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阿柔,我们要个孩子吧。”◎

萧翊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 瞧见方柔这一抹自然流露的羞怯之色,心中大为满足。

人人都说成婚当日的女子最美,因喜服一世人也不过穿一次,方柔向来不爱招眼夺目的颜色,可萧翊仿佛能想象到她那日穿着喜服的容姿。

这样透白的皮肤, 这样不世出的美人, 她穿正红一定更加相衬。

只是萧翊似乎忘了,大婚当日能着正红的只有王妃一人, 他和方柔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他想象的场面不会出现, 方柔所期盼的夫妻对拜同样不会有。

她只能候在一旁, 见心上人成礼完婚, 在大婚当夜,她也是见不着夫君的。就如同她与苏承茹所言那般,等来的只会是一片冷清。

方柔不愿等,所以她甘愿主动放弃。

萧翊一笑:“那便收好,皇后赏的物件不会是俗品,大婚当日穿戴起也显重视。”

方柔应了声, 没说第二句。

萧翊转眸打量着她, 方柔面色沉静, 盯着桌面发愣,手指捏着那小瓷杯悄悄转, 小动作十分娇憨。

他心念一动,想直接将人揽过来亲热,午饭正巧传到门外, 他见着方柔眼巴巴地朝外看了看, 心道她一上午没吃东西, 现下必然饿极了。

于是忍了那欲.念,让人进了屋。

两人对坐着默默用过饭,方柔还以为萧翊仍有公务处理,没想到他却拿了本书,靠在软榻上看了起来。

此时他解了发冠,头发松散地挽了一髻,着一袭清逸玉衫,姿态格外慵懒闲适。

方柔刹那间被晃了眼,面前的萧翊没了平日里的傲气威严,这身打扮,竟与他在宿丘山养伤那时有几分相似。

萧翊的视线一直落在书上,眼眸轻移,长指翻动,阅览的速度不疾不徐。

方柔一时看得呆了,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萧翊忽而低笑:“小小,过来。”

这一声,又将方柔的神思抽拉落地,她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提步走了过去。

萧翊的模样是极好的,气质轩昂磊落,本就是人中翘楚,否则她不会对他暗许芳心。

他没有流露出高高在上的霸道姿态时,方柔有时候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宿丘山那位落难少侠,还是京都威风八面的宁王殿下?

由此,总会因此失了戒心,动摇了死守的念头。

心中遐思万千,步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前去了,最后,停在软榻前。

萧翊看的是一卷兵书,方柔也在旁好奇,他只是捏过她的手,揉.搓.把.玩着,随后侧了个空,将她拉上软榻坐好,身姿一换,方柔便被他拢在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脑后,一阵馨香扑鼻,萧翊心情舒畅。

方柔在此际看似服软了,她虽知道自己敌不过心底最真实的那面,她对萧翊,到底爱意多于怨恨,可这一份爱里,已掺上了些其他并不美好的事物。

她深知他的危险、偏执,深知他直白地否认这是一次欺骗,深知她就是被他当成可有可无的玩物,所以她更怕这一份爱会令她深陷困境。

方柔心底是哀愁的,为何要在她深爱上一个人,才知晓这情爱的苦?她以为那自我意志是可以吞没这一份情思的,他如此不讲理,不如一拍两散。

可是在当下,方柔只剩苦笑。原来,情爱从来不由人,她实在愚笨。

萧翊没有察觉她的愁思,先是捏着手,后便从胳膊上压过去翻书,将方柔搂得更紧。

“我去趟望湖院处理公务,今夜仍陪你吃饭,好不好?”萧翊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脖后。

方柔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音闷闷的:“好。”

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难不成能与他直说么?她不愿时刻面对他,更不想跟从前那样夜夜纠缠,他从前就忽视了她的意愿,如今情爱变了,更不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方柔静静伏在他身前,本以为他还会留一阵子。

谁知也不过依偎了片刻,萧翊将兵书一盖,搂着她又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压了上来,方柔有些慌张,面上却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萧翊只是在她唇间轻轻厮磨了片刻,随后他直起身,落了地,自顾自理了理衣摆。

