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变脸

◎她猜不透他的心机。◎

凝家在诏狱里迎来九月。

起初得知要被满门抄斩, 大家都不敢相信。后来被狱卒告知消息属实,狱道里哭声回**,这个嘶吼那个哀叹,很是聒噪。

叫唤两三天, 大家都不再吭气, 死寂的氛围到处蔓延开来。

大家都在心里演习过一遍赴死流程, 现在不再期待转机,只期待能少受些疼痛。

所以当转机真真切切地出现时, 没几个人愿意相信。

凝检被单独叫去问话。

狱卒说道:“有位贵人愿意力挽狂澜,顶着万千压力保下凝家。”

凝检眼里先是一亮,之后那点光亮又转瞬即逝。

他佝偻着腰, 头发凌乱, 浑似将死之人。

“小哥, 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官家要我死, 谁还敢护我?”

狱卒一脸认真,递给凝检一封信。

“贵人既然都愿意出声保你了, 那定是在官家的允许之下。或者是官家也得给那位贵人几分面子。”狱卒说道,“贵人托我传信,具体的事都在这封信内。”

凝检攥紧信,起身踱到门前, 想去牢房里拆信。

却听狱卒说:“不必,就在这屋里拆。贵人提前交代过, 老爷别为难我。”

凝检只好把信拆开。

那贵人说, 他会保下凝家,只提一个条件。

他要凝珑。

他要凝珑完全脱离凝家, 从此待在他的身边。

这条件不算过分。

于凝检而言, 凝珑只是一个能给他挣面子的外甥女。他尽心照顾外甥女二十年, 让她吃饱穿暖,让她饱读诗书,在允许范围内给她自由。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

贵人想要她,而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那他正好做一桩媒,撮一桩婚事,何乐而不为?

凝检没有犹豫,当即应下这条件。

信纸上的笔迹他无比熟悉。瘦劲清峻,是世子程延所写。

凝检问:“这……这位贵人可是程世子?”

狱卒摇头说不是,“既然一直称‘贵人’,那人家定是不愿意暴露身份。若那人是程世子,何必专门借一个‘贵人’之名?再说,你入狱这么久,程世子若想救你,那早就想办法去救了。”

凝检却只是看着那张信纸沉思。

消失的冠怀生,隐匿的程延……

过了半刻,凝检才开口说知道了。之后推开门,刻意把步子放缓,独自走在幽深黑暗的狱道里。

凝检现在可以确信,那贵人正是逃走的冠怀生。

从前他并不关心后院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但那不代表他对一些变化毫无察觉。

在冠怀生进府的第一日,他便觉得此人很是怪异。

不过他不便出面去查,想着后院自有人去挖掘。凝珑心思细腻,或能把冠怀生的真实身份勘察出来。

只不过凝检没想到,那冠怀生正好生得一副惹凝珑喜爱的模样。俩年轻人天雷勾地火,黏得一发不可收拾。

凝检只好托管事多多操心。管事说,冠怀生每次出去的时,凝珑也恰好动身去宁园。

什么私生子,什么扔到奴隶窝……

这些理由能唬住小年轻,但根本唬不了他。

他心里渐渐浮起一个猜想,不过苦于无凭无据,那也仅仅是猜想。如今收到这封信,那猜想终于落到实处,成了事实。

凝检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事实告诉凝珑。

他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子,自认不懂小年轻的心思。

凝珑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出来了冠怀生的真正身份。

这或许只是年轻人你勾我引的一个小情趣,他不便插手。

狱道墙上挂着烛台,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盏烛台。

凝检把信纸撕得粉碎,而后将其投入烛火。

话又说回来,其实凝珑猜没猜出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冠怀生还是程延,都很喜欢凝珑,都愿意为得到凝珑做一些危险事。

“贵人”,哼,这么神神秘秘,想必就是等着出场给凝珑一个惊喜吧。

重要的是程家的心意。

程家的心意能保凝家一世荣华富贵。

*

狱道那头,凝玥缠着岑氏问:“娘,你说这转机可能当真?听狱卒说,问斩风声传得沸沸扬扬,但陛下始终没给准信。你说,陛下是不是在暗地里保咱们家?”

岑氏揩干泪眼,“陛下若想保,那早就出面保喽。玥丫头你不懂,为君王者,最是忌讳随意透露自己的想法。君王喜怒哀乐不行于色,你根本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想干什么。”

凝玥心里一沉,“那这转机……”

岑氏:“等你爹回来再说。”

话音刚落,抬头便见凝检走来。

他板着脸,刚想凑近说些什么,就被看守的狱卒搡到对面牢房里。

大家便只能隔空传话。

凝理苦于牢狱之灾,身子本就不适。又恰逢换季,一下染了风寒。

这会儿身上烧得能把人烫死,穿着一身单薄素衣,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狱里灰尘多,吸一口空气,呼出的却是脏兮兮的灰尘。

凝理眼神发散,虚弱问道:“这转机可是真的?”

凝检:“千真万确。”

岑氏问:“是何转机?”

凝检苦笑道:“那贵人说护凝家周全可以,但提了一个条件——他要珑丫头自此跟着他。想是个好色歹徒,只不过我们不知他姓甚名谁,家世如何。不过他既然敢违背皇意,那想必也是个风云人物。”

闻言,大家一起看向凝珑。

凝珑却是有些精神恍惚。凝检说话时,她正站直身,抬头望着阳光。直到云秀戳了戳她,她才回过神。

她已经很久没暴露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从前她容光焕发,很享受大家朝她投去惊羡的目光。

如今却感到天大的惶恐。

她的脸憔悴到不能再憔悴,她的衣裙素净到不能再素净。

他们在看什么?看她的笑话吗?

