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爱意滂沱。◎

风起得急, 天色早了一个时辰暗下来。

蝉衣不知去了哪儿,衔池叫了她两声也没人应。

屋子里阴沉沉的,她放下手中书册, 起身去关窗。

关到最后一扇时,远远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嘈杂之中似有甲胄相碰的响声。

衔池的手略一停, 凝神听了片刻。

正是这时, 蝉衣慌忙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先避一避, 二殿下领了禁军, 把书房围起来了!”

“砰”的一声,她不过一晃神, 窗子便被风打了下来,重重合上, 恰夹在了她手背。

衔池下意识抽手,倒吸了一口凉气,因着手背火辣辣的疼而甩了甩手, 却没心思仔细看, 只急急问她:“可搜出什么来了?”

蝉衣以为她是担心,又看见她通红一片的手背,立马心疼地捧起来看,宽慰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总之有殿下在,还能出什么事不成?反倒是姑娘这手,得找御医来看看……”

衔池反手握住她的手, “殿下今日回来过么?”

蝉衣愣了一下, “殿下打一大清早去早朝, 就再没回来。”

衔池径直朝外走去,“我去看看。”

“姑娘等等!”蝉衣慢了半拍,去抱来她的披风,追了一路才勉强追上她。

书房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分在书房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

衔池远远便停下步子,蝉衣趁机将披风给她搭上:“姑娘还是先避一避,这拿刀拿枪的,万一有点什么事儿,奴婢怎么跟殿下交代……”

她说话的功夫,衔池看见宁禛从书房步出。

他一身朱红长袍,随手拍了拍东宫书房那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倏地粲然一笑。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圣人身边儿的小福子——她在熙宁的生辰宴上见过。

而小福子手里,赫然是那份她遍寻不得的礼单。

两人说了句什么,小福子躬了躬身,请宁禛先行。

她的呼吸轻微一滞。

恰在这时,宁禛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了她,随之便是一挑眉。

目光中似是嘉许。

衔池匆匆低下头。

礼单怎么还在书房?她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宁禛又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蝉衣又拉了拉她,小声劝道:“姑娘还是先回去吧,一切等殿下回来再说……”

被蝉衣拉走之前,衔池又回头看了一眼。

宁禛正在众人簇拥下,大跨步朝外走去。

那张与宁珣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有着她从未在宁珣身上见过的明朗。

回到屋里,蝉衣点上灯,捧着她已经隐隐泛起青紫的手,小心翼翼涂上药膏,“姑娘不肯叫御医,只涂这个也不知管不管用。”

衔池摇摇头,“这时候传御医,太打眼了。”

宫中御医是伺候贵人们的,宁珣在的时候传御医来给她看看便罢了,他不在,又正是多事之秋,岂不是授人话柄。

衔池回忆了一下日子,模糊感觉二皇子的动作比上一世提早了几日。

这回“证据确凿”,应当不必再将宁珣身边的人下狱审问。

那宁珣呢?

天边远远一道闷雷劈下来,衔池微微一颤。

蝉衣以为是自己动作重了,弄疼了她,忙吹了吹,却听她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要下雨了?”

“风这样急,想必是场大雨。”蝉衣回完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圣人最厌秋夜有雨。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衔池抬眼看向蝉衣,脸色有些苍白:“殿下若是回来,无论什么时辰,一定告诉我一声。”

三更天。

一道惊雷响在头顶,衔池蓦地睁开双眼。

外头大雨瓢泼,浇得人心慌。

她围着被子坐起身,按了按胸口,试图将躁动不安的心跳按得消停些。

还是没有宁珣的消息。

倘若没有这场雨,她顶多是对他有愧,应当不至于为他心慌至此。

衔池想,她那天不该问他皇后之事。

若她不知,就不会心软。不心软,心就不会乱。

她明明将礼单拿出来了,明明只差一点儿,他便能避开这场雨。

哪怕沈澈一计不成,又像上辈子一样动了东宫的账目——那样她最起码知道结果如何。

于她而言,最差也不过是半个月的牢狱而已。

总好过漫无目的地等待。

雨下了一夜,宁珣也一夜未归。

第二日一早,蝉衣抱着铜盆,按着往常的时辰进屋伺候梳洗。

雨还没停,只是雨势小了些,天色依旧阴沉,潮得人浑身不舒服。

她拧了一把帕子,正要去看看姑娘醒了没,一回头却见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蝉衣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听见她问:“长乐公主给的那块腰牌收在哪里?”