何沉已候在门外。

他回眸对方柔撩了嘴角:“你若累了就歇息,叫丫鬟进来伺候。”

方柔半撑起身,默默点了头,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萧翊没瞧出端倪,满面春风地踏出了门。

望湖院的书房里已站了两名黑衣暗卫,他们闻见萧翊进来,都退到一边,恭敬地行了礼。

萧翊长袖一扬,免了礼,人已坐在书案后,顺手收了一本公文展开。

前朝后宫各有苏家的人盯着,皇帝须得逢场作戏,所以萧翊这几年担了这份责,暗中笼络了一批暗卫专管监察百官。

只要是这兄弟二人起了疑,不管天涯海角,不管名臣贵胄又或芝麻小官,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会被记录在册,再呈递到萧翊面前。

京城里头最近无甚新鲜事,唯一的变化只有裴昭回朝。

此事不必皇帝吩咐,萧翊早早就有了准备,分了三组人手专盯着这位裴大将军的动向,事无巨细,连日成书汇报。

萧翊翻开第一册 ,仔仔细细地看完,文书详细到裴昭的神态表情变化,与旁人对话的每一个字,彼此说话的语气,话中是否有遮掩,如此一目了然。

萧翊看过后便知晓,裴昭回京,朝中有多少人求访将军府,可几乎都被他推拒了,倒像是个有分寸的。

册中甚至这样写:“裴昭与副将语,下次再来人,就说我病了,起不来床见不了客。亲信支支吾吾,将军你这借口过于牵强,万万不可妄言。裴昭骂他榆木脑袋,推辞人也不懂......”

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细节往往能瞧出人的真实意图。

起码到目前为止,萧翊并没有察觉不妥。

他将那两册文书合上,伸手端茶。

其中一人这才稍稍上前:“殿下,裴昭今日赴太傅府午宴,属下靠近不得。”

萧翊只轻轻颔首,自然明白苏太傅老谋深算,早做了后手。太傅府瞧着光明正大,实则潜藏不少高手,他没必要因此打草惊蛇,让对方探出虚实来。

他饮了一口茶,忽然问:“裴昭手下那副将叫什么?”

暗卫一怔,快声:“回殿下,名叫张成素。”

萧翊低声:“继续跟,直到他离开京城。”

两名暗卫领命退下。

何沉见书房门再次关好,这才微微伏低身:“殿下,沈家来人答谢,说有劳您替府上管束了下人,今后必不再犯。”

萧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本也不想再将此事放到心上,两家的姿态已摆了出来,沈夫人是个精明人,当然明白他这样做的意图。