不,她决不允许!她能带着尊严赴死,却绝不能活着遭人笑话!

“怎么了?”凝珑转过身,轻声问道。

凝检叹了口气,重新解释一遍。

“贵人点名道姓要你。珑丫头,我知道你一素自尊心强。从前跟程世子那事,已经委屈过你一次。如今人家要你,也不知是要你做妻还是做妾和外室。”

凝珑本来不慌,但听凝检这么添油加醋一说,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抵触。

她本能地想说不。

凝检刚才解释道,那贵人一定不是程延,否则不会大费周章。若答应贵人的条件,那不就是打了程延一巴掌吗?她和整个凝家都不该得罪程延。

可再一想,这么多天,程延那厮去哪儿了?他若想救,那早就出手了!

现在这情况只能说明,程延已经放弃了凝家。凝家,连同她,一齐被他抛之脑后。

所以她该答应。何况她有不答应的余地么。

凝珑抬眼扫视一圈。凝家这四口人死死盯着她,仿佛她若不答应他们就能把她吃进肚子里一样。

岑氏等得不耐烦,催了催她:“珑丫头,你愿意吗?”

事到如今,凝检也愿意做一些让步。

“珑丫头,舅舅舅母对不住你。这二十年没能把你教得更好,舅舅我目光短浅,一步走错,祸害了全家人。你那笔嫁妆我没动过,等出来后,你就拿走吧。”

岑氏闻言,瞪了凝检一眼。

凝检也回瞪岑氏一眼。

凝珑勾起一抹笑,笑得苍白。

“我自然愿意。”

凝检又道:“只要你说愿意,那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明日,贵人会亲自来诏狱里接你。”

凝珑把笑意加深,“好。”

这一夜,除了凝珑与云秀,其他人都睡得死沉。

他们倒是很安心,反正要做付出的又不是他们。

云秀侧过身,小声抱怨着这几人有多自私。

凝珑说道:“明日,你跟我一起走。”

云秀自然愿意,“只是……贵人他会同意吗?”

凝珑:“会的。”

她就带着一个贴身婢子过去,受委屈时还能互相倾诉。那贵人应该不会那么小心眼。

云秀叹她太过善良,“姑娘,你恨他们吗?”

凝珑问他们是谁。

云秀先说了凝玥的名字。

凝珑摇摇头说不恨。

“从前大家共享荣华富贵,没有正面的利益冲突,凝玥还能做做面子。她知道我因情蛊与程延走到一起,要受情蛊奴役,做着不喜欢的事,还要攀附程家,那时她还能心疼心疼我。后来她跟情郎要好,便没精力来找茬。现在大家共沦陷,项上人头不保,她自然会急。”

在家长里短方面,凝珑一向很清醒。

“在凝玥眼里,我始终是霸占她家的外来人,分散了她得到的爱。所以她会嫉妒,会找茬。但她的心机都流于表面,这是最低劣的心机。真正高深的心机向来看不透摸不着。”

云秀听得认真:“比如呢?”

“比如……”

比如冠怀生。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浑身是毒。

云秀猜到了答案,便不再追问下去。

到最后,失眠一夜的只有凝珑。

她闭着眼,整合着过去掌握到的所有有用线索,试图把那贵人的身份拼凑出来。

同样失眠的还有程延。

他脑里回放着与李昇的对话。

李昇让他做好万全准备,又问:“既然你想让她逃离凝家,那要不要借此机会,让她把姓氏改成‘赵’?”

他回:“这得问她的意见,我们怎么想没用。”

李昇再问:“你的想法呢?你觉得要不要改?”

他回:“不要改。”

李昇很吃惊,问他原因。

他说:“‘凝’是她舅舅的姓,但更是她母亲的姓。她的父亲没有担当,撇下她殉情。夫妻俩死后,赵家对她不闻不问,全当没她这号人,后来见她长得优秀才来认亲。‘赵’这个姓氏配不上她。我想她更愿意随母姓。”

李昇却直白地戳穿他的小心思:“你是借她的事来抒你的情吧。你俩的经历倒是挺像,都有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与一个早逝的母亲。你难道也想改姓?你是想做王延,还是房延?”

他却说:“如果可以,我只想做冠怀生。”

他只想做冠怀生。

那至少是由他完全赋予的一个身份。

夜里,程延辗转反侧。心里不舒服,脸上也很难受。闭上眼,那张脸仿佛在被人胡乱捏造着。

他感到自己原本的那张脸变了。

仿佛有鬼魅在凿他的脸,把脸凿成另一番模样。

起夜时照了照镜子,倒把自己吓一跳。

程延抚着侧脸,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制易容膏的周老伯说过的话。

“再好的易容膏也有副作用。不要一直抹,否则脸真的会变成你最常抹出的那般模样。还能不能变回来?哼,当然变不回来了。易容,好就好在能易容,坏就坏在,是真能易容。”

那时程延自然不信这么邪乎的说辞。

不曾想那番说辞倒当真灵验。

很可笑。

从前他要极力隐瞒程延与冠怀生之间的关系。

如今却可能要一直证明,顶着冠怀生那张脸的人,其实是程延。

作者有话说:

生活有变动,有精力就会一章发完,没有精力就分两章发。以后我尽量调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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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晚9点,有文案剧情。感谢在2023-09-11 02:33:00~2023-09-12 01:5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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