蝉衣这才看清自家姑娘身上的是同自己一样的宫婢装束,当即睁大了双眼:“姑娘是要……”

“去找长乐公主。”

长乐给过她一块腰牌,本是戏称若哪日同她皇兄闹别扭了,可以转去投奔她。

衔池想着,这时节上圣人本就心烦意乱,宁珣又恰是此时出事,本只有八分的火气怕也得烧成十二分。

不然为何将他扣了一夜?照理说事发突然,尚未完全查清前,宁珣贵为太子,至多只是禁足东宫。

这时候若能有人替宁珣说两句话,兴许能好一些。

她能信得过的,只有长乐了。

蝉衣说什么也要随她一起,她拗不过,便带上了。

雨还在下着,宫道上没什么人。

衔池刚松下一口气,再抬头,便见一队巡查的侍卫朝她们的方向而来。

她心一紧——她的身份不宜被细查,这时候翻出来东宫夜宴那支舞,宁珣的处境只会更糟。

若是平常,她带了长乐的腰牌,自然便会被放过去。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东宫出来的,东宫二字便足够引人注意。

既然避不开,衔池便同蝉衣一起侧身让行。

领头的那个侍卫打量了她一眼,走了过去。

下一刻却突然折返,手已然握住剑柄,盯着她满脸狐疑:“哪宫里的?”

“是本宫这儿的。”

衔池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身后一道温婉女声。

眼前的侍卫立刻松开剑柄,单膝跪地请安:“叩见温妃娘娘。”

衔池亦回过身,向来人行礼。

来人三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当,一身式样简单的秋香色宫装,只简单戴了几样首饰,不至于朴素太过,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直到打发走了那队侍卫,她和蝉衣才被叫了起。

“本宫认得你。你同你姐姐,长得很像。”

温妃先是看了蝉衣两眼,轻轻叹了一声,才转向衔池。

她端详了她一会儿,眼中难掩惊艳,“你也是东宫的人?”

衔池一福身,应了一声“是。”

她想起传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时候急匆匆过来,是为太子?”

温妃是四皇子宁勉的生母。

听长乐说,她和宁勉从小便跟在宁珣身后,而温妃娘娘曾受过皇后娘娘恩惠,多年来也明里暗里帮过东宫不少。

于是衔池也没欺瞒,又行了一礼:“奴婢是来求长乐公主的。”

“好孩子。”温妃轻轻扶了她一把,“兹事体大,本宫不敢议论。去寻长乐,也是个法子。既如此,便不耽误你们了。”

她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婢:“青竹,送她们过去。”

青竹在前头引着她们两个,三人很快便走远。

有宫婢替了青竹的位置,为温妃撑着伞,她远远望着前头三人的背影转过拐角,忽地又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声:“可惜。”

接着便抬步向前走去,宫人的伞忙不迭跟上。

有温妃身边的人相送,去见长乐这一路顺利了不少。

见到衔池,长乐倒是没多惊讶,只重重叹了一声:“就知道你会来,一路受寒,先喝口姜茶暖暖吧。”

她挥退了伺候的宫人,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衔池端着长乐硬塞过来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公主如何知道的?”

长乐言之凿凿:“你与皇兄情深义重,皇兄出事,自然会坐立不安,又没有旁的法子,便只能来寻我了。”

她说到情深义重时,衔池便呛住,搁下茶盏咳了好一会儿。

长乐怜悯地拍了拍她的背,“不过放心,找我算是找对了。”

衔池眼神一亮:“公主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办法倒算不上。”长乐摸了摸鼻子,“皇兄这回的情形有些复杂,我插不上话。”

“别说我了,皇兄被罚跪在乾正殿外,昨夜那么大的雨,温妃娘娘看不下去,过去送了伞,但父皇没开口,皇兄也没接。”

衔池垂下视线,声音很轻:“跪了一整夜?”