他抬眸,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册文书。

裴昭入太傅府是早有意料的事情,他并不觉得有古怪。无论是出于早年的师徒之谊,还是如今同朝为官的交情,裴昭不至于那般不识抬举。

苏太傅也不是个好对付的,面上仍挂着老师的架子,裴昭三番四次直白地拒绝,只怕事情不好收场。

他甚至连裴昭和苏太傅可能谈及的话题都猜到了,无非就是师恩不可忘,又或吾家小女初长成,话里话外都想拉拢这西北王罢了。

西北王,这也是萧翊上回赴丘城密查得知的另一件事。

裴昭在边境一带的势力和威信绝不容小觑,他不仅是坐拥云尉营的裴大将军,更是诸多异族子民心中的不封之王。

若苏太傅这如意算盘被打响了,朝廷只怕真要变天不可。

萧翊独自思忖着,五指轻轻磋磨,已有一番算计。

日暮时分,萧翊掐着点出现在西辞院。

彼时方柔正跟春桃说话,不知提起了何事,面上带着柔和的笑,虽没以前那样的明媚张扬,可瞧着仍是发自本心的愉快。

直到春桃跪下喊了声殿下,方柔嘴角的笑意收敛,很快垂眸,低声唤他阿翊。

在二人用饭时,屋里就没下人伺候了。此时方柔捏着袖角坐在妆台前,萧翊已叫了水,浴房传来的细微声响一直飘近方柔的耳朵里。

她在傍晚已独自沐过,如今退了外衣,长发披散,她梳了一会儿就停下动作,刚要起身,猛一撞到了萧翊的身前。

他的里衣松松垮垮地系着,乌发结髻,姿态说不出的闲适潇洒。

方柔还没来得及吭声,整个人被拦腰抱了起来,萧翊已吻上她的脸侧,两个人踉踉跄跄落下。

他的吻带着难得的柔和,过后,更多的仍是霸道。

方柔本能地伸手去推他,手腕就被捉住了,他的手包裹着她的五指,力道不停,他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后松了掌控,让方柔自由发挥。

她有些粗手笨脚,并不能很好地动作,加之内心十分抵触,萧翊还不断干扰她的注意力。

最后萧翊闷哼着将她的手挥开,接下来的事情再次脱离了方柔的想象。

而在她脸贴着被子的那瞬间,萧翊的声音吻了上来:“阿柔,我们要个孩子吧。”

方柔神思不稳,浑浑噩噩中被吓了一跳,被猛地一撞,她腾然间发出一声尖叫,丝毫不受控。

萧翊更加不管不顾起来。

方柔迷迷糊糊转醒之际,隐约瞧见萧翊在整理朝服。

他已独自穿戴好,又赶着晨露前去宫里早朝。

她迟钝地闭了闭眼,没有半分力气作些反应,萧翊倒是低声一笑,又说她不堪重用,如今这话听来只觉莫大讽刺,她极不愿听。

合上眼,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等到意识再次回拢之际,春桃已打了水候在了门口。

与她同站在旁的,还有那位瞧着面善的王嬷嬷。

是了,朝晖园闹出的动静不小,萧翊事后已发落了一干人,只是这也是后话,春桃小心翼翼地提起,王爷说她护主不利,挨了罚,今后还是由王嬷嬷在别院主事。

面上瞧不出来,可方柔隐约察觉到春桃越发谨慎,与她的关系也更趋向主仆,而不再跟从前那般无拘无束。

方柔自身难保,又还能强求什么,春桃无故挨了罚,难不成还要求她明知故犯惹忌讳么?再多的愁思与不甘,摆到萧翊面前,换来一句这是为你好。

王嬷嬷掩着眉眼替她梳洗,方柔身上**的肌肤留着鲜明的痕迹,她只当不觉,手底的力道是轻柔缓和的,语气姿态也很克制,怕藏不住情绪,又惹了方柔不自在。

梳洗罢了,王嬷嬷也不多言,得力地替她传来了早膳。

春桃是再没可能与她同桌共食了,甚至连站位也远了些,留在王嬷嬷身后,不叫不得近身。

方柔食不知味,麻木地填饱肚子,还未彻底回转神思,门外有丫鬟通传,宫里又来人了。

她一怔,面上有难掩的喜色,不留神给王嬷嬷瞧了个彻底,便又刻意地压了下去。

还是皇后的颂宁宫来的嬷嬷,带了几名宫女,说是今日皇后娘娘得了空,还想找方柔说话解闷。

宁王府一众早已受了冯江的提点,今后凡是宫里来人,不必再阻拦。

而冯江自然代表了萧翊的立场。

上回方柔入宫是带着春桃一起的,而这一次,王嬷嬷得萧翊的授意,自然寸步不离。

方柔知晓争辩无果,还容易叫人瞧出端倪,由此没有多言,只看了春桃一眼,随宫里来人离了王府。

仍是从同样的侧门进了后宫,落马车,一路朝里,这一次步子都轻缓许多,当然王嬷嬷是不知晓的。

进了颂宁宫,王嬷嬷只得在殿外留步,贵人不招不得进殿。

果真同上次一样,方柔心底又多了几分轻松。

苏承茹今日在里间的软榻上坐着,方柔踏进去,重重帘幕落了下来,屋外的一切动静都被阻挡了。

方柔心底一坠,若有所思,皇后难道有意要回避王嬷嬷?

