗”,始终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行事,从不惧会因此得罪多少同僚。
加上他是凝珑的舅舅,是她的养父,无论如何,都该死得体面些。
所以李昇把这追杀凝家的事交给冠怀生来办,只是冠怀生没想到,不等他前去缉拿凝检,凝检反倒自己主动牺牲了。
他把凝检安葬在一座山里,没有厚葬,对得起百姓;没有抛尸荒野,对得起凝珑与凝家。
不觉间又到了深夜,他敲响凝珑的屋门。
“出来,吃饭。”他道。
凝珑还舍得回他话:“不饿,不吃,不出来。”
就是因有这样求她赏脸的场合在,他才觉得无论他用哪张脸改哪个名,他始终与“冠怀生”割裂不开。
平时相安无事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健康又正常。可一旦发生矛盾,这关系就在无形中变得畸形又扭曲。
当初那个小哑巴受尽屈辱,隐忍蛰伏,不想立刻挑明身份,所以不情不愿地跪在了她脚边,示弱、求情。
自此他便经常跪了。
仿佛是料定她吃这一套,所以谁拿捏了谁,一时说不准。
隔了几日,夜间又开始下暴雨。
凝珑出门上街买东西,可似乎这行为叫冠怀生以为她是冷心出走,往后再也不要他了。
她生气,他可以哄。她委屈,他可以倾听。
但她不能不要他啊。
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已经在灵魂里刻在了烙印,她不能不要他。
主人可以鞭笞、惩罚、羞辱她的奴,但她怎么可以抛弃奴呢。
冠怀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如那一日,浑身被雨淋湿。他没带伞,也不准备打伞,始终与凝珑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看见她好似进了一个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她都没再出来。
大街小巷皆已收了摊,街道空旷无人,只有他失意地走着。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无力思考其他事情,无力保持理智。
腿脚一跌,跪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为何要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他在乎的人。可现在,没有人会可怜、心软。
他又是在跪谁。
冠怀生想站起来,可突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膝盖跟泥做的地面黏在一起,割舍不开。
忽地有两道热源把他烫得不轻,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
这是泪啊。
冠怀生眼眶一酸,喃喃自语:“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他想自己真是失败啊,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现在她抛弃他了,他去追,还能追回她的心吗?
*
凝珑进了伞铺,指着一把能轻松容下两人的青绿伞:“我要这把。”
铺主看见她手边拿着一把伞:“小娘子这不是有伞么,怎的还要买更大的?”
凝珑只是笑笑,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锭:“别问太多,我就是想要。”
过去她故步自封,只能接受一把狭窄的伞。这些日子来,慢慢发现他的真心,所以也就想开了,愿意撑一把更大的伞,把他迎到她的身边。
她擅长冷战,遇见问题总想逃避,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旦闹了矛盾,永远冷眼看他,不理不睬。
她知道情况紧急,眼下已经不是容她继续闹小脾气的时候了。所以这把伞也算是赔罪礼吧,希望冠怀生能懂她口是心非下的致歉。
她把小伞丢在了伞铺里,因下雨路滑,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耽误许久。
出了长巷,走到大街,待看清那团事物后,猛地被吓了一跳。
冠怀生跪得很好看,破碎感已经快要溢了出来。这种跪姿兼具美感与欲望,美得很客观,霪得很诱人。
雨水把他的宽肩窄腰与肌肉排布得当的长腿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身蟹青圆领袍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带了些欲诱未诱的意味。
气质潇洒不羁,平时一身贵胄气,如今红眼哭泣,反倒把脆弱的少年感也给带了出来。
他无意间凑出了一副凝珑最喜欢的模样。
他似在低喃着,再看过去,却又像什么都未说,嘴唇绷紧,极力忍耐着委屈。
他不知在委屈什么,也许什么都委屈。
他的心无比潮湿,拧干了还能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
突然在某一刻,天好像晴了。
有把巨大宽阔的伞撑了过来,眼前青衫裙微晃,这抹青是雨过天晴后纷纷冒出头的草芽,嫩嫩的,围着一朵花生长,越长越旺。
“砰——”
那朵花悄然绽放,盛开在漫山遍野的青翠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