“何止,现在也还跪着呢。”

乾正殿多少人来来往往,白日里让他跪,是分毫没给他留面子。

何况昨夜骤风急雨,他一个人跪在殿外,会不会想起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衔池掩在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不觉间声音里便染了几分湿气:“还有多久?”

长乐摇摇头,“父皇没说。二皇兄带人去了一趟东宫,再回来的时候,父皇便动了好大的怒,叫皇兄出去跪着了。”

怕衔池担心,她不由得多解释了几句:“也是碰巧,前几日父皇命皇兄彻查朝中贪腐,谁成想皇兄第一个查的就是叔父,叔父急匆匆进宫了一趟,告到了皇祖母那儿,父皇便暂缓了此事。紧接着便……”

“不管怎么样,叔父的气还是要出的。所以这跪,多半也是跪给人看的……”

长乐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底气。

她还不知二皇兄到底是从东宫查出来了什么。

但皇兄是太子,即便要罚,也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叫人疑心是太子彻底失了势。

“不过简单直接些的法子也还是有的。”长乐站起身,“你且回去等着吧,一个时辰就好。”

衔池抬头,似是不解。

长乐眨了眨眼:“我身子可比不上皇兄,顶多跪上一个时辰。等我晕过去,皇兄自然也就能回去了。”

衔池倏地站起来,“公主……”

长乐打断道:“皇兄已经跪了一整夜了,这样大的雨,再跪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得跪坏了。父皇向来疼我,不会责怪,放心吧。”

何况这事儿她已经做惯了。

回去这一路上,雨又渐渐落得急了。

即便小心撑着伞,也还是湿了衣摆。

蝉衣知道自家姑娘畏寒,又最怕湿了衣裳,所以一回去便先替她换了身衣裳,正要去备热水,却听她低声道:“不用了,我去等殿下。”

“姑娘在屋里等也是一样,殿下若是回来了,会有人来说一声的。”

衔池摇摇头,“我心慌。在外面还稍好一些。”

尤其是在见过长乐以后。

兴许是愧疚罢。

再阴差阳错,将他按跪在乾正殿前的无数双手中,也有她的一只。

蝉衣无法,找了把结实些的伞,陪她等在檐廊下——若是殿下回来,这是第一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不知等了多久,雨势愈来愈大,地上早聚了水洼,深的地方能没过脚踝。

衔池她们站着的地方还好些,地势高,又有遮雨的檐。

雨点依旧打下来,声势浩大,连成一片,腾起一层薄薄的雨雾。

终于远远望见了人影。

宁珣身上还是昨日去早朝时的蟒袍,早被浇得湿透。内侍小心在旁撑着伞,时不时想扶他,可他没伸手,内侍也不敢僭越。

许是跪了太久,他走得很慢,但步子依然稳着,分毫不显狼狈。

若是不知情,定会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去淋了一会儿雨。

他是东宫太子,站在离这天下至高的位子最近的地方,远远望过去,步步平稳。

可她已经知道了他走得很难。

衔池安静望着他的方向,眼眶慢慢红了。

雨落得愈发急,打在檐上,声声催人。

她从檐下奔了出去。

蝉衣反应过来要跟上去撑伞时,已经追不上她。

靴子踩进水洼,溅起的水花又重重落下去。

这时节的风里已经带了寒意,阻着人。

宁珣微微停了一下。

靴子吸满了水,很沉。

雨势太大,衔池几乎睁不开眼。

终于奔到他身前的那一刻,本是想着他腿上有伤才停下,可她跑得太急,又一路淌过水,乍一停下,不受控制地往下跌去。

她跌得很重,本以为要跌进水中,却被一揽,紧接着摔进他怀里。

宁珣将她妥帖收拢,一如过往无数次。可因为在雨里跪了太久,他能自己站起来已是勉力支撑,接住她的那刻,不可避免地跪了下去。

衔池用力抱紧他,随他滑落。

慌了一天的心骤然安定下来。

却跳得更快了。

她被他紧紧箍住,落下来的雨大半被他挡去,两人半跪着,以一种极度嵌合的姿态相拥。

而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说:

宁珣:滂沱的是雨吗,滂沱的是她的爱!她好爱我!

衔池:

不确定,你要不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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