贵人赐座,方柔谢过恩,苏承茹俯视着她,眼眸一压,很快移开视线。

她显然瞧见了方柔脖子上难以掩盖的痕迹,王嬷嬷和春桃已尽力涂了粉,可那道痕颜色太深,如何也压不住。

方柔偏了偏脑袋,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

苏承茹心中冒起一丝冷笑,都说萧翊自小不近女色,府上连个伺候沐浴更衣的丫鬟也不曾有,也从来未传出什么拈花惹草的恶行。

看着是这般清心寡欲的冷面王爷,不料一朝入世,也不是个多能自持的。

如此一来,她更要叫他露出真面目,让他彻彻底底地被这不值一提的乡野女子愚弄一回。

苏承茹让人给她看了茶,又打量几眼,真是美人如玉,任是谁也难把持。

她默了默,终于开口:“你与宁王恩爱有加,我与皇上也感欣慰。”

方柔怔了怔,张嘴却没话,只得忍着,等贵人吐露后半句真正想说的话。

“只是行事须得节制有度,日后你正式入府,更得多加规劝宁王,做好侧妃的本分。”

方柔与这些人相处久了,也都明了,贵人习惯先抬举,万不可只听一半就沾沾自喜,须得仔细分辨其中真意。

而在当下,方柔却也不觉得这是皇后真正的目的。

她沉息,垂首一顿:“皇后娘娘,民女仍旧是那句话,我无意入王府,更不愿当侧妃。我一心只想离开京都,回到故乡,请娘娘垂怜。”

苏承茹一时没接话,只端起杯子慢饮,杯子端在手里迟迟不落。

“我已说过此事莫再提起,怎么,你与宁王都是虚情假意不成?”

方柔知晓她话里所指,心中起了一阵羞耻,萧翊这般不管不顾,从来也不体察旁人会怎样看待这些痕迹,正如闺房秘密被人直白点出的难堪,方柔忍不住红了脸。

她一咬牙:“皇后娘娘,民女若说不愿,都是作戏,您信么?王府里我说不上话,也不敢说话,可在宫里,我想向您求一件东西。”

她怕苏承茹责骂,连忙跟话:“上一回您说允我个心愿,我想要回到宿丘山去,但您不允此事,我也不再强求。我想问,您说的话是否还作数呢?”

苏承茹意外于她这般主动而恳切的姿态,方柔一直低眉顺眼,说话柔声和气,哪怕上回那些大逆不道的说辞,她也只是以一种悲哀的姿态徐徐说来。

她一顿,缓声:“你急什么?好好说了便是。”

方柔怔了怔,忽然又跪到了地上,声音却无比笃定:“民女求娘娘赏赐避子药。”

此言一出,屋内许久再没人说话。

哪怕是修养克制如苏承茹那位贴身嬷嬷,也不由自己地拧了眉头,谨慎地投来了目光,很快又回转视线。

这样长的沉默令方柔陷入了绝望,她不断生起怀疑,方才这个要求,是否比先前那件事还要大逆不道?

她要回避的可是宁王萧翊的骨血,她若怀有身孕,这孩子便是萧家血裔。

苏承茹忽然深叹了一口气:“方柔,你可知罪?”

方柔摇了摇头:“娘娘,我不愿嫁入王府,更不愿与沈姑娘争夺宠爱。我们都是无辜之人,何况,我也不是那样蠢笨,我曾听嬷嬷教过的,王妃若无出,府上侧妃......亦不得生养自己的孩子。”

她只剩下这棵救命稻草了,她不清楚再见皇后会是什么时候,她更不确定在萧翊这样的肆.意.纵.情之下,她会在什么时候不慎怀上他的孩子。

尤其,他昨夜在她耳畔说了那句话。

苏承茹却低声一笑:“你心中倒是清楚,为何还要口出妄言?既然已有规矩,成婚之后自有嬷嬷安置,何故又求到我面前。”

方柔一叹:“娘娘,殿下果真会守着规矩么?”

她的声音很冷静,一时叫苏承茹晃了神。方柔看得透彻,旁人也都心如明镜,这位宁王殿下从来不是个规矩守礼的性子。

苏承茹没接话,杯里的茶已见底,她没叫嬷嬷满上,而是使了个眼色,那嬷嬷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她手里捧了个方瓷盒,站在方柔跟前停下步子。

苏承茹慵懒地摆了摆衣衫,语气很淡:“这是早年南郁国君主来朝时上贡的秘丸,说是滋补润颜,女子服用十分妥帖。”

方柔一怔,不敢抬头去看。

那嬷嬷的确拿来了一味药,却并非是她心中所想,听音辨意,反而倒像事与愿违。

苏承茹又是一个眼色,嬷嬷已将瓷盒拿在手里,递给了方柔。

方柔迟疑着没接,那嬷嬷虽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可也不像孙嬷嬷那般充满敌意,只因与方柔不存任何干系,由此不必讨好也无需冷眼。

她只伸着手,没勉强。

苏承茹拂了她一眼:“你想宁王心底顾忌些,不若怀上世子,如此他自然知晓收敛。”

方柔才想要拒绝,又瞧见那嬷嬷压了压眸子,似有其他深意,手又朝前伸了伸。

她一转念,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皇后的筹谋。

想要逃避这份不愿意,不如先叫萧翊顺心如意,若他真存了这份心,必然会更加谨慎。而至于皇后为何忽然松了口,明面上不说,暗中施援,她一时又起了恍惚。

苏承茹瞧出了她藏不住的小心思,先她一步开口:“你若有了身孕,宁王自然欢喜,人一旦情致高了,旁的事情就顾不上许多,你怎知仍会所求不得?”

方柔知晓,与皇后打交道是得不到她一句准话的。苏承茹收敛着,防备着,句句都有深意,字字都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可方柔这样猜测着,琢磨着,苏承茹像是给了她希望。

不仅是今日所求,更藏着她内心深处所期盼的那件事。方柔直觉皇后已做了更深的筹谋,可她不肯透露半点,自己也无从追问。

她总算接过了嬷嬷递来的瓷盒,苏承茹示意她打开。

里头装着三粒红色小丸,极不打眼。

苏承茹冷声:“此秘丸珍贵稀有,本不该轻易赠予你。只是我体虚不受,吃不得这样的补药,又因是皇上赏的,不能拂了这份心意,所以我留在手里却未曾服用。”

“此事不该叫无关紧要的人知晓,念你讨我欢喜,只是一份好心,免得教皇上多思怪我多事。你听明白了么?”

方柔点头答话,她已明了,皇后忌惮王嬷嬷,更不愿这事教萧翊察觉了。

她将那三粒小丸拿出来,用帕子裹住,当即塞进了腰间裹带中。

苏承茹很满意她这份机灵,又嘱咐:“隔日服用一粒,十日后传大夫替你诊诊脉。”

方柔谨慎应下。

她犹豫了片刻,仍想求得一句准话:“娘娘,这药只是作乱脉象,对么?”

方柔害怕事与愿违,更害怕皇后错会其意,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祸事。

她不得不再三确认,她与皇后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

苏承茹冷眼一拂:“方柔,王妃无所出,侧妃不得生育。这是你与本宫言明的,转头竟忘了不成?”

方柔一口气松下来,面上终于露了笑,忙垂眸谢恩。

苏承茹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十分古怪。

她看不透方柔的心思,虽然她也并不愿意看懂。

方柔心甘情愿随萧翊回了京都,又已在王府住了那样久,先前都未生出离开的心思,怎地临近大婚封妃,反倒作闹不止,甚至不惜三番四次求到她的面前,非要讨个离开的恩赐。

恩赐?于苏承茹看来不尽如此。

招惹上宁王,退一层骨肉也未见得能如心所愿,何况她这无权无势的民间女子。不是逃得那样远,回到所谓故乡就能高枕无忧,就此过上安生日子,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可这也不是她该考虑的,方柔与她来说不过是枚用着趁手的棋子,偏巧送到了指间,能拿捏住对方的分寸,叫对手痛苦煎熬。

至于棋子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执棋者何来这样多慈悲心肠。

她叫退方柔,忽觉头疼。

苏太傅已密派人传话,昨日裴昭入府对谈并不顺利,他这位昔日学生倒还顾念师恩,只不过,他二人也仅存着这么些旧情罢了。

一顿饭说到最后,无非表态你我皆为忠君之臣,唯皇命是从。

又自谦配不上苏二姑娘,说自己不解风情,又常年在苦楚之地带兵戍边,儿女私情实在无福消受,更怕辜负厚爱。

当然,这便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推辞。

也正因如此,苏玉茹这枚棋子动弹不得,她唯有埋下方柔这条线,另辟蹊径叫双方都不好过,或许还能争夺些时间再行斡旋。

苏承茹定了定神,眼眸拂过方柔先前饮过的茶杯,她还没传人过来收拾。

那杯口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颜色不抢眼,却叫人难以挪开视线,正如方柔一般。

她不由自主想起苏太傅派来的那人说:“老爷问,裴昭属意的是否另有他人?须得提防。”

苏承茹的脑子里浮现了方柔的脸,偏巧与这句话重叠到了一起。

方柔近来得了几天安生日子,因萧翊时常被皇帝召入宫中议事,又许是因为裴昭仍在京都的缘由,各方的心弦无不紧绷拉满,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掀起一拨拨惊涛骇浪。

太后心疼儿子,三不五时也留他在后宫宿下,免他奔波劳累。

这事是方柔偶然听得冯江和王嬷嬷提起的,她心中窃喜,本还想着如何瞒着外人服药,眼下只要萧翊不盯着,她总是有办法的。

三粒红丸悄没声地消失了,与之而来的是方柔自觉明显的疲惫和乏力。

有一日王嬷嬷去库房领东西,春桃伺候着,一时多嘴,说起方柔近来面色愈加红润透白,好似身姿也丰润不少,怕不是暑气太盛热着了,日夜似乎都睡不醒。

偏巧这话给甫一进门的王嬷嬷给听了去。

她面上不表,眼眸却稍稍变了思量。

果然,当晚萧翊行色匆匆地回了王府,直奔西辞院来了。

彼时方柔正捧着碗冰丸子汤,一时贪凉,心中舒畅。转眸见了萧翊站在门外,不免吓了一跳,忙放下汤勺起身。

“阿翊怎么、怎么来了?”

也不知是否那红丸使然,她这段时日与他不怎么见面,心态极为平和舒畅,先前的那些愁思也随药效挥散了般。

萧翊笑意盈然,走路带起一阵风,拉她又在桌前做好。

面上虽带着笑,可瞥见那晚冰饮,又皱了眉,春桃精明地撤掉了惹他不悦的冷食,方柔没得争辩,只能盯着春桃远去的背影望眼欲穿。

萧翊拉过她的手,打量着她,表情十分古怪。

方柔面带不解,还不等她开口问,何沉站在门外通传:“殿下,人已带到院子里了。”

萧翊让他们进来。

方柔抬眸,瞧见何沉身后跟了位隐约面熟的长须老人,他提着个木箱子,屋子里登时散出了一阵淡淡的药香。

她随即想起,这人是上回替她悬丝把脉的圣手秦五通。

方柔的心砰砰直跳,一时不察,原来已过了那样久。

萧翊将她拉起身,扶到软榻坐好,又与先前一般,秦五通取出金线,萧翊亲自替方柔绑好,秦五通则一手执线稳坐在旁,细细地磋.磨着。

他的眉心就没有舒展过,方柔心底慌乱,可却强压着那阵不安,牢牢地盯着他不敢言语。

她害怕谎言被揭穿,她从没作戏骗过人,这是头一遭。她更害怕皇后所赠并无大用,能被萧翊请来的圣手,医术和见识绝不输于宫内御医。

万一他瞧出了端倪,看破了伪装,她该何去何从?

萧翊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令她更加痛苦?

她的神思飘远,不自觉竟冒了一身薄汗,面上的表情也再不受控,仿佛预见了炼狱。

秦五通的声音忽然将她扯落在地:“方姑娘切莫忧心,眼下你身体境况不同,万事心平气和,与你、与腹中世子都好。”

“咚”一声,方柔的心终于安稳落地了。

她欣喜地望向圣手,这招瞒天过海告一段落。

方柔欲起身,可萧翊握住她的手,她抬眸,被他面上那份格外真实的喜悦冲了一下,方柔忽而收了笑,因萧翊的神色发怔。

也不过就这一瞬的恍惚,他竟像变回宿丘山那位少年英侠。

所有的傲慢与强势消失殆尽了,留下的是意气风发,是光明磊落,是由衷因某件事而感到愉悦欢欣的纯粹。

他控制不住地俯身揽住了方柔,何沉和秦五通应时地垂首下视,只当不察。

他轻抚着方柔的发端,声音抑制不住地上扬:“小小,小小……”

她的心猛地一紧,忽而竟生出一丝苦涩的悔意。

若这一切不是骗局,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隐瞒和控制,这一刻的真实美意,方柔是发自内心畅想过的。

可所有美梦都是虚妄的,梦总要清醒的。

最后这一点点悔意,变为了更加想要逃离的决心。萧翊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那是他与沈清清的孩子,与她并没有干系。

方柔轻轻地埋头伏在他身前,没有言语。

萧翊对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正如苏承茹一早所言,他的确存了这一份心思,他发自内心地渴望着这个孩子的诞生。

他不让她落地,随秦五通出了外厅,方柔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谈,秦五通多了几句嘱咐,无非是要萧翊多加小心,因他到底还是摸出方柔的脉象存着些古怪。

方柔透过屏风望着萧翊的侧影,他听得那样认真,姿态却无不透露着那鲜明的得意之色。

而对方柔来说,因这一切都是假的,又或从一开始就是隐瞒,正如萧翊当初对她那般。

于她来说,新生命的存在是一种虚妄,只是她能握住自保的棋子,她尚不能体会那百感交集、欢欣雀跃的复杂情绪。

在她的心中,仍然只有远远逃离萧翊这一件事。

春桃和王嬷嬷被叫回来伺候方柔,这两人嘴巴紧,半个字也没声张,但是语气和姿态比之前又更小心。

原先方柔总是习惯自己洗沐,可今夜起,王嬷嬷和春桃寸步不离,一人拉手,一人轻搓,叫她格外不自在。

沐过之后,她被拉到镜前坐好,二人又手脚麻利地替她绞干头发,生怕她因此受风。

方柔也困极了,那红丸的药效持续发散着,真令她有了害喜的各种症状,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明显。

她早早躺在了**,迷迷糊糊之间,察觉自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萧翊的动作极为克制小心,将她视作易碎的珍宝,温热的鼻息洒下,她能感觉到他的大掌覆盖上了她的肚子。

她惊得一抖,萧翊忙松了掌:“阿柔,怎么了?”

方柔困顿地摇头:“没事,方才有些喘不上气。”

萧翊拢着她的肩,小心抚摸着:“秦老说你底子虚,脉象有些不稳,平日里要多休息。”

方柔轻轻应声,闭着眼,慢慢呼吸着。

随后,萧翊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小腹,似乎格外爱不释手那般,他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方柔理解了皇后所说的那番话,有此为借口,萧翊果真没有再折腾她,莫说折腾,哪怕是她稍稍翻身挪动,他都会即刻醒来,关切地询问她有无不妥。

她心底有莫大的悲哀,可这悲哀之情,在翌日被一股逃出生天的希望取代。

宫里一早来了人,秦嬷嬷是直接从太后的福宁宫出来的,带了四名宫女候在西辞院。

方柔已转醒,萧翊却没叫她起身,嘱咐她多睡会儿,独自落地去了穿衣。

秦嬷嬷没光明地说来因,只说太后娘娘急着召见,请宁王殿下见谅。

萧翊没多问,临走前又提点了一番春桃和王嬷嬷,披着朝露随行进了后宫。

进了福宁宫,太后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和笑颜,萧翊见皇帝竟也在席上,沉着脸望向他,不免心中更为诧异。

他逐一行礼拜见,结果这回连赐座也免了,就叫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殿内。

除了秦嬷嬷,其余人早已被遣退,此时天色未透亮,仍点着灯,大殿里仍有一丝阴沉。

二圣见他沉得住气,默默对视一眼,皇帝终于发话:“阿翊,你可知错?”

面色是冰冷的,语气也很严厉,只是称呼上仍留了些余地,不叫这次会面当即就反了味。

萧翊一怔,扬眉:“臣弟不知。”

太后闻言深叹一口气,捏着椅把,仍不发一语。

皇帝皱眉:“你放肆!沈氏尚未入府封妃,你竟敢叫那无名无分的丘城方氏有了身孕?非要闹得满城皆知,你才心满意足不成?”

萧翊恍然大悟,这才领会过来,原来一大早急召他入宫面圣,竟是因此事漏了风声。

他冷眼拂过秦嬷嬷,转即也明白过来这是谁传的话。

昨日秦嬷嬷曾到王府作大婚的打点,带人布置喜房,整顿王妃所住别院,忙到入夜后才离开,临走时见着何沉将提着药箱的秦五通送出府,于是留了个心眼。

回宫前好歹使了些手段,从秦五通口中隐晦得知了这惊天的秘闻,自个儿兜不住底子,只得赶紧禀报了太后,求圣母定夺。

如此,才有了今早这一出。

萧翊一定神,缓声道:“皇上,方氏是您亲允的侧妃,她怀有身孕是喜事,就算传扬出去,也同样是喜事。”

太后终于忍不住:“荒唐。”

她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母亲,更没有了满心满眼的疼惜和宠爱,她换了副面孔,冰冷威严,摆出了十足的圣母皇太后惯有的姿态。

“莫说你与沈氏尚未大婚,即算是一切落定,王妃未生下嫡子之前,府上妃妾不得生育,你难道不清楚?”

皇帝见太后开始发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只是恨铁不成地望着萧翊,心中大感他昏了头,怎忽然变成个因美色所困的情种?

萧翊冷着脸:“儿子只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皇家的血脉。怎么,母后,您打算不要这孩子?”

太后却只是长眉一横,冷声:“宁王慎言,天家的规矩礼法不容你胡口置喙。”

她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萧翊的脾性其实大多承袭自她,不疾不徐,八风不动,叫人猜不透看不穿,轻易不被激恼。

萧翊摆出应有的姿态:“儿臣知晓。”

二人绵里藏针,都像是拿拳头砸在棉花上那般,瞧着没使劲,实则彼此抗衡拉锯到了极致。

“哀家向来不理会朝中之事,但也深知兵权不可轻。你与沈家的婚事早有定论,不会因莫名出来个狐媚女子就此作罢。”

太后冷眼望着萧翊,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容半点情面。

“沈家就算再糊涂,也不会看不清这一点。沈老将军是带不动兵打不了仗了,但他的部属呢?羽翼未丰,你却一意孤行要轻举妄动,世间没有此等美事。”

萧翊静答:“儿子只想要方氏生下这孩子,若怀的是世子,出生后便认沈清清作嫡母,于沈氏也不委屈。若是女儿,那就宽心养在西辞院,两不相干。”

二圣又再对视一眼,心知萧翊是铁了心,这荒唐事他非要勉强不可。

皇帝总算发话:“阿翊,此事朕不能答允。兵权之重,关乎江山稳固,不会任你一人肆意妄行。”

萧翊一时没言语,最后冷声:“若我非要勉强呢?”